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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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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想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次遇到馮三郎,一開始,天色暗了,他聽著聲音熟悉,可是在門外看不清臉,直到那掌櫃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又正好轉回身,李想才算勉強看清楚臉,確認了他是誰。

這會兒馮三郎坐在李想對面,苦笑連連:“落到如此地步,讓李兄見笑了。”

李想看馮三郎雖然一身的舊衣,卻收拾的整整齊齊,再想起他跑去給人家幹粗活賺錢,不由得就想起當日才來到宋朝的自己……偏他嘴笨,想問問馮三郎到底出了什麽事兒才落到這個地步,卻又不知道怎麽開口,生怕不小心碰到人家痛處。

馮三郎的心情顯然很不好,這會兒見到熟人,情緒便有些失控,小二端了酒上來,他一杯接著一杯的給自己倒。李想看情況不對,忙抓住了酒壺:“別喝了,空著肚子喝酒,傷身!”

馮三郎拽了兩下,沒有把酒壺搶下來,忽然嗚嗚的哭了:“我沒用,我真沒用!我過去還老跟你比,比誰的女使漂亮,比誰的女使做的針線鮮亮,比……比什麽比!你的女使是你自己掏錢買的,我的女使是我花家裏錢買的,你開個工坊養了百十號人,我連我自己都養不了……嗚嗚,我連力氣都沒你大!”

原本李想聽他哭的淒慘,剛想勸他,卻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場了,卻聽得馮三郎繼續哭:“你還笑話我!”這下子,連一邊的小男仆也給忍不住了,撲哧的一下笑出來。

李想只得好聲好氣的勸他:“好了好了,男子漢大丈夫,別這麽愛哭,來來,我叫人給你端盆水,你擦擦臉——”

話音未落就聽馮三郎驚叫道:“別叫人,讓人看見我哭,丟死人了!”這麽一打斷,他也哭不下去了,伸手到袖子裏掏了手帕出來擦眼淚,擦了半天,問李想:“李大哥,你看現在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哭過了吧?”

李想點頭,然後囧囧有神的聽見馮三郎喊人給他端水,他要洗臉。那熱毛巾擦了臉,又喊人與他拿了銅鏡照照,十分滿意地說:“嗯,這下能見人了!”

馮三郎折騰夠了,才沖李想不好意思的笑笑:“方才失禮了,太久沒有見到熟人,一下子忍不住。”

李想試探著問:“你怎麽來開封了?”

一聽這話,馮三郎的眼圈又有些紅,但還是把眼淚硬生生的給憋了回去,輕聲說:“你還記得那年青州大雪麽?我還跟你較勁呢,買了好幾個女使……”

李想點頭道:“我記得。”

馮三郎聲音發顫:“就是那會兒……我爹那陣子不在家,他帶著商隊去北面做生意了了!結果被大雪困住沒法回來……好不容易雪化了,給我們捎信說再有一兩個月就回來,我們等啊等啊,等到秋天也沒等到,後來,一起出去的一個女使回了青州,說因為大雪,金人的牲畜凍死不少,開春了雪化了,就有不少金人便跑到邊界那邊兒打谷草,我阿爹,我大哥,我二哥……死了,全死了!那女使因為長得漂亮,留了一條命,後來遇到個與金人做生意的宋人,那是個善心人,看她是老鄉,花了大價錢把她贖回來送回家鄉。”

“那筆生意,很大,我爹走前,跟青州好幾個大商人籌了款子,消息傳回來……那幾家人都來問我阿娘要錢。我阿娘,把宅子田地鋪子還有她的嫁妝全抵出去了,最後也只還了八成,那幾家看我家實在沒錢了又有多年的交情在那裏,協商了不要剩下的,把借條都燒了……”

說到這裏,馮三郎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是我沒出息,是我沒出息!我常常想,要是活下來的不是我,而是大哥或者二哥,那些人會不會逼著我們立刻還債,哪怕拿不到所有的錢?我想了好多次,越想越清楚,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大家都在青州住,好歹都要講個情分,我大哥二哥能幹,只要鋪子在手,總有一天能翻身,便是一時半會兒還不清,反正每年還得加利息呢不是?總比這樣連本錢都拿不全強吧?可偏偏活下來的是我呢?誰不知道我是青州第一紈絝,除了吃喝玩樂什麽都不會!不趕緊把錢要過來,讓我敗上幾年家,他們什麽也拿不到了。”

李想靜靜的聽著,不知道怎麽勸才好!他越發憎恨想出聯金伐遼這個餿主意的趙佶,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麽?那種豺狼,打都來不及呢,居然往家裏引!坑死了邊境的老百姓跟做生意的商旅了。

馮三郎太久沒有遇到熟人,雖然與李想也不過見過幾次面,並沒有深交,可是偌大的開封,他是一個異鄉人,心裏多少的苦沒地方吐,這會兒遇到李想,不等李想問,便把自己的情況全都說了。

家裏的豪宅被抵了出去,馮三郎跟著母親,帶著才七歲的小侄兒搬到最後一處很小的房產裏,債主們好歹都是熟人,並沒有把這孤兒寡母的幾個人往死裏逼迫,所以最後這個不大的小院子誰都能沒好意思張口要。馮三郎的母親喪夫喪子,原本打擊就夠大的了,再加上變賣商鋪田產,操辦喪事,早就累得不行了。才一搬到那個小房子裏,便病了,她年紀不小,這番折騰下來,早就累得油盡燈枯了,不過十幾天的功夫便走了,她在去世前,看著年幼的孫兒,不懂事兒的小兒子,一萬個放不下心,思來想去,明知道可能不太合適,但還是叮囑兒子,她若不在了,就帶著侄兒去開封投奔舅舅。

馮三郎操辦完了母親的喪事,家裏最後一點錢也花光了,看看瘦了一大圈兒的侄兒,他想來想去覺得只有投奔舅舅才有活路,於是把房子買了,換了一百貫,雇了一輛車,帶著侄兒來到開封。

“舅舅對我挺好的,只是我覺得總在人家家白吃白住不像個樣子,所以才想到鋪子裏幫忙。”馮三郎簡單的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又趕緊解釋了一下:“可是我太笨了,做什麽都做不好,你看,我去扛個箱子都能掉下來。”

李想看看馮三郎,他頭上的襆頭是青州流行的款式,身上的衣服也是穿了幾年的樣子……他說舅舅對他好,只怕這個好,也是有限的。

李想問馮三郎:“你有沒有試試幹點別的,這些擡東西的粗活兒,能賺幾個錢呢?”

馮三郎輕聲說:“才來的時候,我試著幹過別的,我跑去集市裏賣酸文,可我寫的東西不討人喜歡,沒幾個人請我。我想著好歹我的字還不錯,替人寫信也好啊!誰知道開封不比青州,識字的人多了去了,滿大街的給人寫信的……我剛來的時候,一口的山東話,也聽不太懂開封話,經常把話聽錯寫錯,一封信下來倒要浪費好幾張的紙,反倒賠了……後來學會了開封話,這陣子又試著去寫信,才逐漸有了些生意,可也只夠給侄兒的紙筆錢。”

李想聽的心酸,他當初來到宋朝,雖然是孤身一人,卻幸運的遇到了趙明誠,李清照夫婦。雖然沒有血緣關系,可這兩個人真的像他的哥哥姐姐一樣,收留他,照顧他 ,教他認字寫字,教他禮儀,甚至連工作都替他找了……相比之下,帶著侄兒來到開封的馮三郎過的比他要艱難很多。再仔細想想,馮三郎當初失去一切時的狀況,與那個剛剛離開研究所的他何其相似,不,這不能夠比的,馮三郎的情況比他糟糕多了,他那時候至少還有媽媽,有個家,不過就是丟掉了一份工作罷了,卻頹唐的宛如天塌下來一般,不管媽媽如何焦急,如何心疼,他就是不肯走出自己的世界,把自己悶在那一個小小的房間裏,一天天的折磨自己,折磨媽媽……如果他能早一點,早一點振作的話,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

李想擡起頭,認真的看看馮三郎,這個曾經的喜愛玩樂享受的年輕人,其實從來都是個有責任心的男人,他比當年的他,強的太多了!

“那你侄兒,你侄兒現在念書了?”李想想起他說起侄兒寫字,便問了一句。

提到侄兒,馮三郎的心情好了一些:“他考到官學了,平日裏也住在官學。怪不得阿娘讓我來開封,這邊官學先生比青州教的好也就罷了,還管吃住。”說到這裏他的眼睛亮了起來:“李兄,你不知道,我那個侄兒可懂事兒呢!小小的年紀便知道刻苦念書,官學裏的老師都很喜歡。他還特別疼人,知道錢來得不容易,平日練字都是拿清水在桌子上畫。有時候看著他,我就想,我小時候但凡有他一半兒的刻苦,也不至於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馮三郎說著說著,情緒又低了下來:“我是個沒用的叔父,他那一個屋子裏的學生,數他用的筆墨差!”

李想輕聲說:“你已經夠努力的了,我想你侄兒一定會記得你這個叔父對他有多麽的全心全意。”他本想說我送你些紙筆吧,可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如何幫助別人還不讓人尷尬,這真不是他一時半會兒能學會的。

馮三郎輕輕點點頭:“他是個懂事兒的孩子,還在懷裏抱著的時候,大嫂就走了,七八歲就又沒了父親。那會兒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兒,他哭的眼睛都腫了,還記得跑到母親身邊勸她別傷心。”

馮三郎說罷,便帶開了話題,提起了李想的生意: “這兩年李大哥的名聲在開封可真是如雷貫耳!如今的富貴人家,新蓋的房子窗戶上要嵌玻璃紙,文具鋪子裏你家的紙全都擺在最好的架子上,小娘子們誰的梳妝臺裏沒有幾盒你家的胭脂水粉?每每聽到你的事兒,總是一面佩服你,一面慚愧的要死。我那會兒的臉皮真厚,還好意思跟你比!”

李想道:“過去的事兒,還提他做什麽?你既然知道我在開封,為什麽不來找我?我們好歹也是朋友吧!別的不說,給你安排個適當的活兒還是沒問題的啊。”

馮三郎輕輕搖頭:“其實我想過去找你,想求你給我個活兒幹,可是又想想,自己還沒到山窮水盡的份兒上,也能勉強賺點錢,一有點兒事兒就想要依靠別人,那跟過去有什麽差別?”

李想搖搖頭:“你這話說的不對!你若是跑來問我要一百貫回去花,可以說算是依靠我,可你只是問我要個活兒做,堂堂正正的自己賺錢?這哪裏算依靠我?我當日開紙坊,難道是自己有錢有勢什麽都會才去做的?才不是呢!我的錢是跟阿姐借的,紙坊的管理全靠歐掌櫃……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別人幫忙。”

李想說罷,想起曾經封閉而不負責任的自己,微微一笑:“朋友嘛,並不是說你給我的越多,我越把你當朋友;你有事兒的時候也請我幫幫忙,這才是把我當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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