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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傾城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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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聶懷桑面前。

生死契闊,兄弟間一別已是十四年茫茫光陰。

聶明玦的手舉起來,虛虛放於聶懷桑頭頂。

聶懷桑抿唇,勉力露出一個笑容,張開雙臂做出個依偎在聶明玦懷中的姿勢,極安心地享受那並沒有實質接觸的摸頭和擁抱。

聶明玦空抱著弟弟,右手從聶懷桑的長發一路摸下,溫柔撫過他並沒有再長高長厚的肩膀、背脊、手臂,在聶懷桑指上的紫電處,停了一停。

聶懷桑今日穿著最華麗昂貴的仙督正式服制來給哥哥看,只是不知為何免去了金冕前檐下的十二串玉藻。

他哥哥覺得十分好看。雖然不能說話交流,但聶懷桑就是知道。

聽聞江厭離大婚前也曾穿上嫁裳去見弟弟。這天下的手足之情,總是相似的。

聶明玦又抱了一抱聶懷桑,再度摸摸他的頭,便松開了手。明亮的光暈抖了抖,似乎在暢聲大笑。

聶懷桑依稀記得,當初挖出那塊預言自己當仙督的石頭時,聶明玦也曾這麽笑過。

盈虛有數,命道無常。

聶明玦的魂魄從聶懷桑面前離開,來到藍曦臣面前時,藍曦臣早已泣不成聲。

“大哥……”他哽咽著,“對不起。”

同生共死。這是他們三尊結義時的誓言。

聶明玦和金光瑤全都完成了結義之詞——如若兄弟離心,則千夫所指、五馬分屍。

只有自己,背棄了它。

聶明玦的魂魄光芒柔和,好像在對藍曦臣說“事已至此,錯不在你”。

聶懷桑睜開眼,見聶明玦已不見,忍著心酸回頭看見這一幕,猛然上前,大力將藍曦臣推得一個踉蹌,喊道:“哥哥,別走!”

可陰司之事,從不由人。

聶明玦的魂魄化為一個光點,已步入六道輪回,安然轉世,消失不見。

此時人世間某處,有個孩子呱呱墜地,而天地雖大,卻再也沒有赤鋒尊聶明玦了。這一世的聶明玦,或許只是一介最尋常的販夫走卒,多少還會保留著一些前世的容貌習氣,但他可能是姑娘,可能是矮子,可能是壞蛋,總而言之,不可能是那個苦大仇深跟在弟弟身後結賬的少年。

他早已死去上十年,在他魂魄放下執念和刀靈影響,抽離身體的瞬間,軀體頃刻化作齏粉,塵歸塵,土歸土。

聶懷桑輕聲道:“我是孤兒了。”

曉星塵突然緊緊抱住了薛洋。薛洋笑一笑,在曉星塵耳邊輕輕喚了一聲:“媽媽。”

他對母親有最後一絲淺薄的印象,似乎是他跌了一跤,膝蓋摔破了,正疼得哇哇亂叫,有個溫柔的婦人在為他盡心盡力地包紮傷口。

曉星塵臉一紅,道:“又胡鬧。”

在義莊的草席之上,他看著曉星塵給自己的腿上藥,包紮得十分漂亮,柔聲道“好了”時,不知為何,就很想這麽喊一喊這位道長。

藍曦臣眼淚一時收不住,默默背過身去拭淚。

諸葛平搖著輪椅出來,身後依舊只跟著那位青衫女子,派去驅殺烏鴉的錦十三至今未歸。他似乎很疲憊,揉著額頭,彬彬有禮道:“曉道長,赤鋒尊我已救下。還請你去九鼎室中,與家主一聚。”

曉星塵道:“我不去了。”

“去嘛,去嘛。”薛洋道,“這個諸葛平,醫術倒真有幾把刷子,你體內的陰毒還要他幫你解呢。”

曉星塵道:“江宗主死在這裏,我不想治了。”

藍曦臣忍不住道:“你們,是都不知道《九鼎策》嗎?”

薛洋道:“什麽九鼎?”

“不治了。”聶懷桑突然打斷眾人,轉身就走,“去蓮花塢——不,先去金麟臺。”

“仙督是想回去點兵點將,再搬師滅了胡氏,為江宗主報仇。”諸葛平垂眸道,“可惜你沒有這個機會了。”

忽然之間,胡氏幾乎傾巢而出,呈包抄之勢將聶懷桑帶來的百來號人馬圍住。

聶懷桑點派的這隊人馬,精心挑選,無不是以一當十的高手。原本胡氏奈何不了他們,可如今吃虧在兵器被繳,連李飛音、烏晚風這樣的人才也空拳難敵四手。

“我們對江宗主沒有敵意。”諸葛平道,“本來對你也沒有敵意……可江宗主死了,仙督這樣的心腸,是斷不會放過胡氏。為了自保,只得弒君。”

“即便你們殺出重圍,竹林無人領路,也是只有困死的。”諸葛平慢條斯理道,“我們即將大開殺戒,曉星塵道長,還請你移步九鼎室,家主有話問你。”

曉星塵道:“我不去。”

聶懷桑道:“我死在平龍崗,天下百仙會放過你們胡氏嗎?”

“聶大俠,你怕是在說笑吧。”諸葛平道,“自古以來,百仙都是弱肉強食、唯利是圖的。君子道上他們一鬧,個個都害怕你記恨報覆,只要有個更合適的新仙督,他們誰還會為你出頭——藍宗主,您請先回吧。”

他微笑道:“聶懷桑對藍氏小輩屢下殺手,竊技藍氏等事,千真萬確。全天下人人都不信金光瑤,可金光瑤死前還在護你,你定然是信他的。”

藍曦臣微笑道:“不錯,方才江澄那番說辭,我是一個字也不信。藍景儀這孩子,是天真了一些,宗主弟弟問他禁書室在哪裏,他便會乖乖引狼入室。可說幫著一個和藍氏非親非故的江澄,偽造字跡寫仙督的告密信,是絕對不會做的。”

聶懷桑冷笑道:“好啊,三言兩語之間,我便從仙督變成聶大俠,又變成了聶懷桑。”

“隨你怎麽說。反正死人是不會說話的。”諸葛平命身後女子揚手丟出朔月,道,“澤蕪君,您的仙督即位大典,胡氏一定派人俯首稱臣。”

藍曦臣剛接過朔月,李飛音立刻搶身前去,擋在聶懷桑身前,但烏晚風卻在原地沒有動彈。

“無垢公子。”諸葛平又對烏晚風道,“聶懷桑的確德不配位,我和藍宗主說的才是真相。他自己害了你哥,又假惺惺地收買人心,你被他騙了。”

烏晚風君子無垢,連兄長竊技姑蘇都無法接受,何況是聶懷桑和薛洋做下的這許多事。

聶懷桑立刻道:“晚風別聽他胡說。胡氏和藍曦臣勾結起來栽贓嫁禍,見事不成,便想硬來滅口篡位。”

烏晚風十分艱難,但最終道:“我相信家父的眼光。”

他家父的眼光就是生生世世效忠清河聶氏。

諸葛平嘆道:“孺子不可教也。”

有人上前“請”曉星塵,薛洋劈手握住那人手腕,擡腿狠蹬在他膝彎處,同時將那人胳膊扯過自己胸前,另一手猛然肘擊於他關節,立刻將人打成一個“乙”字般扭曲的形狀:“道長說不去。”

他一動手,雙方立刻交戰。藍曦臣作壁上觀退於一隅,裂冰輕敲於掌,呈兩不相幫姿態。

血肉空拳對上尖兵利刃,曉星塵忌憚諸葛平金剛傘中的屍氣,困於陣中,薛洋死活不肯離開曉星塵身邊半步,聶懷桑的人馬不占上風,胡氏的攻擊圈越縮越小。

聶懷桑面沈如水,觀看了一陣局勢,記下胡氏族中幾位高手的路數、容貌,對貼身護衛自己的李飛音耳語幾句,一揮扇子朝諸葛平狠狠刮出一陣疾風,自己轉眼便騰身而上,落到君子道上,諸葛平面前。

諸葛平微微愕然道:“你這是要做什麽?”

“射人先射馬。”折扇一抖,倏而每根扇骨的末端爆出一根淬毒利刺,聶懷桑的臉在折扇上方道,“擒賊先擒王。”

諸葛平身後的女子躍身而出,手中暴雨梨花般射出一片銀針。聶懷桑單手揮出,忽而那淩厲的針幕憑空消失,反而出現在女子身後,大雨一般沒入女子血肉,登時打得青衫染血。

“晏一,運氣小周天,自己逼出鵝羽針。”諸葛平的輪椅忽而上前,接住晏一,雙手迅速封住她周身大穴止血,轉動椅子將人放於地面,那輪椅機關甚多,眨眼又面對聶懷桑,“最高深的藍安秘術你都如此得心應手,還說不會畫陣?”

聶懷桑將手收回,面上沒有一絲笑意,道:“諸葛先生,我記性不大好,判官筆的兵器譜上,你依稀是排在前十的高手。”

“排在第十。”諸葛平十指之間繞上條條紅線,道,“我的懸絲問診線。”

聶懷桑問:“我在兵器譜上排第幾?”

“……”諸葛平停了好一會,才道,“榜上無名,總該在幾百名開外了。”

聶懷桑將扇子施施然舉起來,道:“那今日過後,我便是第十。”

言罷一個揮扇而上,一個紅線紛翻,立刻在君子道上打成流光飛揚的一處。按理說“一寸長,一寸強”,折扇對上懸絲問診線,又是諸葛平這樣的高手,聶懷桑本沒有勝算,可聶懷桑身形靈動,俯仰之間偶將腰間若愚以內力激出一寸,一記仰腰微微一帶便貼著身子割斷數根紅線,竟一步步逼近諸葛平。不多時扇面上的紙便被絲線一一刺穿,聶懷桑閃身避開一處紅線,諸葛平在輪椅上勾著線頭拉扯,聶懷桑揚起右手旋身避開,扇子也被高高拋到空中,再接回手時,扇面白紙紛紛飄落,露出了一把扇骨烏黑的鏤空鐵扇。

到第三招時,紅線將扇骨鏤空及間隙橫七豎八穿透徹底,全扣在諸葛平十指下,但聶懷桑力大如牛,大喝一聲,帶著滿頭大汗,終究迎著滿扇子的懸絲問診線,已將折扇張開在諸葛平臉前。淬毒尖刺幾要貼上諸葛平面龐,兩人正好隔著扇子說話。

“懸絲問診線,”聶懷桑啞聲道,“不過爾爾。”

“仙督韜光養晦,習得鬼道之術,論靈力武功,諸葛平甘拜下風。”諸葛平的聲音竟含幾分悠哉的擠兌,聲音從扇子後邊傳來,“但就醫術論,還是我準。”

他扣著聶懷桑扇上的紅線,篤定道:“浮脈行於皮膚表,似同枯木水上漂——仙督啊仙督,你現在喊打喊殺看似威風,其實傷心欲絕如行屍走肉啊。”

聶懷桑面沈如水,扇子微微發抖。

“你賠上一切,不就是要救赤鋒尊脫離苦海嗎。”諸葛平又扣上另一根線,診斷道,“久怒氣結,脅痛連連——赤鋒尊如你所願地順利往生,你怎麽如此痛苦、如此傷心?”

扇子上的紅線越抖越急,顯然被說中了心事。

諸葛平下結論道:“你是在為江澄傷心。”

聶懷桑忍無可忍,又覺血氣上湧,猛地將扇子合上,將滿扇葉間的紅線盡數切斷。

在扇子合上的瞬間,露出了諸葛平一雙星目。

那雙眼睛和他氣定神閑的語調截然不同,毒蛇般陰鷙淩厲,同聶懷桑不設防的圓目近距離對上。

聶懷桑還想揮扇,卻發現四肢僵硬無法動彈。他想移開眼珠,也根本做不到,被諸葛平一雙眼睛牢牢盯住。

“你在祭壇七日,對江澄一日更比一日地不好,並非你的本意。”諸葛平保持著恐怖的眼神,卻溫言緩緩,“我在赤鋒尊眼珠子上滴了攝魂藥水——就是此刻我眼中這種。”

那聲音讓聶懷桑頭暈腦脹:“你其實,待江澄極好。”

聶懷桑喉間血腥氣越來越重,他為了壓制,輕輕嗚咽出聲。

“懸絲問診線排在第十,”諸葛平微笑道,“但你可知,生前排在第三的魅術師劉氏,是我的恩師?”

他道:“看來仙督雖能躋身前十,卻並非天下前三。”

聶懷桑深陷魅術,雙眼前全是江澄的一顰一笑,指上紫電滾滾發燙,一時是江澄拿洗腳水潑他的場面,一時又是江澄被自己推下君子道時的淒涼,哪裏還聽得見他說什麽。

當他察覺脖子上越來越緊,一束懸絲問診線如粗壯冰涼的蟒蛇圈圈扼斷自己命門時,已再無抵抗餘地,只得聽任肺部空氣越擠越少,翻起白眼來。

一只修長的,堪稱美麗的手從聶懷桑身後探出,生生以內力扼斷了那束致命的紅線。錯落的線深深割破掌心的紋路,許多處傷口朝下淌血,日後說不定連劍都再拿不穩。

諸葛平暴怒地大喝一聲,將金剛傘打開,全往來人和聶懷桑頭上罩去。

藍曦臣單手牢牢將聶懷桑護在懷中,屍氣全被他吸去,他悶哼一聲,帶鞘飛出朔月插入輪軸,一次性將金剛傘和諸葛平的輪椅掀翻。他內力綿厚,諸葛平的青布儒冠散開,雙腿被輪椅壓住,登時暈了過去,晏一慌忙跪行上前推那輪椅。藍曦臣右手皮開肉綻,血流如註,幾次喚回卡在輪中的朔月未果。

聶懷桑還陷在魅術中醒不過來,心神激蕩間,被藍曦臣溫柔抱著,趴在他肩頭,喃喃道:“哥哥。”

藍曦臣溫柔道:“桑弟。”

聶明玦從不如此喚他!

聶懷桑雙瞳縮緊,破開魅術清醒過來。藍曦臣輕輕松了口氣,聶懷桑聽見藍曦臣的呼吸,心生厭惡,猛然推掌拍在他肩頭——被藍曦臣輕輕松松握住了。

聶懷桑力能舉鼎,可藍曦臣看似溫和的一握之下,他竟全然沒有反抗的餘地,實在是可怕的男人。

聶懷桑惡心之餘,更覺奇恥大辱,微微回想前番種種情狀,心知是藍曦臣救了自己,立刻朝藍曦臣額上一頭撞去,喝道:“不用承你的情!”

藍曦臣痛苦不堪地悶哼一聲,被聶懷桑撞翻在地。

聶懷桑甩著頭,強行先站起來,張開折扇,朝藍曦臣走去:“你為何要救我。我才不願承你的情。”

藍曦臣扶著額頭,搖晃起身,剛好閃過聶懷桑的一扇,溫言道:“我是你哥哥。”

“我只有一位哥哥,”聶懷桑踉蹌道,“他不是你。”

他轉身又一扇子與裂冰短兵相接,藍曦臣那張溫雅、優柔、慈悲的臉他望之作嘔,而藍曦臣還目露憂傷,喚他道:“桑弟,你冷靜點。”

聶懷桑抿唇不再說話,拔出若愚朝藍曦臣砍去。藍曦臣搖頭道:“你兒時不肯好好修煉,是打不過我的,桑弟。”

他一口一個“桑弟”,終於使得聶懷桑叫出聲來:“你住口!我哥是被誰害死的,你是不是忘了?他死於你的裂冰三絕之一,你可還記得!”

藍曦臣目光一暗,心中劇痛激起屍氣發作,又跌坐下去。

他可不似聶懷桑,修習過許多鬼道之術,體內仙氣只有純凈,對屍氣毫無抵抗周轉餘地。

聶懷桑嘴角微微抽搐,似笑如猙,露出一種當弟弟的嫵媚神態,拖著若愚,在君子道上劃出一道痕跡,悠悠朝藍曦臣走去。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輕聲道:“你心中哀痛不足我千分之一,卻成天又是哭又是為難又是閉關,可我卻要裝傻充楞,連哭都哭不出來。”

“你看看我現在活成什麽樣子……”聶懷桑的聲音逐漸低微,忽兒璀璨一笑,將長發別於耳後,整理好身上華袍,自怨自艾一掃而空,倨傲道,“我什麽都到手了,我活得比誰都好。”

“桑弟。”藍曦臣仰頭,語調心疼道,“你不必這樣。”

聶懷桑那雙又黑又圓的眼睛看著藍曦臣,剛要舉起刀,卻繃到了極限,再也壓制不住體內的屍氣,也雙手撐地跌倒。他眼睛中正好看見紫電,一口血又吐了出來,實在失血過多,險些暈過去。

藍曦臣無奈道:“我們還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他滿口不是兄就是弟,聶懷桑聽得大動肝火,終於成功被藍曦臣氣暈過去。

這一暈十分短暫,不過片刻便醒轉過來。回神後聶懷桑面色鐵青,知道自己正被藍曦臣摟在懷中,手腕由藍曦臣抓著,不住朝內灌送靈氣。見他醒了,美男子澤蕪君溫雅如玉地一笑:“桑弟。”

聶懷桑心如死灰,已不再掙紮抗議,口中道:“昔年你盤踞世家公子榜榜首十餘年,世人都說你無暇如謫仙。可我自幼看你,卻覺得是個木頭做的菩薩、泥巴造的美人,萬分無聊。”

這話他和聶明玦提過,聶明玦先拍著大腿哈哈大笑,隨後自己惱羞成怒,把這不敬兄長的膿包弟弟打得屁股開花。

“仙子本來就是木的。”藍曦臣含笑道,“桑弟見過古靈精怪的菩薩嗎?”

聶懷桑的表情寫著“一點也不好笑”。藍曦臣從聶懷桑懷中掏出九轉丹,那是江澄給的東西,聶懷桑立刻掙動起來,藍曦臣一根手指就將他壓得動彈不得。聶懷桑無法反抗,盯著藍曦臣道:“古靈精怪的菩薩沒見過,動手奪人私物的仙子今日開眼見著了。”

“九轉丹是能解屍氣的東西,救命要緊,只能當回強盜。”藍曦臣含笑看著聶懷桑,用寵溺的語氣道,“桑弟,你的曦臣哥吸入屍氣,急需服下一顆九轉丹。”

“我從前也和財大氣粗的江宗主那般,隨身帶著。”他轉動指尖丹藥,嘆氣道,“曾幾何時,我也很有錢的。”

讓他變窮的罪魁禍首已不發一言,將頭偏了過去。

藍曦臣見狀收起笑意,沈聲道:“我的三個弟弟,忘機早成,瑤弟乖巧,可逗起來最有趣可愛的,還是桑弟。”

聶懷桑依稀想起來,聶明玦和藍曦臣是好友,他幼時常被大哥帶去雲深不知處玩,藍曦臣是格外喜愛逗他。有一回他趴在石桌上,聶明玦和藍曦臣一個給他紮辮子,一個給他綁發帶,將他打扮成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玩得不亦樂乎,就這樣在姑蘇的草長鶯飛中逗弄消磨整個下午。

“桑弟如今,已不願被我逗了。”藍曦臣正色,將九轉丹放入聶懷桑唇邊,道,“吃吧。”

聶懷桑不料他將九轉丹讓給自己,不禁睜眼望了一眼藍曦臣,見藍曦臣滿臉菩薩相,又是一陣惱火憤恨,死活不開口。藍曦臣道:“江宗主給你這顆九轉丹,是讓你吃下去的,不是讓你留在身邊睹物思人的!”聶懷桑依舊不吃,藍曦臣捏住聶懷桑下巴,用力到聶懷桑臉色慘白,聶懷桑還是不肯張口,藍曦臣板起臉道:“桑弟不吃,我便將你下巴卸了。”

聶懷桑抵死不從。

藍曦臣做這等威脅恐嚇之事別人看著別扭,自己也渾身不得勁,僵持了片刻,嘆了口氣,放開聶懷桑,展顏道:“原來桑弟……難怪,斷袖嘛。”

聶懷桑心想:你他媽在說什麽?但死死抿著雙唇,並不開口。

藍曦臣頂著那張俊美出塵的菩薩臉,道:“你若不吃藥,我只好含著九轉丹,捏住你下巴不讓你咬人,再吻住你,頂開你的牙關,伸舌頭進去,壓住你的舌頭,將九轉丹送入你的口內,讓你無法抵抗地吞進去。我力氣這麽大,你一定掙不過我。”

他刻意描述得如此詳細露骨,聶懷桑聽得臉色發紫,在他作勢要含住九轉丹時,一把搶過九轉丹吞了進去。

原來你是這樣的澤蕪君。

澤蕪君藍曦臣是個無底線無節操無可救藥的無腦弟控,凡是照顧哄逗弟弟的事,他都很喜歡做,可藍忘機完美得像個假人,是不用他照顧哄逗的。有一回他看見聶明玦叫罵哄求聶懷桑喝藥,喪心病狂般的艷羨無比,回家回味了好幾天,好不容易半年後藍忘機病了,他端著苦藥給他,藍忘機簡短道一聲“多謝兄長”,仰頭便將那苦如黃連的湯藥一飲而盡,眉頭都不曾皺上一皺。藍曦臣失魂落魄地端走空碗,哄弟弟吃藥?不存在。

兒時夢想一朝夢圓,他心情甚好,臉上更是春風徐徐德澤大地。

聶懷桑閉目調理氣息,屍氣逐漸消解,藍曦臣卻越來越虛弱,不住輕咳。

聶懷桑睜開眼時,面無表情,對虛弱的藍曦臣道:“我做的這些事,你都知道了。”

藍曦臣微微點頭。

聶懷桑道:“你可知,魏無羨還有藍忘機,帶著我大哥的無頭屍體找你,你們在密室密談時,我便躲在一旁。”

藍曦臣默然無語。

“我聽見藍忘機還有魏無羨朝你揭發金光瑤的所作所為,”聶懷桑道,“可你還是相信金光瑤。”

藍曦臣無法辯駁。

“後來我不死心,金麟臺之變後,又潛入了雲深不知處。”聶懷桑道,“我心中總有一分不信。不信世上竟有如此不顧兄長的弟弟,我還對你懷抱著一分希望,希望看見你在目睹金麟臺之變後,會憎惡金光瑤,會對大哥的死悲痛萬分。但你那些日子,心心念念的人是誰?牽腸掛肚的人是誰?百般找借口為其開脫的人又是誰!”

藍曦臣閉上眼睛,又流下一行清淚。

他也沒有辦法。好像是天生如此,在叔叔、伯伯、哥哥和弟弟之間,他總是要偏心弟弟的。

他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次之後,我對你失望透頂,笑自己無知,徹底放棄了你。”聶懷桑道,“我不惜綁走金淩和藍景儀,就是要讓你親自嘗嘗,被露出真面目的金光瑤所害的滋味。你知不知道,我在觀音廟裝睡時,見你被金光瑤害得內力全無,我內心多麽痛快。”

“你恨我。你愛江澄。”藍曦臣搖頭道,“為了你恨的人,去傷害你愛的人,真是愚蠢至極。”

聶懷桑一腳將藍曦臣踹翻於地,騎在藍曦臣身上,對藍曦臣拳打腳踢,叫罵道:“你憑什麽教訓我,你還真把自己當我哥了?!我最討厭你這幅樣子,大家一個個都臟了,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還和廟裏不食煙火的菩薩那般!我也可以和你一樣的啊,只要你把我哥哥還回來,只要你賠我哥哥!”

他見藍曦臣一點都不反抗,更是怒不可遏,全然忘記自己是仙鬼雙修之人,只靠著原始的本能拳打腳踢,罵道:“你別裝高貴了!你還手啊!”

藍曦臣滿目都是痛色,道:“瑤弟,是真的將你當他弟弟的。”

他還敢在他面前為金光瑤說話!

聶懷桑怒極反笑,道:“你知道你的那位瑤弟,現在身處何方嗎?”

“剜去雙目,拔掉舌頭,斫斷四肢,毀去面目,穿透琵琶骨,黑發遮面,糟糠掩口。”他指著君子道下的滾滾激流,道,“被我扔進了寒潭。”

一記重拳舉了起來,卻終究砸到了聶懷桑腦邊的地上。

“藍曦臣,”聶懷桑此時被藍曦臣壓到地面,他看著藍曦臣傷上加傷血中增血的右手,冷冷道,“你總是婦人之仁。”

這張臉,在藍曦臣眼中,和金光瑤的臉重合在一起,藍曦臣竟一時不知今夕何夕。

“桑弟。”藍曦臣痛心道,“你該看看此刻自己的樣子,現在你和金光瑤,已沒有任何區別。”

聶懷桑突然仰頭爆發出一陣大笑。

“哥哥死後,我人生的唯一意義就是扳倒金光瑤,”聶懷桑笑得喘不過氣,搖頭晃腦道,“我時時刻刻都在看著他,研究他,揣摩他,我不活成金光瑤,難道還活成你藍曦臣?”

他恨聲道:“若活得如你這般優柔寡斷和稀泥,還不如活成他呢。”

“觀音廟中,你每一次的優柔寡斷、手下容情,都逼得我更像金光瑤一分。江澄為了救藍忘機和魏無羨受傷了,你不給他敷藥,卻給金光瑤去敷藥。”聶懷桑哈哈大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被晚風所言觸動,要廢家規、振門楣時,我已在盤算殺你了。”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仔細聽,聲音萬分苦澀。藍曦臣是個最細心不過的人,聞言不忍,摸著聶懷桑的頭道:“桑弟……”

“我為什麽明知金光瑤是殺害大哥的兇手,卻沒有辦法報仇!”聶懷桑狠狠揮開藍曦臣的手,多年隱忍藏鋒的惡毒傾瀉而出,徹底撕破臉皮,“因為我膿包沒用啊!為什麽所有家主對我都敷衍了事,一聽是金光瑤的事,全都避之不及,因為我沒用啊!為什麽我找到了哥哥被分屍的身體,還不能去找金光瑤對質,因為我沒用啊!”

“你一直不曾徹底失去過,所以不能理解我們對權位的沈迷。”聶懷桑露出癡癡的神態,柔聲道,“我每受挫一次,對權力的渴望便更深一層。從此以後,我心中沒有對錯,只有,有用,或者沒用。”

“只要有用,薛洋又如何?”他道,“只要沒用,江澄又如何?”

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好像聞到了權力的味道:“我知道金光瑤為什麽不擇手段也要往上爬了。”

“像他這樣的人,有這樣的父親和出身,”聶懷桑微笑道,“在我也拜他所賜,變得同他一般一無所有時,我突然理解了他。”

“你的桑弟,面子上依舊。”他道,“骨子裏,已經換了一個人。”

說完,舉起刀,推開藍曦臣,殺意已決,朝藍曦臣砍去。

在藍曦臣被他推開的瞬間,他看見了諸葛平朝自己射出的紅線。

藍曦臣又撲上來,緊緊抱住聶懷桑。他被許多線勒住,尤其是那只持劍吹簫的右手,經脈全被割開,眼看是要徹底廢了。

聶懷桑盯住藍曦臣握於自己肩膀的右手,看藍曦臣已痛苦得叫都叫不出來的臉,一時間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救的人,他用了。他恨的人,他殺了。他愛的人,不見了。

他殺的人,救了他。

聶懷桑垂眸搖動腰間銀鈴,覓靈的空靈聲響再度回蕩在君子道上,他道:“藍曦臣,為什麽。”

“我答應過大哥。”藍曦臣柔聲道,“在他被刀靈反噬,走火入魔後,要代替他照顧好你。”

“大哥不是只給你寫信。”藍曦臣道,“他給我寫的信後,也每一封都囑咐我,要照顧好你。”

聶懷桑十分想大哭一場。可他已經沒有眼淚了。

“可他對我的口氣,卻不似對你那般溫柔,”藍曦臣忍痛微笑道,“他對我寫的是,如果懷桑有什麽閃失,等我百年之後,黃泉路上、奈何橋頭,他要提著刀來砍死我。”

聶懷桑依舊麻木地搖晃銀鈴覓靈。

他依稀記著,來雲深不知處讀書的第一天,他被藍啟仁一本書砸在背後砸出了教室,正抱著膝蓋蹲在教室窗下哭泣,有位頭系抹額、菩薩一般的白衣少年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

“懷桑,”少年藍曦臣笑瞇瞇地說,“你吃瓜子嗎?”

雲紋手帕上,放著滿滿一大堆,剝了殼的葵花籽。

覓靈奏完了,藍曦臣被紅線絞得只剩一口氣,江澄還是沒有回應聶懷桑。

聶懷桑擡頭,一只烏鴉飛過眼前。

然後是第二只、第三只。

遮天蔽日的烏鴉湧了進來,交戰的胡氏目瞪口呆,忘記了揮劍的動作。

鴉群將許多武器丟了下去,傅三月禦劍陽春之上,統領百鴉。

【“喲,你就是新的孝烏公。”鴉巢內,薛洋繞著孝烏公嘖道,“怎麽把自己折騰成這副尊榮呀?”】

【傅三月開口就是一句讓薛洋暗中罵娘的天書:“此時相見不相聞,願隨月華流照君。”】

她再也不想和她分隔兩地了。

傅三月懷中抱著一堆劍,李飛音擡手便接住了春靜,降災自己飛到薛洋掌中,曉星塵用白綾卷走了霜華,無垢落回烏晚風懷裏時,原本郁郁寡歡的少年,笑得十分暢快。

聶懷桑對藍曦臣舉起若愚,藍曦臣閉上雙眼。

他這一生,全毀在弟弟身上了。

若愚一把斬斷藍曦臣身上的紅線,又回到鞘中。

“我說過,”聶懷桑接住傅三月拋下的三毒,對藍曦臣冷冷道,“我不會承你的情。”

隨後抱緊三毒,從君子道上,江澄被他推下去的地方,一躍而下。

“桑弟!!!不——”藍曦臣沖到道邊,痛苦道,“桑弟!”

聶懷桑仰面跌落寒潭,對藍曦臣露出個君臨天下般的微笑。

和上任仙督一樣,化作水行淵中的一朵浪花。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傾城05.蕩鐘音,引倒鳳顛鸞,欲浪難平。

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

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唐·牛嶠《菩薩蠻》

“桑弟!聶懷桑!”藍曦臣的手徒勞朝下伸出,眼睜睜看第二個弟弟死於面前,溫雅面容全是崩潰,似乎天地萬物突然間一齊死了,失聲叫道,“懷桑!”

他叫得如此淒厲,曉星塵看不見也知道,聶懷桑墜崖了。

薛洋本掐著一人脖子舉起來,聽見君子道上的悲鳴,豁然回頭,撞見聶懷桑被逼死的慘狀,眼和口皆微微一張。

【“哇啊!”聶懷桑一受到驚嚇就搖開折扇招風,往後一跳,道,“薛公子啊,你現在這麽疼,何妨醒來前先哼上幾聲,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這是聶懷桑同他說的第一句話。

當年他狂躁無比,說不了幾句便讓聶懷桑滾蛋,操起降災刺得其叫饒連連。

眾人得回兵器,原本士氣大振,剛剛轉守為攻,轉眼卻三軍無帥,踞在半空鴉翼為兵的傅三月也目瞪口呆,打擊甚大一絲鬥志也無。

晏一袖口寒光閃爍,揚手朝傅三月飛出鵝羽針。一只烏鴉斜飛而至為孝烏公擋住暗器,立刻被釘死在山巖上。

晏一指縫間全是森然銀針,朝傅三月嘶聲問道:“我夫君呢?”

錦十三的聲音便從一條暗道中傳來:“娘子莫急,我回來了!”

伏在傾倒輪椅上的諸葛平,聞言松了口氣。朔月感應主人悲愴,錚然作響欲出,卡在兩條輪軸中不斷掙動。

“走吧走吧。”傅三月聽見錦十三的聲音,一臉晦氣,連連召喚群鴉撤離,“他帶了那麽多縛仙網,你們從下邊走。”

一張縛仙網果然兜頭罩來,傅三月連砸帶落地避開,狼狽不堪地降地。李飛音剛要笑,見傅三月當真腿軟,便正色上前用力扶住她的肩,將人提起來。傅三月拉住李飛音的手,擔憂道:“你沒事吧?”

李飛音挽出一劍,春靜劍身上映出她冷靜的目光:“沒事。”

傅三月回頭看了看聶懷桑墜落的方向,渾身一抖,背靠李飛音舉起陽春。

鴉翼如龍,空中魚群般烏泱泱轉動,從君子道下方掠過,飛低萬仞,貼著寒潭洶湧的水面飛遠了。

薛洋右手舉著一個人,不便去拔掛在腰右側的降災,立刻左手抽出身邊曉星塵的霜華,挑開落在曉星塵頭上的縛仙網,同時將人一把擲出,砸暈於亭外。

曉星塵滿面柔和,白綾在半空舞出塊兩方形,不斷以內力震碎從上空拋下的縛仙網,他身側守護的薛洋,手持霜華逼開湧進石亭的胡氏眾人。以柔軟的白綾斷開金屬是事倍功半之舉,曉星塵將右手一收,白綾卷上薛洋腰間的降災,想拔出降災破網,誰料一拔之下,黑劍紋絲不動。

曉星塵微微一頓,又用力去拔,降災依舊認主不出。

薛洋也很驚訝,險些結巴,本能道:“你聽我解釋……”

還來不及解釋,連忙舞動霜華上前,破開即將挨上曉星塵頭頂的一張網。曉星塵置若罔聞,直接用手去拔降災——拔不出來。

薛洋眼看曉星塵一張白臉黑了下去,心中一沈:完蛋,生氣了。

“你聽我解釋啊道長,”他無比諂媚地開口,卻又厲聲回頭,“滾開,沒看見這邊在忙嗎!”

霜華應聲而出,聽話至極地橫掃一片逼近的胡氏死士。

“你這破劍,怎麽不聽話呢。”薛洋低頭拍打一下降災,降災嗡然而抖,他挑眉道,“喲,脾氣還挺大。”

曉星塵去奪自己的霜華:“你把霜華還我。”

“不還!我們是道侶,你的就是我的,為什麽要還。”薛洋一邊和曉星塵過招,一邊去拔降災,道,“我的也是你的,你要用降災,我拔給你用。”

白綾打開他的手,薛洋縮回手見手背泛紅,心中咂舌:這該是有多生氣啊!

曉星塵連劍帶鞘卷起降災,轉過身背對薛洋,以綾帶劍舞成一片,許多縛仙網徒勞無功地被他擊落寒潭。

“好劍法好劍法——”薛洋腆著臉湊過去拍馬屁,曉星塵另一條白綾剛好卷起背後拂塵迎敵,不知有意無意,總之薛洋吃了滿嘴拂塵毛。薛洋扭頭呸出一團白線,見曉星塵滿面冷淡,無論如何挪轉步伐總之背對自己,心中叫苦不疊。

降災兄啊降災兄,你就不會成人之美嗎?

傅三月與一名胡氏長老交手,對方咄咄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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