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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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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日已出,屋外冬風凜冽,府衙木窗吱吱作響。室內極靜。些許人聲,不過是把這靜烘托得更靜了。

燕歸緩緩道,“主上……寨中應是平民。”

“知道。”

“他們不過是尋常百姓。不是山匪,只是山民。”

“知道。”

“……”

燕歸望定座中人,不做聲。

鳳獨起身緩步朝著姑娘走過來,到了她身邊,沒有停,又走了幾步,在她身後背對她。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跪著,一個面色平靜,一個眼帶迷茫。

朱衣人遮了門外投來的光,影子落在姑娘身上,把她整個人罩住了。

她置身陰影中。

鳳獨道,“一百人與十萬人,若有一方必須死,燕歸,你怎麽選?”

聲音是他的聲音,卻不知為何聽來有幾分古怪。他說話,語調從來都是上揚的,如他的傲氣。此時,那聲音卻太平穩,像已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燕歸不答。

鳳獨又道,“屠殺山中村寨,汙蔑平中王,此策陰險歹毒、牲畜不如,但——有效。平中王是個庸才,招兵買馬全靠仁義聲望,一旦失去仁義之名,無異於斷去一臂。如此一來,日後與他相爭,不費太多力氣,不必犧牲十萬人。”

“……”

“或者,眼下便做個牲畜不如的人。又或者,日後把忠誠善戰的將士送上戰場白白犧牲。”

鳳獨轉過身來,望定仍跪在地上的黑發姑娘。

他說,“軍中上下,隨我殺伐四方,哪個不是義士?何必要將士去做無謂的犧牲——不如我去做那個牲畜不如的人。”

他把手緩緩放在姑娘頭頂,力道幾近溫柔,有如呵護。姑娘是天下人人膽寒的殺神,他卻像是在撫摸一只聽話的貓。

燕歸不說話,任由他撫著頭發。低首下去,掩住神色茫然掙紮。

鳳獨說,“要開萬世太平,怎會沒有犧牲?有一個不得不做出的犧牲已在眼前了——殺無辜,背血債,從此長夜難眠、良心受譴。但無論如何,這條路我會走下去。你是願來,亦或是不願?”

——殺無辜,背血債,從此長夜難眠、良心受譴……這也是一種犧牲,一種為實現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而不得不有的一種良心上的犧牲。

——對心懷正道的人來說,這良心上的犧牲比斷手斷腳還可怕。

——亂世英雄,負千斤之重。那重量不是光榮,那重量是痛苦,日夜折磨,至死不休。

——為了大義,你,願意背負這份痛苦麽?

姑娘沒有說話。

但,她是如此忠誠、如此乖順、如此對這個人的天下大義堅信不疑。她是那種認了主就絕無二心最是聽話的人。

靜極了。

良久之後,驀地,滿地跪著的人們將頭低得更低。

冬日裏,天光寒涼,長風瑟瑟,山路更加難行。

一個人影在這路上走,走得很快,也很穩。林地小路錯雜,可這人影走得那樣順,牽著藤蔓下懸崖,繞過獸群棲息地,尋最短的路徑穿過淺河灘……腦子裏不認路,可身體像有本能。

無雨山是下雨的,山林豐茂。然這冬日裏,滿山樹林已變作枯枝,光禿禿的,很像殘骸。滿山都是殘骸。

她在山林殘骸中行走。

眼前出現一座橋。橋是老橋,橋下溪水悠悠,竟有魚無憂無慮地躍出來,撲通一下,又回了水裏。

橋邊有石碑,上面刻著橋的名字。她看也沒看一眼。

——它叫業橋。業橋底下很適合捕魚。捕魚要用好魚叉。好魚叉在城裏賣。

過橋了。

她手中劍,緩緩出鞘。

名劍梟殺。刃下亡魂無數,連劍身也染紅了,一層血色,日光下更顯恐怖。劍刃上隱約映著業橋的影子,不多時,那屬於舊日的影子不見了。

眼前遠處出現一棵老楊樹。那麽老的樹,現在還活著,實在是奇跡的。也不知過了這個冬天,它究竟還會不會生出新芽來。

遠處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有人尖叫,有人高吼,急急忙忙往寨子裏退,急急忙忙把大門關上。

“剿匪的來了!剿匪的真的來了!”

他們喊著。

有箭矢從裏面射出來,但是,那麽孱弱。她甚至不需要揮劍,不需要閃躲,那箭虛虛弱弱地自己掉在地上。箭鏃做工還算精致,但原材料太廉價了,這種東西,戰爭裏一點用也沒有。

她不過是往前走。一步。一步。

門後的恐慌透過門也傳得出來,梟殺劍隱隱劍鳴,渴望殺戮。

更多的箭射來,慌慌張張,瞄也瞄不準,偶爾那麽一支湊得近了,隨手擡劍,一分為二,死在地上。這些寨人根本不通武藝,空有一身力氣,任人魚肉而已。

“大寨主!大寨主!”他們哭喊著,“攔不住!”

“是那個人啊!是六道城的那個人啊!”

“她會把我們全部殺掉!”

“走!我們去拉戰車!”

“我們做錯了什麽,奶奶,嗚嗚……”

“不怕,旗子,不怕!你是天下無敵的小旗子!你在這裏好生躲著,抱著你的蛐蛐壺——咱們,咱們大老爺們兒沖出去跟他拼了!”

“拼,拼了!”

寨門忽地打開,沖出幾個手拿鐵劍的人,動作那麽笨拙,面對猶帶血色的梟殺劍,連腿都在抖。

梟殺劍揮出——

只那麽一下,這些人,身首異處。血濺在地上,溫熱的,冬日嚴寒裏升起一陣溫暖的白氣。

人影繼續往前走。

寨門後面的人尖叫嚎哭,拼命把門關上,可村寨的小木門關上了又如何?邊上的寨墻才一人多高,人影輕輕一躍便進去了。

寨人慌亂奔逃。

一個一個,一家一家,沒有上過戰場的平民在血劍之下,再多人也不過是一團軟肉,一下就倒了。

尖叫四處生長,鮮血四處蔓延。

起初是尖叫多,鮮血少,隨著梟殺劍光一道又一道在冬陽下劃過,尖叫聲越來越少了,鮮血越來越多了。

還剩多少人?沒剩幾個了吧。

忽地一陣巨車之聲從某處傳來,幾個壯年男人推著個四不像的鐵車往這邊沖過來,以這寨子寡淡的財力,這鐵車想來是花了很大力氣的,而且由寨主親自動手制作。

又如何。

如此笨重的一個東西,根本藏不住推著車的人。一旦人死了,這車又有什麽用處。

人影立在原地,手中長劍滴血,靜靜等他們越靠越近。

他們近了。

人影一躍而起,跳到鐵車上去,長劍一劃,數人血濺三尺。

驀地,她對上一雙眼睛。

那也是一雙黑眼睛。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不到三十歲,手仍在鐵車上,直直地盯著她。

那眼睛裏,起初不過是怔楞,繼而茫然,而後又是怔楞。

像是忽然想起什麽。

“……阿芒?”他說。

就在這時,一聲尖叫自他身後傳來,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孩子,手裏還緊緊抱著個漂亮的蛐蛐壺,害怕得太久,劍光此時已在身上,恐懼再也抑制不住了。

這一聲讓人影回過神來,手起劍落,斬斷了眼前人脖頸。

咚——

絡腮胡男人頭顱掉在地上,眼睛裏仍是怔楞,到死,也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人影越過他頭顱,長劍一揮再揮,鮮血散落,熱氣升騰。劍鋒所向,尖叫終止,只剩一片寂靜。

終於。

整個寨子。

都寂靜了。

再也沒有尖叫聲。再也沒有腳步聲。再也沒有恐懼的心跳聲。

人影在屍從中緩緩地走,微微垂著眼睛,一步,一步,殷紅的血液從劍尖低落,印下一路大大小小的血點。

一片死寂裏,她忽然停步。

眼前是一座小木樓,二層高,荒蕪破舊的樣子,卻有一陣芒果香氣從一樓傳出來。

芒果。

不知為何,她隱隱覺得腦子裏有點疼。

姑娘提著滿是鮮血的長劍,緩緩走過去,推開門。血在劍尖滴落。

吱呀——

一樓很空蕩,只有幾張大木桌子,上面擺滿了芒果籃子,黃橙橙,又大又香甜。有幾個籃子裏明顯少了幾個,地上有黏膩的芒果汁水,是孩子們先前偷吃。

——“才,才不是偷吃呢……本來就是要分給我家的,我,我先吃幾個怎麽了?”

——“嘁嘁嘁,小旗子,偷吃賊!”

腦海裏有童稚聲音。那是誰的聲音,沒有聽過,卻如此熟悉。

她的腦袋開始很疼。

——“小旗子,山下城的芒果是不是已經買上來了?”

——“買了買了。我大爺帶我二爺四爺和我和我爹一塊去的,好幾筐呢,每個筐有這——麽——大,都放隱婆家二樓了,聞起來特別香。”

——“這就不好了,芒果已經拿了,我們家阿芒明天就沒法說她去拿芒果,找不到借口下山了。”

阿芒。

誰是阿芒?誰用那麽奇怪的字做名字?

——“阿芒啊,你明天十一啦,隱婆給你備了禮物,喜不喜歡啊?”

——“阿芒,我的玉光酒……”

——“阿芒,年紀雖輕,也不能胡來,大晚上不回家,風吹著多容易受涼!看看你,臉色這樣差,待會摩婆給你熬藥,不準叫苦!”

咚。

姑娘丟下手中長劍,抱著像是快要裂開的腦袋,緩緩地、緩緩地,蹲在地上。冬天好冷。她滿手是血。

血好燙。

阿芒。阿芒。阿芒。

誰是阿芒誰是阿芒。

——我是燕歸。我是六道城的兵士。我從小在六道城長大。我相信主上的正義相信他會一統江山相信他會帶來天下太平。

——我殺了好多人。

【“你前日上山替我做事,出了些意外,撞了腦子,什麽也不再記得。”】

【“要開萬世太平,怎會沒有犧牲。殺無辜,背血債,從此長夜難眠、良心受譴。”】

【“燕歸,你將是六道城的神。”】

你將是六道城的神。神。什麽樣的神會心扉撕扯頭痛欲裂。什麽樣的神會腦海中一片混亂仿佛自己即將變成另一個人。

什麽樣的神會恨不得掏心掏肺讓自己不得好死。

……

——我想起來了。我就是明終芒。

——我親手屠殺隱雲寨。男男女女。上上下下。所有的家人。

……無一存活。

“A09原記憶已覆蘇。新季度計劃第一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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