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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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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01

傳送符藍色的火光在臥室突然亮起,聶懷桑從不離手的扇子都駭脫了,跳起來搬開烏木圓凳,慌張道:“挪東邊點,別著火了!”

火光裏傳來女人的聲音:“家主啊,小魔頭掙紮得太猛啦,不然我能偏離這一寸嗎?”

聶懷桑已撿回扇子,跳到火焰那頭一腳踹飛差點被濺上火星的衣架,將一旁作隔斷用的曳地竹簾高高托起,形容狼狽,口中奇道:“如此生龍活虎,含光君和夷陵老祖聯手都不能把這孩子打個半死嗎?”

說話間傳送符藍色的火焰已熄徹底,聶懷桑轉頭,看清楚那沒有被“打個半死”的“生龍活虎”是何等光景,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衣裙上全是血的女子對聶懷桑道:“薛洋如你所見,但他瘋了一般要撲回去,看他口型,好像喊的一直是‘還給我’。”

薛洋被這女子從含光君的避塵劍下救回,已被封住周身大穴,止住了血。聶懷桑看見了,此刻的薛洋幾乎不成人形,斷掉左臂,全身大小血窟窿無計,斑斑血跡中露出的唯一幹凈皮膚在臉上,因失血過多而只剩慘白。之所以要“看他口型”,必是那時已奄奄一息,嘶吼不出任何聲音了。

聶懷桑俯身將九轉丹塞入薛洋口中,再將薛洋抱到已布好陣符的床榻上,技巧精湛地飛快撚動手訣,道:“飛音,你要仔細看,努力學,這肉骨陣若催動得夠好,有起死人而肉白骨的能耐——在雲深不知處求學時,魏無羨總是翻找這些邪門歪道的陣法,他當年玩心一片,我卻樂得用他障藍啟仁的目,苦心研習。”

【“靈氣也是氣,怨氣也是氣。靈氣儲於丹府,可以劈山填海,為人所用。怨氣也可以,為何不能為人所用?”】

【“其實魏兄說的很有意思。靈氣要自己修煉,辛辛苦苦結丹,像我這種天資差得仿佛娘胎裏被狗啃過的,不知道要耗多少年。而怨氣是都是那些兇煞厲鬼的,要是能拿來就用,想想,嘿嘿,挺美的。”】

沖天的黑氣瞬間從薛洋殘破的軀體上暴起,那是他煞氣盈天的魂魄,但頃刻間又被肉骨陣鎖住,重新跌回軀殼。這驚心的縹緲一現間,只聽得一聲夜梟般的暴喊:“還給我!”。

李飛音喃喃道:“兇神惡煞,夔州小祖名不虛傳。”

李飛音,清河聶氏最權重的家臣之一。她年幼時,與好友一同被溫旭“征去”做獻祭羲和的童男童女,吃盡苦頭,萬幸不久後射日之征,她與好友才分別被赤鋒尊聶明玦和三毒聖手江澄在岐山扶桑殿救出。再造之恩,無以為報,日落之時,她對算上頭盔身高是她近乎兩倍的聶明玦奶聲奶氣地說:“甘羅十二歲當上卿,一個計謀就為秦國奪取數十座城池,今日我發誓效忠於您,日後為您帶來的,一定遠遠不止幾座城池。”

彈指間十九年已過,昔日的海口豎子,如今已是能以死貓布局,於不動聲色間引誘當世所有重要修仙世家的後輩盡數入彀,在含光君與夷陵老祖身邊全身而退,還能救下薛洋的高挑青年。

一炷香後,聶懷桑收了手訣,探手在薛洋胸口查看,凝神片刻後,白凈的娃娃臉上又帶出慣有的無城府神色,手腳麻利地扒開薛洋衣服,在內衣暗袋中掏出個東西,神色輕松地遞給李飛音。

“喏,給你個好威風的大寶貝。”

李飛音卻變了臉色,單膝跪下,凜然道:“陰虎符有翻天滅地、移山倒海之能,家主方可配得,屬下不敢逾越!”

下一秒,折扇輕輕敲在她腦門上。

“想什麽呢?你看個夠後,麻溜地給斂芳尊送過去。橫豎義城這樁惡名遲早要落在我這位好三哥頭上,不來點物證坐實,我兩位老同窗不好騙。”聶懷桑一派輕松神色,雙手將李飛音扶起,語調溫和,“什麽翻天滅地、移山倒海,都是世人誇大之詞。你是沒看見血洗不夜城那日,魏無羨根本控制不了場面,江澄最後的姐姐被他害死,江澄、藍忘機、我的老師藍啟仁都差點被他害死。”

李飛音幼年被溫旭擄走時,雙親為反抗溫狗而遇害,親人死絕的痛楚多年難忘,以至她長大後,每每遇見鰥寡孤獨,都會分外禮遇兩分,加之好友傅三月是被江澄所救,故而聽見“江澄最後的姐姐被他害死”時目光微沈。

她接過陰虎符,沈吟道:“家主,血洗不夜城那日,金光瑤也在場吶。陰虎符既然連魏無羨都控不住,他敢收嗎?”

白扇輕搖,聶懷桑心中想,金光瑤是聰明,但失之在懼,懼怕早年人盡可欺的命運無法擺脫,懼怕不光彩的出身讓他失去一切,由懼而生貪,縱然明白是杯華光溢彩的毒酒,他終究會忍不住一飲而盡。

【“娼妓之子,無怪無此!”】

口中卻只說:“你去吧。薛洋不見屍首,只有看見陰虎符,魏無羨才能信薛洋死透。”

李飛音將陰虎符收好,領命而去。

她纖細的背影就那麽決然而然地消失在聶懷桑的視野裏,像一柄忠貞認主的仙家名劍,在之後的數年裏,將被她的主人舞動得滴水不漏,在天下修仙界的棋盤上劃出無數合縱謀伐,改寫金、藍、江三家鼎力之勢。

夷陵老祖魏無羨,自幼無家,寄人籬下,他亦懼。他懼童年慘事重演,這種對自身的救贖演變成對正義激進的追求,或許他自己臨死都沒察覺,他的行俠仗義是多麽的放肆、自我、貪心不足,報了溫寧姐弟的尚不足夠,還要制走屍,制成走屍仍不知足,又要煉兇屍。

含光君藍忘機,他亦懼。問靈十三載,是多麽絕望淒涼,淺色瞳眸中看見一人,便再也移不開眼,不見泰山。他懼中生貪,貪的是心悅一人。業重情迷,他有軟肋。

他聶懷桑生來尊貴,不怕誤出身,無需圖俠義,更無情愛羈絆。君不見韓信在淮陰時,何嘗將胯下之辱放在心上?他不在乎被人稱為一問三不知,他樂於作個一問三不知,躲去紛爭規避敵意,輕巧地借勢打勢,萬丈江山就像下盤小棋。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聶懷桑還是睜大那雙又黑又圓的無辜雙眼,卻手法老道,繼續對床榻上的薛洋催動肉骨陣起來。

“薛洋,你非草木,孰能無情——那就起來,去奪你的情之所鐘!”

人非02

敞開的窗欞外,覆雪高松不堪重負,一團積雪壓彎了枝條,簌簌有聲。

窗邊白衣勝雪的男子被雪景相映得出塵脫俗,曉星塵夾起一枚白子,道:“平位三九路。”

薛洋立刻伸手握住曉星塵指尖,引那修長的手指落子到兩人面前的棋盤上,穩當當正是“平”位三九的位置。

此時棋盤已快布滿,薛洋每落一顆黑子的時間越來越長,老半天才下子,道:“平位二八路——不不,去位五六路。”

那團樹梢上的雪在枝頭觀棋,微風流過便順著枝丫下彎的弧度砸落,融入白茫茫地面。

薛洋本撐著頭,盯著對面曉星塵專註的臉,轉眸掃到風雪墜地,便探出長手關上窗戶。

曉星塵恍若未聞,立刻微笑道:“上位七八路。”

這步白棋自絕一處棋眼,被黑子吃掉一塊,但就此沖出重圍,中部大塊棋盤都變成白子的天地。他不能視物,全靠聽來的棋路在心中記譜、演算,卻行雲流水地拈棋落子,從無一步差漏,足見棋藝之精堪稱恐怖。

薛洋難以招架,正一顆虎牙咬唇苦想,卻忽而挑眉去看曉星塵。

“別分心,”曉星塵一邊解著衣帶,一邊道,“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第一天教你時就說過了。”

少年薛洋聞言一哼,將視線從曉星塵身上扯下來,惡狠狠盯著棋盤,突然面露得色,喜滋滋道:“去位五六……”

在薛洋落子的同時,曉星塵走到他身後,將自己身上的毛領鶴氅解下來,披到了薛洋身上。

“……路。”

他聽見我關窗,薛洋心想,以為我冷,馬上就把自己的衣裳脫下來給我穿。

曉星塵應了薛洋一聲“嗯”,用手輕撫一把薛洋手背,又走回落座,拾起一枚白子沈思不語。

薛洋左手緊緊扣住曉星塵的鶴氅,雪白毛領中的臉龐是少年風味的俊美,雙頰微紅,忽而爛漫一笑,語氣活潑可愛地說:“道長,我走去位五六路呢。”

曉星塵又“嗯”了聲應他,罕見地拈棋不落,薛洋的灼灼目光從他夾著白子的修長手指一路滑到他微張幾次的紅唇,曉星塵卻最終放下懸空的手,無奈道:“我輸了。你一動,我就分心了,我一分心,心中棋譜就亂了,下不下去了。”

薛洋哈哈大笑起來:“道長,弈之為數,小數也,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你第一天教我時就說過的啊!快快,我贏了,今日多我一顆糖!”

這少年拍著桌大笑,實在是高興非常。曉星塵無可奈何地點頭,一枚枚棋子摸過去,薛洋卻一下撲到曉星塵背上,非要和曉星塵擠在一條凳子上,道:“別數了,黑子共計一百九十五目數,是我在道長手下走得最多的一次,也是第一次贏道長哦。”

“贏了十一目,這麽多啊,你真是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在下甘拜下風。”曉星塵微笑地稱讚薛洋,薛洋大咧咧點頭,頭發掃過曉星塵嘴唇。曉星塵將手放在薛洋頭頂比了比,道:“咦?你已長這麽高了,難怪我擠得慌。別撒嬌了,坐回去罷。”

薛洋裝作沒聽見,用那毛領鶴氅將曉星塵同自己裹在一處,熟練地從曉星塵袖口裏掏出糖,吧唧一口吞下,滿足地瞇起了眼,露出虎牙,舌尖將嘴唇上殘留的甜蜜掃盡,一臉享受。

曉星塵道:“好吧,你不走,我走了。”

薛洋不給曉星塵掙脫的時間,敏捷地又從曉星塵身上掏出一顆糖,反手一下塞到曉星塵口中。曉星塵措手不及,低低“啊”了一聲,隨後只覺得一股甜甜的味道從味蕾上彌漫整個口腔。薛洋笑吟吟道:“道長,總是你餵我和小瞎子,今天我餵你吃一顆。”

曉星塵還要起身,薛洋將他圈住,一派天真地問道:“我沒有上過私塾,幼時能識字都是自己拼命掙來的。遇見道長了,才有人肯教我讀書下棋,一定笨拙得要命,比道長山上那些師弟們都下得要差,是不是?”

薛洋幼時能識字確實都是自己拼“命”掙來的。他先是在私塾旁聽,但所有私塾當然都會驅逐衣衫不整的乞兒。夔州重儒,薛洋每每被人踢出私塾大門時,總見不同的私塾中都掛著同樣四個字的牌匾。斷指後他也懶得再求人了,潛心謀劃一個月,拼命綁走了一位當年在夔州小有名氣的神童,喝令那五歲能作詩的神童悉心教導自己,稍有懈怠就斷他一指,榨取得差不多了便將人殺掉拋屍。這是薛洋第一次殺人,年方七歲,因常年饑寒交迫而非常弱小,只能對比他更年幼的稚子下毒手。他那時作案的手法並不高明,錯漏百出,但夔州的衙役俠客們都想不到兇手會是小孩,才得以逃脫法網。而隨著年紀增長,薛洋綁來的“老師”一個比一個厲害,他這個“學生”的滅口手法也逐漸精湛,十五歲已是夔州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一霸。那時的薛洋早對儒學喪失興趣,滿腦子沈迷於夷陵老祖那些路子,有一天他路過多年前被攆出去的私塾,無意間擡頭,才發現當年他看不懂的四個字原來是——有教無類。

“怎麽會,你這麽聰明。”曉星塵本有些不習慣與人如此親近,聽見薛洋這麽說,頓時大起惜才憐弱之心,柔聲道,“他們中最優秀的,在我手下頂多能走一百目。”

薛洋正在受用,曉星塵又輕聲道:“我曾有一位棋友,棋藝在我之上,卻總是讓著我,與他對弈,十有八九都是平局。若他能好好教你個一年半載……”

薛洋忽然站起來,將鶴氅丟到曉星塵身上,漫不經心道:“昨天夜獵,道長輕輕咳了一聲,怕你吹風著涼才關窗的,我可不冷。”

他心中惱曉星塵在此時提起宋嵐,但離開那裹住兩人的鶴氅後又有幾分後悔,臉上卻神采飛揚地親熱道:“道長,小瞎子和那群村童打雪仗怕是要吃虧,糖吃完了,我助陣去也。”

不想他剛出門就一腳踏空,門前平地裂出萬丈深淵,吞得少年薛洋直墜下去。

——青年薛洋在往事中一腳踏空,驚醒過來。

正對上一雙圓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

“哇啊!”聶懷桑一受到驚嚇就搖開折扇招風,往後一跳,道,“薛公子啊,你現在這麽疼,何妨醒來前先哼上幾聲,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薛洋臉白如紙,冷冷環顧,摸到降災還在右手邊,抓起就走,卻被陣法困住。

他搖搖欲墜,努力辨析符咒細節,擡頭盯著聶懷桑,狂躁道:“無論你是誰,我不需要肉骨陣生養胳膊,滾開!”

聶懷桑折扇遮口,訝然道:“薛公子,十二年前見你,刀架在脖子上了還親親熱熱地同人談笑風生,現在居然急紅眼了?”

“你在金麟臺?”薛洋瞇起眼,神色不善地辨識起聶懷桑那張娃娃臉,除覺得濃眉挺鼻有些眼熟外毫無印象,便陰狠道,“你給老子聽著,你若打金光善那樣的主意,就先放我走。不然東西老子搶不回來,什麽活也沒心情幹。”

“可你四肢健全時尚且被人搶走心愛之物,如今殘廢了,還能搶回來嗎?”聶懷桑膽小怕事道,“我不知道。”

薛洋心中一痛,習慣性去握緊左手掌心的糖,感到袖口一空,才非常沒真實感地意識到,他的整條左膀,已經被一劍卸下了。

薛洋一瞬間露出茫然表情,突然狂笑一聲拔出降災,朝聶懷桑刺去。肉骨陣只能封住血肉之物,降災劍芒直沖聶懷桑面門,聶懷桑勉力用扇子抵擋,道:“曉道長的魂魄碎成這樣,肯定是再回不到身體上了。”

薛洋一呆,滿是血汙的英俊的臉瞪著聶懷桑,目光陰毒,劍勢卻停了。

“依在下愚見,想救曉道長回來,不如屍體火化——啊!”他一說要燒了曉星塵屍體,薛洋就怒不可遏,降災劍殺意逼人地取向聶懷桑頭顱,惜命的聶懷桑急得大喊道,“是真的!將那具身體散去了也好,只留下純凈的魂魄,慢慢安養,也許有朝一日,曉星塵還可重歸於世。”

“放你媽的屁!”薛洋狀若癲狂,“你以為我沒想過嗎?這樣養成的魂魄需用活人精血方能凝形,他這麽可笑,等神魄養成有意識了,會願意嗎?全是廢話!”

“說不定有其他法子呢?夔州小祖做不到,夷陵老祖做不到,哪裏還有高招?”扇子不斷發出隔斷降災攻擊的錚然聲,原來卻是把烏金作骨的紙扇,聶懷桑苦惱道,“或許……雲深不知處的藏書閣有方法吧?我不知道。”

降災聞言而停,聶懷桑如臨大敵地將脖子從劍鋒下挪開,用扇子一點點將降災送入劍鞘裏,坐下來氣喘呼呼。

“雲深不知處,金光瑤能進去,他可是人家宗主的好兄弟。”薛洋恨聲道,“進去之後,霜華劍和鎖靈囊——不,不對,魏無羨拔掉宋嵐的顱釘後,宋嵐會把他要去的,會把他要去的。”

“那就好辦了!”扇子一下敲在掌心,聶懷桑興沖沖道,“你看,這段時間呢,就讓宋道長先代你保護一陣曉道長,你呢,就在肉骨陣裏把骨肉給長整齊了,再讓一個人去雲深不知處的藏書閣找方法。”

薛洋沈吟道:“先放我出去,手不要了,我去求金光瑤進藏書閣。”

“哦?你一出去,是先去找金光瑤,還是先去找宋嵐搶鎖靈囊?”聶懷桑撓著後腦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薛洋屢次被這不知名的青年道破打算,幹脆閉嘴外加閉眼,躺在床上,死氣沈沈。

“薛洋,金家夠勢大了,他不需要多個你來作門客幫他。可是我家很需要。”聶懷桑道,“藍曦臣可不止有金光瑤一個兄弟。”

薛洋一邊裝作心灰意冷,一邊心中想,是啊是啊,藍曦臣還有個胞弟藍忘機,剛把我胳膊卸了。

聶懷桑垂下眼眸,輕聲道:“斷掉一根小指,很疼吧。肉骨陣雖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通,但需在斷肢後半刻鐘內催動,且不能事先布好陣法再刻意自殘,這麽苛刻的布陣條件,幾乎沒有用武之地。此陣逆生死、改三缺,屬於上古禁術,魏無羨也未必很懂,你卻一眼就能辨出,想必花了很多心血尋訪斷指覆原之法吧。”

沒用的,薛洋暗自冷笑,心道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麽,我都已經不再沈郁於過去。

“薛洋,你想想,你與曉星塵一別已有八年。十九歲的少年與二十七歲的青年當然不至於判若兩人,但如果加上那根小指呢?我好像記得,曉星塵可看不見啊。”

薛洋還是默不作聲,聶懷桑尷尬地笑一笑,起身要走,踱步到門口竟還聽不見薛洋動靜,心中大感失望。

十二年前金麟臺,他對大哥提過,平時大哥瞪瞪眼自己就膽戰心驚,可那個薛洋在大哥手下引頸待宰尚且滿不在乎,無論其人為人如何,但光就膽魄而言,自己十分欽佩。大哥年輕時雖然嫉惡如仇,但選用人才不拘一格,不然也不會從市井挖掘出金光瑤這位義弟,可那時的聶明玦越發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去,聶懷桑只好眼睜睜看著薛洋這塊資質不輸魏無羨的寶玉落入金光善門下。

十二年了,很多事情都變了。聶懷桑想,人也一樣。

他剛要推門而出,突然長袍衣擺被降災劍刺破,牢牢釘在地上。

“無論你是誰,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麽。”薛洋已經睜開眼,那是一雙明亮如星、熠熠生輝的眼睛,雖然眼底都是兇殘和野氣,但到底是一張年輕而討人喜歡、充滿少年可愛氣息的面孔,“幫我。”

折扇打開。

“好,”聶懷桑正色道,“一言為定。”

人非03

“停住。”薛洋躺在床上,額頭青筋爆出,語氣冷靜,“點靈順序漏了,凈身咒畢,呵氣先在紙繒上,然後才是筆,記好。”

他依舊躺在聶懷桑榻上,身著做工考究的墨色錦衣,交領和袖口處都用銀線繡了完整玄鳥圖紋,是清河聶氏宗親一級才有資格穿著的族服,取“天降玄鳥,降而生商”之意。最近聶懷桑昭告天下,非說新發現的最古老的聶氏族譜記載先祖為商殷一脈,玄鳥故為族徽,尋常聶氏門生只能著繡玄鳥羽毛紋樣的家服。有人嘲笑他道:“商殷之後?真是血統高貴啊,怎麽後來祖師爺是個屠夫的呢?”“這樣才對嘛。”聶懷桑大言不慚道,“劉皇叔不也淪落到賣草鞋嗎?”總之自顧自地非要改旗易幟,連刀都不要求世家子弟習練了。聶氏鮮有女弟子,新家袍凸顯的是男兒颯爽英挺之氣,薛洋清洗後的臉被濃墨色的衣襟襯得愈發蒼白俊美,指點接替聶懷桑的催陣者。

催陣者是從金陵趕回清河的李飛音。她依言改陣,停到最後一步,探手摸了摸薛洋空蕩蕩的左袖,道:“已長出不少血肉了。催骨愈急,反噬愈烈,按你現在要求的速度,恐怕時刻所受痛楚十倍於斷臂,除非家主有令,我不能再加快了呀。”

薛洋不為所動,甚至笑了笑:“李姑娘,這些天我可哼過一聲。”

李飛音加重語氣道:“正因為你一聲不吭,我才按你意思一再加快速度。”

薛洋笑笑,客氣道:“好姑娘,你就快些成全我吧。”

“別笑了!”李飛音道,“這樣下去,你會活活疼死,我親眼見過,不止一兩個。”

薛洋此時因忍痛生生握斷一把木紙鎮。他將斷了的丟下床,從褥下又摸出一把,用力到五指指尖發白地握緊,笑嘻嘻開口道:“我也見過,一個淩遲到三千刀死的,另一個膿包些,二千八百下就斷氣了。”

李飛音就看著他,幹脆不說話了。

“你若想我好受些,就別害我說話,原本差你勸慰我,反倒累我勸你。”薛洋一口氣說出許多話,終於在無休止的劇痛中笑不出來,他閉目道,“陰虎符其實我早能自己造出來,不過是被事情耽誤了。”

那事那人誤自己,如今已有十二年。

他薛洋一生,也不過區區二十七年而已。

“我死不了。你沒聽過,好人命不長,壞人活千年麽。”薛洋的表情似乎是很想笑,卻扭曲了面目,終究笑不出來,“聶懷桑解衣衣我,推食食我,這同臥同食的恩,你不期盼我及早回報嗎?”

李飛音別過頭去,稍微設想接下來薛洋將承受何種無休止的劇痛,便不忍觀其慘狀。

他能活下來嗎?扶桑殿內是如何一點點斷了所有生氣的,閉上眼她還能逐一報出那群孩童的死亡順序,勾起他們的下巴,辨出扭曲面孔的姓名。

然而終究,她一把撥開了重重死童頭顱,與她內心的手同步,她咬牙將肉骨陣催到極限!

那個忍痛能力讓夷陵老祖魏無羨都心生恐怖的薛洋,終於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李飛音依稀聽見,薛洋在只能哀嚎之前,對她說了一句:“你讓家主在藏書閣查查,可有催長身高之法,一寸半就行。”

“你腳受傷了?”曉星塵問。

“咦?啊,”薛洋反應過來,立刻虛弱地,“沒有,我沒事。真的,道長。”

方才夜獵巨羆,薛洋幾番猶豫,看著曉星塵一味將那群獵戶護在身後,還是放開錦囊,沒有沖他們灑屍毒粉制成肉盾,與曉星塵並肩硬拼。

他將降災橫擋於尖刀叢般的厲齒中,那血盆大口還差一拳便咬穿曉星塵線條漂亮的脖子。曉星塵面沈如水,穩穩將霜華插入巨羆腹部,直入到只露出劍柄,轉動手腕讓劍攪動一圈,橫著破開了巨羆肚腸。

血流在地上,像條小溪,溪水浸著薛洋的腳,因奮力阻擋巨羆而足跟一厘厘釘入土壤——

卻絲毫不退。

直到曉星塵沈靜地將霜華抽回入鞘,薛洋與巨羆近距離對視的四目才松開互瞪。兩雙眼睛皆是血紅,曉星塵一把將薛洋扯到身後,推掌拍在巨羆額頭,隨後是小山傾倒般的動靜,吃人怪物氣絕而亡。

薛洋此時才感到精疲力竭,腳下一個踉蹌,曉星塵卻以為他扭了腳。

曉星塵的手攬住了薛洋的腰肢。

曉星塵另一只手在薛洋周身四處撫摸。

曉星塵溫柔的呼吸在薛洋臉頰旁引誘:“身上還有哪裏受傷麽?”

薛洋搖搖頭,他素來話多,此時卻只是笑而不語。

曉星塵道:“我背上負著劍呢。”

薛洋看著曉星塵近在咫尺的臉,句子聽見了,只是沒懂意思。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此刻意亂情迷,對著那雙紅唇正欲不管不顧地吻上去,曉星塵卻輕松取走他手中的降災,同霜華一齊背著,將薛洋打橫抱起來,大步朝山下走去。

薛洋臉上五彩斑斕,心中百味雜陳。

“噗。”曉星塵忽而一笑,道,“去歲冬天,我們同氅對弈,我還道你人高馬大,原來還是比我矮上一寸半呢,是個孩子。”

可惜夔州小祖百年難遇的精彩顏藝,曉星塵雙目蒙著白布,未能一賞。

曉星塵走到山下,問薛洋:“什麽聲音?好像迎面許多人上山。”

一直神游太虛的薛洋才回過神,定睛一看,笑了:“道長,是那群被你所救的獵戶,他們領了村民來接你。”

不,不止一個村。薛洋看慣炎涼世態的雙眼此刻全是溫暖的火焰,從山腳一路延伸到夜幕中村落輪廓的火把像一條金色地毯,鋪成歸家路。

射日之征後,世家門派都元氣大傷,勢力在重新安頓,版圖在重新瓜分,那些高高在上的修仙之人,誰會顧得上因各地溫家監察寮瓦解而形成的屏障空缺。妖魔橫行於鄉野,百鬼夜行於村落,精怪猖獗的省份甚至出現連續滅村的慘況。曉星塵這些年住在義城,專攬慈航普度的活計,附近數十村落都承他大恩。日子一久,這白衣勝雪、宛若謫仙的盲目道長便成了當地人口中的活菩薩,連帶薛洋和阿箐平時走到路上,都會被笑呵呵的村民莫名其妙地塞上一頭剛打下的兔子。

薛洋正沈默著,突然一下從曉星塵懷裏跳到地上,器宇軒昂地站好。

曉星塵一襲白衣,就那麽立在漆黑的山道上,沖遠處的村民們微笑頷首,致敬後翩然而去。

“道長。”曉星塵與薛洋兩身臭汗,禦劍而逃,薛洋忽而喊他。

“怎麽了?”

“一寸半而已,還會再長的。”

“江兄,”聶懷桑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朝樓下打招呼,扇子都揮出殘影了,“好巧啊,你也來姑蘇啦。”

江澄面色不善,金淩惜腿逃命後,他簡直手癢難耐,一心想把魏無羨揪回來抽上百千鞭解癢,探到他人和藍忘機廝混,卻不知所蹤,便來找藍曦臣麻煩。藍曦臣得知江澄殺上門來要人,剛放下聶懷桑朝外趕,卻被風風火火的江澄堵在雲深不知處裏頭。

“懷桑。”江澄與聶懷桑在雲深不知處求學時便交好,私底下同魏無羨說過“你不覺得懷桑長得很像妃妃,不,更像茉莉一點兒,他眼睛那麽圓”之類悄悄話,可回應完聶懷桑的招呼後,面對藍曦臣卻瞇起了眼,“藍宗主,雲深不知處的家規我可背得下啊,求學之餘,外人不得進藏書閣,第四十八條,我背得對吧。”

藍曦臣的皮相排修仙道公子榜榜首,但和藍忘機太像,故而江澄見之則手癢,幾欲成疾。幾番詰問下來,藍曦臣雖依舊笑得如沐春風,卻快招架不住。

聶懷桑一邊翻書一邊觀戰,見狀在窗口嘆氣,傷感道:“有哥哥真好,弟弟的事他都會招架。我以前也有哥哥的。”

聞言,藍曦臣心中大為不忍,想了想怕聶懷桑見外,便將方才要傳喚藍思追進去跟著聶懷桑的念頭打消了。

聶懷桑想一想,又道:“不知道有姐姐和哥哥一樣嗎,不知道,不凈世沒幾個女的,我真的不知道。”

江澄聞言,不由想起兒時自己常吃醋姐姐對魏無羨好,魏無羨在時他不會有表露,私下找江厭離撒潑撒癡,就差滿地打滾,而江厭離溫柔耐心,竟和此時藍曦臣有二分神似。

聶懷桑悠悠嘆氣,關了窗。

轉頭,用紙扇對著兩個小小少年:“你,你舅舅說要打斷你的四肢!”

金淩傻眼了:“不是只有兩條腿嗎!”

聶懷桑又道:“你舅舅還在問藍宗主,為何外人能進藏書閣?我是宗主半個弟弟,又不是外人。”

金淩身邊的藍景儀立刻盯著地板縫瞅。

聶懷桑扇子朝門口一指:“藍景儀,你私自帶人潛進藏書閣,現在出去,還能倒立抄家規,我去對二哥打小報告呢,恐怕就要用腳抄了。”

“聶宗主,我不能出去送腿啊!”

“聶宗主,足足四千條家規啊!”

兩聲慘叫同時響起。

聶懷桑又要推窗,在一片“我們說的都是真的”“義城確實有那些怪事”“不知道黑貓是誰放的”聲中,藍景儀最終妥協了:“藏書閣有個地方藏著一些邪門的書,我們才來這裏找幕後兇手的。”

聶懷桑微微一笑,轉頭雀躍道:“哦,還有這麽好玩的地方?”

還有這麽好玩的地方。宋嵐心道。

那群幾個月前扮演射日之征的孩子玩膩了射風箏的游戲,又開始扮演三尊二道一小祖玩砍頭。小薛洋正被小聶明玦拿根木劍架在脖上,突然一個穿黑袍持特大號毛筆的孩子跑上前,並起雙指喝道:“大膽薛洋,見到本道,為何不跪?”

宋嵐挑挑眉。

“你誰啊,皇帝嗎?”果然,小薛洋不樂意了,“你當時又不在金麟臺,瞎嚷嚷什麽?”

拿毛筆的孩子叫道:“所以說你才能全身而退嘛,若我傲雪淩霜宋子琛在,會讓你夥同這幫人欺負好朋友嗎?”

小薛洋真有薛洋之風,怒極反笑,笑了幾聲後也不含糊,直接動手就打。

轉眼一群小孩從砍頭玩到打架,多虧一個穿白衣服拿著白色木劍的男孩一下勸勸小宋嵐,一下抱抱小薛洋,滿頭大汗地勸架,才把場面控制住。小薛洋和小宋嵐都要拉著他跟自己玩,他被兩人扯得崩潰:“饒了我吧。”

宋嵐好玩的瞧夠,轉身離開,他摸摸眼睛,將鎖麟囊放到唇邊,心中輕聲道:我與你結識後,只同你吵過兩次。一次之後,我僵著不肯去解你圍,雖派白雪觀弟子探你行蹤,第一時間請赤鋒尊出馬,但心中實在害羞,就沒去見你。

誰知金麟臺上,一月僵持,一人冷冷握住手腕不放人,一人親熱喚聲道長莫相忘。

而第二次……

——曉星塵倉皇地趕到白雪觀門前,看見敞開的門扉時呼吸也停滯。他一步步走入死人堆裏,一具一具地翻找屍體,每翻出一個人都顫聲喚出他生前的名字。他找到宋嵐時已忘記翻過了多少房間、多少身體,他溫柔地捧起宋嵐的臉,確定人還活著後,才註意到宋嵐的頭發和眼睛。他緊緊將他抱住:“子琛,你的眼……該多疼啊。”話剛說完,已捂住雙眼,淚如雨下。

——曉星塵單手緊抱高大男人,另一只手筋疲力竭地挽韁策馬,勉力確保對傷者的顛簸降到最低。這樣趕路,嘔出膽汁是尋常的事,可他只是隨意擦拭掉唇邊汙漬。這樣趕路,手臂被夾裹碎石的狂風劃出累累痕跡也很尋常,他依舊毫不在乎,一心催促快要跑斷氣的驛馬:“請你更快一些。”

——曉星塵面對洞口枯坐著,雨那麽大,天氣那麽涼,可宋嵐卻還是那麽滾燙。他最終褪下宋嵐身上衣衫,他最終褪下自己身上絨袍,他最終伏身抱緊宋嵐,用自己因衣物褪盡而冰涼的體溫撫慰好友的高燒。“翻過這山峰,就到我師父那裏了。”他冷得哆嗦,伏在好友胸口,將額頭貼上好友額頭:“子琛,你再等等。”

——曉星塵跪求抱山散人足足三日,他背棄師門、背棄毒誓,被激怒異常的師尊擊得滾下石階。他有心求師父心軟,於是拼盡全力壓下躲閃本能,任憑山巖擦得他傷痕累累,然後一聲不吭,又一步步膝行上去:“徒兒想把眼睛給他。師父,徒兒想把眼睛給他。”

宋嵐心道:我要你與我並肩,我們一起用這雙眼睛,看盡天下賞心悅目事。

人非04

姑蘇的中央是雲深不知處,雲深不知處的中央是藏書閣,藏書閣的中央是一塊空地,地上鋪著一張席子。聶懷桑款款走來,蹲下身,自腰間摸出從金光瑤處竊來的琴弦,這根琴弦已穿過一枚縫衣針系好。他將琴弦刺透席子一角固定,翻開席子,掀起木板後有道暗門,聶懷桑環顧四周,欠身從暗門拾階而下,反手輕輕將木板合上,悠悠下樓,扯住手中細小的針。

隨著他步下石階,琴弦從木板縫隙間滑下,牽扯掀開的地毯逐漸覆原,待聶懷桑抽出匕首割斷繃直的琴弦,任誰也看不出禁書室已被人坦然闖入,即便日後發現穿針引線的秋毫線索,也會被算在琴弦主人金光瑤頭上。

姑蘇藍氏亥時息卯時起,雅正得奇蠢。聶懷桑每夜行於雲深不知處,墨色家服悄然侵入這興盛家族的四處,果真像一片深不可測的罩頂烏雲。他起先還十分為難,抄書既慢又留後患,背書他又弱得離譜,直到他發現《亂魄抄》被人撕過的痕跡,思索推斷清楚後,他簡直高興地要放聲大笑。

每夜他在這禁書室裏來去自如,看見需要的就一把撕下,心中想,你做過最早的一件,那我做的這些,便有勞三哥一並擔下日後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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