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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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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中茫茫的晨霧緩緩散去,殷紅刺眼的血珠,則順著光滑的劍身緩慢淌下。

一夜血戰過後,紀非站在別莊的小院中,無聲地凝視著那柄自家暗衛遺留下來的佩劍,以及遍地沒來得及掩去的血跡。

就在昨兒個夜裏,朝中隸屬二皇子旗下的刺客傾巢而出,突襲她紀家並未登記在冊的這幢小別莊,事前沒來得及接獲示警的暗衛們,在敵方刺客來襲時,只能將她與兩名老仆強押進別莊的地窖,不顧她的反對強行掛上了門閂。

接下來的夜色裏,紀非就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窖中,徹夜聆聽看外頭的廝殺,直至清晨來臨,由她父親派來的大批救援人馬這才姍姍來遲地趕至,接手外頭早已定下的殘局,並將她自地窖中領了出來。而這時,院裏已不見昨夜那十來名護著她的暗衛,更不見那一撥刺客的蹤影,只留下遍地的鮮血證明昨夜的一切並非是場噩夢。

她的名字叫紀非,本朝戶部尚書之女,當今皇後則是她的姑母,聽說她出生後欽天監曾算過她的生辰八字,說她命中註定貴不可言。

而這謠傳,不知怎地也傳到了有心人的耳朵裏。

當時朝廷正分成三大派,分別擁護太子與另兩名過繼給皇室的異姓王皇子,因太子自小體弱,性情也太過仁厚,皇後深怕太子日後恐將會在朝中失勢,因此極力拉攏外戚為太子立下靠山,很不幸的,她紀家,則正是皇後的直系血親。

在她五歲那一年,皇後即為她與太子定下了娃娃親,但朝中擁立另兩名皇子的兩派人馬,則不希望她紀家再與皇室親上加親,故自她滿五歲起,便時常派人在她身邊制造些人為的意外,或是幹脆直接派出殺手暗殺她這名未來的太子妃。

為了讓她這名尚年幼的太子妃能平安長大,她大伯的一對孿生女兒,也就是她的親堂妹們,自她六歲起就被養在她的家中當成了她的替身,而她這名堂堂紀氏大小姐,則隱姓埋名避居至別莊,陪伴在她身邊照看著的,只有一個春嬤嬤與蘭總管……

“小姐,老爺來信。”跟在她身邊已有七年的蘭總管,在處理完前院的大小事後,恭謹地站在她身後道。

“說。”

“老爺信上說,三皇子派依舊懷疑堂小姐的身份,因此老爺決定,今後若非必要,將斷絕與小姐的往來,以免朝中之人起疑。”

“大堂妹她可還好?”既然遠在別莊的她都遭襲,那身為替身的大堂妹豈不是遭人識破了身份?

“堂小姐日前已由夫人帶回娘家省親,眼下安全無虞。”

她蹙著柳眉,“那昨夜是?”

“老爺信上說,昨夜只是試探,堂小姐的身份並未遭到拆穿,請小姐放心。”

明顯松了口氣的她一手撫著胸坎,“那昨夜暗衛的傷亡數為何?之後的事我爹又打算如何處理?”

蘭總管高大的身子僵了僵,他緊握著兩拳,朝她低下了頭。

“蘭?”

他音調低啞地道:“前一撥暗衛……已死盡。”

紀非一怔,沒料到昨夜竟是付出了那麽大的代價。

“…一下一撥的何時派來?”她強忍下心痛,逼自個兒面無表情地再問。

“老爺說,紀府將不再派暗衛以免他人起疑。”蘭總管同情地看著年僅十三歲的她,此時在她嬌俏的面容上,早已不見孩童的天真模樣。

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春嬤嬤,聽了後不禁深深抽了口氣,而紀非卻是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模樣。

“知道了。”

“小姐……”春嬤嬤上前拉住她的衣袖,惶然失色地看著她。

“我明白,我爹他這麽做是對的。”紀非淡然地說著,音調並沒有什麽起伏,“愈是派人來保護我,也就愈啟人疑竇,既是如此,那還不如什麽都不做來得安全。”

春嬤嬤不甘地問:“那今後……”

“今後咱們的小命,就由咱們自個兒揣著吧。”

“……這與自生自滅有何不同?”有人保護時,他們都已活在腥風血雨裏頭了,若是撤了防衛,那日後……老爺他可還記得被他流放在外頭的這位小姐,可是他的親生女兒啊。

紀非沒時間在腹裏堆積那無謂的閑愁,她僅只是拍拍春嬤嬤的肩以示安慰,接著她轉過身。

“蘭。”

“老奴在。”

“待會兒咱們就搬家,收拾幾樣衣物就成了。”她很快即拿定主意,“待到安全地點再同我爹報個平安,至於地點,就別捎上了。”

蘭總管略略皺眉,“為何?”

“他人既然能由著我爹這條線找著我,那麽若是連我爹也找不著我,豈不是更能確保咱們的安全?”

“是。”雖然覺得冒險,但蘭總管也認同她這作法。

“小姐……”春嬤嬤還想對她說些什麽,卻見她擺擺手。

“都去收拾東西吧。”

“是……”

在他倆走後,紀非嗅著院裏還未散盡的血腥味兒,仰首望著初秋一望無垠的晴空,她試圖在那湛藍一片的天際裏追尋半點過往的痕跡,可她單薄的記憶,除了能給她幾張熟悉的面孔,和小時候的片段回憶外,卻不能再給她更多。

這麽多年了,她老早就忘了家庭溫暖是怎麽回事,和那些血濃於水的親情又是怎麽回事,她所記得的,就只有那些強加在她身上的重責大任,與他人為她所做的犧牲……

她倏然抽起那柄插在地上的寶劍,橫空奮力一劃,院中的一塊大石在劍光過後,整齊被劈成兩半。

在日後,或許不只是她的這位大堂妹,就連她的二堂妹,都將可能會因她而死。

就在那不遠的未來。

打從火速搬家,與所有人斷了聯系,紀非攜著兩名老仆,自溫暖的南方千裏迢迢來到這處偏北之地,買下了這座遠在小山上的宅子後,這一住,也有一個月了。

這兒與南方的天候很不同,方入冬,大雪已迫不及待地遍鋪大地,凜冽的北風刮得人面頰生疼。這日子再往隆冬走點,不似南方迷濛如雨般的細雪,這兒的雪勢像是深怕他們這些外來客不知這兒天寒似的,鵝毛般的大雪下得是盛大又壯烈,三不五時如暴雨般落下就算了,時不時還成日漫住了整座小山,將山頂籠罩在一片銀裝素裹之中。

紀非抹去了沾在她眼睫上的雪花,再拍了拍微有僵意的面頰,本想今日的雪勢較緩了些,窩在房裏望雪興嘆的她,總算是能出門活動活動筋骨了,豈料一入院裏,她就兩腳踩進軟綿綿的雪堆裏動彈不得。這下甭說是想練練劍了,依她看,這雪要是再多落個兩日,她的這個小院子恐怕就會被埋在雪堆裏看不見。

擱下手中的寶劍改去尋來鏟子,紀非認分地在雪地中鏟出一條出入的雪道,當她就快整理好這座小院時,自她頂上忽地傳來一陣羽翅拍打的聲響,接著在她身邊的一株老松,便自上頭落下一塊又一塊累積在松葉上的積雪,隨著雪塊重重落地,一抹黑色的身影也跟著落在她的腳邊。

她放下手中的鏟子,低首細瞧,眼前這一團黑的東西是只鳥兒,又或許該說是只已成年的黑鷹,眼下渾身染血的它正緊閉著雙目,奄奄一息地倒在她的腳邊。

“小姐,這是……”聽見院中動靜的蘭總管,微喘著氣趕到院裏來。

她蹲在黑鷹的身邊輕問:“這附近可有獵戶?”

“記得應該是沒有的……”這座小山上因長年來都沒什麽獵物,大多數的獵戶都是住在鄰山那邊才是。

“你可知這是什麽造成的傷?”她小心地撥開黑鷹的羽翅,指著它血濕的胸口問。

“老奴不知。”也蹲下來查看的蘭總管,自懷中掏出了帕子就往還冒著血珠的傷處按壓。

“春姨,你將傷藥和紗布拿到我房裏去。”紀非彎身抱起失去知覺的黑鷹,配合著蘭總管的腳步,兩人一步步往她的院子移動。

“這就去!”

將黑鷹挪回房中,並緊急地替它救治了後,紀非望著一動也不動的黑鷹問。

“如何?”

“一邊的翅膀骨斷了。”蘭總管在桌邊的水盆裏洗去了兩手的血,“也不知它在斷翅的情況下是如何飛來的。”

她再看向負責包紮的春嬤嬤,“還有別的傷嗎?”

“只剩胸口那處傷。”

一直昏迷著的黑鷹,在他們打算將它自桌子上移下來時,突然睜開了雙眼,一對金色的眸子直對上了紀非的兩眼,它看了看四下,有些防備地瑟縮起身子。

“很疼吧?別害怕,再歇一會兒,我們不會傷害你的。”紀非伸手止住它的亂動,“春姨,你去雜物間找個竹籃子,順道再找些碎布來。”

“小姐,你這是要養它?”

“嗯,它這傷不治好可不成。”

春嬤嬤忙想阻止,“小姐不可,這鷹是野物,也不知它傷不傷人,若是它野性兇猛一一”

原本猶躺著的黑鷹,在她話未說完前,已奮力拍著另一只未受傷的翅膀勉力站起,搖搖晃晃地走至桌邊來到紀非的面前,將一只翅膀悄聲搭在她的手上,金黃色的眼珠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瞧。

“你可會傷人?”紀非瞧了瞧它的舉動,微笑地看進它的眼底。

黑鷹下一刻即有模有樣地對她搖首。

“那你乖乖留在這兒養傷可好?”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聰慧的黑鷹再朝她點頭。

紀非笑笑地看著另兩人,“喏,它都這麽說了。”

“小姐,這鷹……聽得懂人話?”開了眼界的蘭總管,有些好奇地想上前摸摸它的翅膀,卻被它不客氣地拍開。

她一手撫著下頷,“看樣子似乎是。”

通體漆黑的獵鷹,先是瞧了瞧又擔心又害怕的春嬤嬤,再看看臉上雖在笑眼睛卻沒笑的蘭總管,它歪著頭似是想了想,最終踩著蹣跚的腳步走至紀非的身邊,擡起爪子往紀非的手臂上踩,在紀非的配合下爬上她的肩頭,選擇老老實實站在她的肩上不動。

對於黑鷹的舉動,紀非有些愕然,半扶半推地協助它站上她的肩頭後,原本她還擔心它的利爪會抓傷自個兒,卻沒想,黑鷹卻主動地放松了爪子的力道,光是靠著擺動兩翅來保持平衡,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比她還怕她會受傷似的。

“黑鷹留在我這,這事就這麽定了。”為了它的體貼,紀非朝兩名猶錯楞著的忠仆道。

既然決定好黑鷹的去處了,一只裝有碎布的竹籃很快就被送進紀非的閨房裏,就近擱在紀非床邊的小桌上,擔心傷勢不輕的黑鷹會被這天候凍著,蘭總管還貼心地在小桌旁添了一只小火盆。

當夜裏紀非在書房處理完公事回到房裏時,她本以為早該窩在籃裏歇息養傷的黑鷹,卻一反白日裏的聽話溫馴,時不時就拍打著傷翅想自竹籃裏跳出來。打算上床就寢的紀非攔了它幾回,卻怎麽也阻攔不了它離籃的決心,迫不得已,她只好將它給抱出來擱在床邊,哪想著地理位置黑鷹仍是不滿意,一心就是想跳下床往門邊去,這讓累了一日的紀非不禁覺得有些疲憊。

“你這是怎了?都快子時了,你不好好歇著還折騰些什麽?”她抱住掙紮不休的黑鷹,以為它是不喜歡籃子,所以打算將它抱進被窩內。

遭制住的黑鷹張大了嘴,卻始終沒有發出半點叫聲,只是一逕地想逃離被窩與她。

“睡不著?”她抱起它,低首看著它骨碌碌似會說話的雙眼,猜測地問。

它瞪了她半晌,閉上了嘴扭過頭去。

她想了想,莞爾一笑,“該不會是覺得別扭吧?”

這回黑鷹連理都懶得理她。

“……或是你怕羞?”她繼續猜測。

它直接擡起沒受傷的翅膀掩住她的嘴。

“我說你一只鷹羞什麽羞?”紀非直接把它這反應當作是默認,一手將它抱緊並拖進被窩裏,“快睡,天很冷。”

厚實的錦被遮天蓋地的自上頭蓋了下來,阻去了黑鷹逃跑的去路,同時也將它困囿在紀非溫暖的懷抱中。紀非小心地避開它的傷翅,一手按住不時亂動的黑鷹,過了許久,不僅是昏昏欲睡的她倦極了,就連被她體溫熏得暖烘烘的黑鷹也困了。

方入夢境未久,絲絲寒意就像是穿透了暖和的錦被,滲進了被裏也滲進了紀非的夢裏,長年來時時保持警覺的她隨即醒來,接著她便明顯地僵住了身子。

這是怎麽回事?

她之所以會莫名夜半醒來,不只是因全身冰涼涼的,還因她兩手似正抱著一具光滑的身子,且那觸感……還挺不錯的。

小心確認包圍渾身的涼意是由對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後,紀非緩緩擡起水眸,兩眼緊緊鎖住近在眼前的那一張俊容。

“……你是何人?”好不容易,她這才自喉間擠出聲音。

有著一雙冷目的男子沒搭理她,眼中寒意甚是凍人。

“你是那只鷹?”她也只能這麽推論了,畢竟她可沒有夜半夢游出門去逮個美裸男回家陪睡的好習慣。

他仍舊沒吭聲,目光專註地打量著她,像是非在她面上看出個子醜寅卯不可。

“你究竟是什麽?”既然對方不說話,那她也只能主動點往下問了。

“修啰。”皇甫遲淡淡輕應,“可以放開我了嗎?”

修啰?

雖不知那是什麽,但以這偏涼的體溫來看,總歸不會是人就是。

“我無敵意。”感到他的推拒,她兩手緊緊環抱住他結實的背後,以免下一刻會被他不憐香惜玉的推下床去。

“放手。”皇甫遲在她兩手在他身上打結,怎麽也撥不開時,俊容上終於出現了些許惱意。

“我其實也沒那麽怕冷……”她的兩腳緊纏住他修長的雙腿,免得即使受了傷氣力還是比她大的他會兩腳將她給踹下床。

他沒好氣的問:“那還摟得這麽緊?”

“我怕一放開會瞧見不該瞧見的東西。”冤枉啊,難道他忘了他現下是渾身光溜溜的嗎?

“……”

感覺他停止了抗拒推攘,紀非總算是稍稍放下心。她試著挪動被他壓得有些發麻的右臂,他也配合地將身子往床裏頭挪,可這一挪一動,乍現的春光,即大開大敞地出現在她的視野內地供她欣賞,迫使她不得不再度將身子貼回他的胸坎前,主動替他遮掩住無限春光。

“……”她真的不是故意占他便宜嗎?

緊抱著他好半晌,覺得這景況怪異得緊的她,清了清她的嗓子打破他倆之間的僵局。

“你一到夜半就會變成這副模樣?”怪不得方才睡前他說什麽都不肯讓她抱進被窩。

皇甫遲輕聲更正,“是原本就這副模樣。”

她擡起小臉,美好的黛眉往上挑了挑,明澈的大眼中盛滿了好奇。

“我中了咒。”他有些不耐地解釋,“解咒前,夜半會恢覆原身,天一亮則變成鷹。”

“何時可解咒?”她微微抖了抖,總覺得源源不絕的涼意,正透過他們交纏的肢體緩緩傳至她的身上。

他冷眼一掃,“總之不會是現下。”

“那咱倆得繼續抱多久?”雖說眼前人再賞心悅目不過,但老抱著跟冰塊似的身子,也挺讓人吃不消的。

“你只要把眼閉上讓我去尋套衣裳就成。”這話她早問不就得了?

她氣定神閑地再問:“你哪來的衣裳?”撿到那只黑鷹時,她可沒見鷹的身上有穿什麽衣服來著。

“……”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她動了動就快僵硬的身子,並在擡起頭來時順道問了他一句,“你聽過獅吼功嗎?”

一臉疑惑的皇甫遲尚不知她為何突然問他這個時,她已直起上半身,以驚人的音量朝門外大喊。

“蘭!”

被她洪亮的叫喚聲吼得兩耳嗡嗡作響的皇甫遲,怔愕了片刻,在回過神來時,她已又安安分分窩回他的胸前,並拉高錦被牢牢遮住他倆的身子。

“小姐!”以為她又遭遇什麽不測,就睡在鄰房的春嬤嬤,聞聲不顧衣衫不整,十萬火急地拍開房門沖進來。

紀非悠悠哉哉地應著,“在這候著呢。”

定睛瞧清楚房裏的狀況後,春嬤嬤登時膛大了眼,結結巴巴地開口。

“小姐,你、你……”她房裏怎會有個男人?

“你沒看錯,你家小姐正輕薄著美男子。”

“小姐。”同樣也聞訊趕來的蘭總管,倚在門邊似笑非笑地勾著嘴角,“不知你喚老奴來是……”這是要阻止她的非禮之舉呢,還是助她一臂之力?

“快去撈幾套你的衣裳來吧,咱們家的貴客眼下正不著片縷。”她很大方地與他們分享貴客的窘況。

什、麽?

春嬤嬤霎時白了一張臉,擡起一手,顫顫地指著她那張若無其事的小臉,而蘭總管則甚感興味地挑高了兩眉,站在門邊動也不動。等得不耐煩的紀非在他倆遲遲都不吭個一聲時,慢條斯理再對他們添上一句。

“倘若你們不介意待會兒他光著屁股在你們面前晃蕩的話。”

“小姐!”終於被嚇回神的春嬤嬤,當下被她有失閨儀的舉止氣得快背過氣去。

“小姐稍候片刻,老奴這就去。”蘭總管微微輕嘆,轉過身就以輕功飛掠出院子,準備為自家小姐救火。

沒過一會兒,辦事效率素來甚高的蘭總管,捧來幾套他自個兒幹凈的衣裳,還順手捎來了男用的鞋襪,恭恭謹謹地站在床邊有請貴客著衣。

“你們還不出去?”紀非看著他們還賴在原地生根的兩腳,“或者你們想參觀一下他是如何更衣?”

“小姐呢?”春嬤嬤使勁扭絞看手中的繡帕,仿佛那繡帕就是她的頸子似的。

她無辜地眨眨眼,“我也得出去嗎?”

始終被他們主仆三人視為無物的皇甫遲,總算是逮著機會可以出聲了。

“出去。”她摸也摸夠了吧?

“小姐,恕老奴失禮了。”蘭總管面上噙著一抹笑意,朝紀非微微躬身,接著出手如閃電地一手將紀非給拎出被窩,一手飛快地將錦被給蓋回貴客的身上。

遭自家忠仆一路給拎出門外的紀非,兩腳才在地上站定,一擡首就見兩張黑壓壓的臉龐直朝她壓過來。

“小姐……”眼瞳裏明顯盛著兩把怒火的春嬤嬤,邊整理她淩亂的衣裳邊瞪向她。

“小姐,不知房裏的那位貴客是……”蘭總管的笑意宛如沐人的三月春風,可她怎麽瞧著就怎麽覺得背後陣陣生寒。

紀非一手掩著嘴,秀氣地打了個呵欠,“咱們救的那只鷹。”

“妖、妖怪……”春嬤嬤一楞,洶湧的火氣迅即散去,顫魏魏地將兩眼瞥向緊閉的房門。

“非也。”紀非好整以暇地偽造貴客來歷,“是神仙大人。”

已換好衣裳的皇甫遲,在打開房門聽見她這說法時,頗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神仙?”蘭總管有些納悶地瞥向眼前雖是披頭散發,但也還勉強算是人模人樣的貴客。

紀非鎮定自若地看向皇甫遲,“對吧?”

雖是不知她為何要這麽說,但也沒覺得她懷有什麽惡意,因此皇甫遲並沒有反對地朝他們點點頭。

“不知神仙大人怎會……”對於這名憑空出現又來歷不明的貴客,蘭總管還是有些不放心。

紀非很快即接過他話尾,“他一時大意被仇家暗算。”

“神仙也有仇家?”原本都快躲到紀非身後的春嬤嬤,聽了後好奇地自她身後探出頭來。

“自然有。”紀非氣定神閑地一笑,拖著兩名老仆一塊兒進去房內,省得大夥兒在外頭挨冷風吹。

將人都給拖進屋裏後,紀非三兩下便說明完皇甫遲中咒之事,唬得他倆一楞一楞之餘,她再把已盤算好的話順勢托出。

“若沒別的問題的話,那麽計劃照舊,在他傷愈前就繼續住在咱們家。”

春嬤嬤與蘭總管不語地看著站在門邊一動也不動的皇甫遲,冷不防的,正巧被皇甫遲也正打量著他們的眼神給撞上,登時他倆不約而同地渾身泛過一陣寒顫,總覺得……他那眼神,冷冽得跟刀鋒似的,仿佛被他瞧上幾眼就會被劃傷……

“都別杵在這兒發楞了。”紀非起身拍拍兩掌,“春姨你去拿傷藥過來給他換藥,我瞧他臂上的紗布都滲血了;蘭你去燒些熱水,待會給他擦洗擦洗身子,瞧他身上臟的。”

“是。”

打發走他們後,她招手要皇甫遲在她身邊坐下,待他一坐定,她就壓低了音量細聲問:“介不介意我說你被仇家追殺?”

皇甫遲無所謂地搖首,“反正與事實相去不遠。”

“之所以說你是神仙,是因他們膽子小禁不得嚇,你莫見怪。”若是讓人知道她家有個能變鷹又變人的貴客在,少不了會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她雖是不知修羅究竟是什麽,為求萬一,還是瞞著點較為妥當。

“嗯。”

等到蘭總管端了盆熱水,大致為皇甫遲擦洗過臉與身子,也讓春嬤嬤重新上好傷藥後,無事可做的四人,又再次坐在房內面面相覷。

稍事梳洗後的皇甫遲,一改先前灰頭土臉的模樣,清俊的臉龐配上被蘭總管梳理好的一頭青絲,再加上身上那一襲雪白的衣裳,猛一看還挺像是仙貌飄飄的世外仙人,若不是他的那雙眼生得太過銳利太過不染人氣,還真讓人想就地拈上幾炷香拜上一拜。

“你們還有什麽事?”皇甫遲用尚完好的一手掩著隱隱作疼的胸口,不明白這些人怎都不出去,盡是坐在這兒打擾他的歇息。

紀非以指輕敲著桌面,“你方才說,天亮時你會變成鷹?”

“那又如何?”

“想瞧瞧。”她坦坦迎上他不善的目光,對他笑得再理所當然不過,而坐在一邊的另兩人,也同意地頻頻頷首稱是。

“……隨你們。”

當遠方山巒處的晨曦染紅了天際時,伴著他們一塊兒大眼瞪小眼的皇甫遲忽地站起身,在屋內三人的目光下,修長優美的身軀劇烈地顫了顫,下一刻,本好端端穿在他身上的衣裳成套墜地,接著一只眼熟的黑鷹自地上成堆的衣裳裏冒出頭來。

“太無恥了……”春嬤嬤面色微緋地以繡帕掩著半邊的臉。

蘭總管徐徐呷了口熱茶,“可不是?”

又再次變成黑鷹的皇甫遲,站在地上不解地看了看他們,眼中明明白白的寫著:你們在說啥?

“就是禮義廉恥。”紀非伸手將黑鷹抱上桌來,拿過準備好的竹籃,將黑鷹給放進舒適的籃中,“他們的意思是,你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脫光了的舉動太不檢點了些。”

黑鷹的小腦袋歪了一邊,“禮義廉恥?”

“嗯。”她感慨不已地看著這只會說人話的黑鷹,有些懷疑這會不會是她太累之餘所生的幻象,又或者是沒有睡飽下的產物。

豈料皇甫遲的下一句話,馬上就讓她的感慨全都扔到天邊去。

“那是什麽?”

“……”

春嬤嬤表情木然地轉過頭去看蘭總管,蘭總管僵著笑臉不語地看向自家小姐,而紀非則與上方的房梁來個無奈對望。

“不知神仙大人您是打哪兒來的?”過了一會兒,紀非在兩名老仆的請求目光下,問出了眼下他們最想知道的問題。

皇甫遲想了想,然後隱喻地以爪指了指上頭。

她揉揉眉心,“從沒人教過你凡間的這些?”

黑鷹不負眾望地再次搖首,“沒有。”素來就是獨來獨往的他,哪曾習過這些?

“……”很好,這下他們有得麻煩了。

如同紀非所說,他是遭仇家所追殺,這話可半點沒摻假,只是這仇家的身份……

“被自家人所傷?”紀非訝異地看著蹲在籃裏的黑鷹。

“嗯。”

打從答應了子問之後,即在各界流浪了數千年的皇甫遲,就在前陣子,總算是在人間被修羅道的那幾張老面孔給堵上了。

原本是打算拎他回須彌山的無色與無相,本以為這個年紀最小、素來最不合群的修啰,這幾千年就只是玩心太大,所以就像風箏似的一界逛過一界,哪兒也不定根也遲遲不肯歸家。

當他倆找著皇甫遲時,他已在人間裏待上了千年,並時不時地救災濟民,一副儼然守護人間的模樣,大大悖離了他修羅的本分不說,他甚至還向他們坦言,他連修羅道和修羅這身份也都不要了。

想要討個原由,偏偏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再加上他倆又改變不了皇甫遲那堅定不改的意志,無色與無相氣炸之餘,一個按捺不住本性,就沖動地與皇甫遲動上了手,打算就這麽把這頑固的小子給捆回修羅道去再說。只是,一直流浪在外的皇甫遲,這些年來,在術法與身手各方面,也不是都沒有半點收獲的……

使出了各界術法這才將無相打趴在地,皇甫遲才正想下狠手以絕後患時,善咒的無色即在那當頭對他下了咒,硬是將他這名修羅給變成了只凡間的黑鷹,他雖負傷僥幸逃過無色的毒手,可卻避不開他倆日夜不息的聯手追殺。

變成黑鷹這副模樣,雖是沒給皇甫遲帶來太大的困擾,可無色似是在那咒文裏又添了些什麽,詭異地將他的法力給封在鷹身之內,令他半點也動用不得,唯有在夜半恢覆人身時,這才能稍稍奪回些許堪用的法力。

就在那一日,他運氣不佳地又再次遇上了窮追不舍的無色,無法回擊的他胸口遭無色一掌重創,還被劍風傷了一邊的羽翅,他忍痛逃了出來,卻也再無力支撐搖搖欲墜的身子,這才會巧合地掉到紀非她家的院子裏來……

在醒來後,他發現紀非所提供的庇護與療傷,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因此從不曾與凡人接觸過的他,難得地放下了身段,接受了她的提議,決定就暫時在她這兒避避風頭,順道也正好可躲過無色與無相的追捕,只是他沒想到,他才落腳不久,就被她捅破了他身份的這張紙。

見眼前的黑鷹一個勁地發呆,紀非揚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你是不是對他們做了什麽,所以這才結上仇?”以他這冷颼颼的性子來看,橫豎他得罪人的機會比較大。

皇甫遲不以為然,“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來著?”她這才想起她一直都忘了問這回事。

“皇甫遲。”

“你中的咒何時才能解?”雖然他這副黑鷹模樣也挺好看又逗趣的,不過老是這樣日日夜夜變來變去也不是個正事。

“需煉丹才能解。”皇甫遲老早就想對她說這回事了,“不知能否借府上丹爐一用?”

“……丹爐?”她拖拉著音調。

“嗯。”

紀非一手撫著額,“你以為那玩意兒是家家戶戶必備的嗎?”

“不是嗎?”

“……”神仙大人果然不是凡人啊。

以往她還想著,這位神仙大人既是出現在這座人間,那麽好歹他也該認識點凡間的尋常知識,沒想到他認識歸認識,可識得的全都是些偏門的東西,反而正經的凡間事卻是一問三不知。

她嘆了口氣,“凡人不會術法,當然更不會煉丹。”

見黑鷹一副張大了嘴錯愕的模樣,紀非笑著揉揉他的頭,把頂上的鳥毛給揉得一團亂。

“今兒夜裏你把丹爐的詳細造法畫下來,明兒個我叫蘭想法子去弄一個回來。”也好,就當送佛送上西,也順道讓他們這些凡人長長眼。

皇甫遲點點頭,見她伸長了一臂邀他跳上她的肩頭,他很小心的不讓尖銳的爪子抓傷她。

“走吧,咱們有正事得做。”她邊說邊合上房間的門扇,帶著他往書房的方向走。

“正事?”

“為你普及人間知識。”此乃首要之務。“……”不就是不懂得什麽叫禮義廉恥嗎?

接下來的兩日,皇甫遲和紀非全都一塊兒耗在書房了,蘭總管和春嬤嬤雖是很擔心自家小姐的安危,可紀非一心要留客,他們這些做下仆的也不能奈她如何,於是他們倆就只能無言以對的站在書房的窗外,看著裏頭的一人一魔各自發憤用功。

紀非停下了手中正書寫策論的動作,含笑地看著黑鷹站在書案上,正拿爪子小心翻動書頁,見他埋首在書堆裏看得聚精會神,有時翅膀還會受驚似的震動一下,還有那對黃澄澄的眼珠,時而會詭異地瞇成一條直線,時而又會變得瞪眼圓圓,這讓她不禁覺得一只黑鷹歪頭看書的模樣甚是可愛。

“皇甫兄。”

黑鷹的翅膀抖了抖,覺得她這稱呼怪別扭的。

“不然,皇甫大叔?”以他年近三十的模樣來看,她這豆蔻少女應當是能這麽叫上一聲。

皇甫遲轉首迎上她調侃的目光,悶悶地與她對看了一會兒,有些沒好氣地挪開了眼。也不知怎地,他老拿這個少女很沒轍,而她也和他所見過的凡人都來得不同,知道他的來歷,也知道他可能不會是什麽善類,她卻既不害怕也不怯弱,照樣膽大地收留了他,一點也不像窗外那兩個成日提心吊膽的人。

他懶得應付人間的那套虛禮,“就皇甫吧。”

“吃點吧,這都看上一個時辰了,該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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