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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攜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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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攜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上)

給家庸註射了解毒劑以後,孩子的中毒癥狀很快得到了控制,當晚便撤掉了呼吸機,翌日一早,高燒也退了。家庸揉了揉眼睛,悠悠轉醒,還不知道自己才從鬼門關走了一趟,只是一副茫然懵懂的表情,叫人又心疼又好笑。小眼睛滴溜溜環顧了四周,便問:“媽媽呢?”裔凡笑道:“家庸乖,先讓大夫給你檢查一下,病好了我們就去接媽媽,好不好?”

醫生進來查看了一下,笑容可掬道:“恭喜了,毒性已解,小少爺已經沒有大礙了。”

裔凡揪心了一整夜,方才松了口氣下來。家庸雖然沒有大礙了,仍需住院觀察幾天,小家夥總是念叨著媽媽,吃飯也念叨,睡覺也念叨。醫生不讓家庸外出見風,裔凡只得哄著家庸睡著,自己去了山裏的波月庵。向庵裏的住持師太一打聽,卻得知,素弦只來過一次,祈過福捐了香油錢,已經走了。

他驀然怔住,前日在街角那場分別,竟是她最後的道別!從她的神情中,自己已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然而直到結果呈現的這一刻,他才恍然發現,自己果真是太大意了!

他楞在原地,忽然意識到人生是如此的變幻無常,大起大落,也許就在一線之間,老天讓人得到一樣東西,就會毫不猶豫地拿走另一件。他明明做好了準備去痛,然而當這一刻真的來臨,他忽然覺得麻木了,他很明白她為什麽要走,即便他暗自發誓,永遠也不要去觸及那份真相,可是真相就是真相,終究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他們都是成熟理智的人,可以一味地蒙蔽自己麽?

掩耳盜鈴,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她既然要走,一定有她的理由。”一個平靜飄然的聲音,在他耳邊幽幽響起。

他猛地回過頭,“娘!”他連忙沖上前去,“娘,您在這裏,您見過素弦嗎?”

曾浣菽縱然經年淡泊處世,情緒不會被輕易牽動,此時此刻,眼眶卻也忽然濕潤起來。她慈祥的目光看向他,隱隱流露出不忍,還是勸說道:“孩子,放下吧。”

裔凡忙問:“娘,你見過她,是嗎?她去了哪裏,您知道麽?”

浣菽撚動著手裏的佛珠,“她既然下決心要走,任何人都挽留不了的。”她伸出手,輕輕地撫著他的臉頰,“她心裏背負著太多,你也知道,也許她需要一個緩和的空間。有的時候,對你所愛人的人放開手,也許不是壞事。”

裔凡怔忡了一瞬,“可是,娘……”

她眼裏閃動著柔和的光,“孩子,不管怎樣,娘希望你幸福。”她說完這一句,拍了拍他的肩,手持念珠,慢慢地朝廟門方向去了。留他一個人站在原地,不遠處響起了寧和的鐘磬之音,可是,他的內心卻久久不能平靜。

恍然間他發覺,這半世他歷經分分合合、起起落落,能夠面對的都已面對了,不能承受的也已扛了下來,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他仍然不能夠真真正正地放下,亦不能夠全然地解脫。那些曾經的過往,風流雲淡,恍如一夢,不能從容地割舍,只能在醉後的清醒中,去忍受無邊的疼痛。

在有心忙碌自己的日子裏,時間還是過得很慢,慢到使人忘記時間的存在。不知不覺,又到深秋。

霜意開始的時節,碧雲高天,黃葉滿地,日暮的夕陽落入水中,彌漫著冷清的薄霧,離離野草,鋪向漫漫看不清的天邊。風,涼了、冷了,甚至有些刺骨。他終日忙碌著生意上的事,可是總有不願面對的、夜闌人靜的時候,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然變樣的生活,雖然作息一如往常,可是不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還是覺得很不習慣。

他決定給自己徹底放一個假,一個人到晚秋的深山中去,回到曾經的那間小木屋。他總是一個人,站在屋外的坡上向遠天久久地凝望,看到斜陽芳草,延伸到蒼茫的遠方,記憶也跟隨著,一直回溯到很遠很遠的時候,仿佛蒙塵一般的久遠。驀然回首,木屋的小窗下,似乎能看見她清麗的容顏,對著自己眸光柔潤地淺笑,她總是容易羞澀,微微地低下頭去,鬢前一縷烏發,隨風垂下。那一種美妙的映像,只在他的腦海中,沈澱成漸漸灰白的記憶。

她一直都在憧憬那樣的日子,他知道,那個時候她做了一個奶油小木屋的生日蛋糕,她說,她期待可以擁有那樣一座小屋,點一盞如豆青燈,在漫漫流光裏,只守著一份相濡以沫的溫暖,就已足夠。就算外面落葉滿徑,哪怕皚皚飄雪,她只要靠著他,緊緊地相互依偎,又有什麽值得擔憂的呢?他現在才了解,那是人世間最可貴、卻也最難以得到的幸福。

是上天的安排麽,他沒有刻意地去造一座小木屋給她,她陷入困境,他不顧危險苦苦尋找著她,他們在漫天雪地裏終於相遇,然後這幢小屋如是上天賜予般的,出現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刻。他們的心,在這裏第一次彼此接近;哪怕他們彼此誤會,兩顆心也可以在這裏重新聚攏……原來,這是他母親的小木屋,也是在這裏,他體會到了他半生中都不曾體會的幸福,他見到了他的生身母親。

思緒扯回到現實,在這蕭瑟的晚秋,只有蒼涼的暮光,火紅卻沒有溫度,染了整個屋子的紅。

她從積滿落葉的林間小道走來,經過了那些獨處的日日夜夜,心已似秋水,憂傷卻明凈。拖長一抹冰涼的淡色,在映紅的秋色裏猶如一抹飄渺的孤影。雨珠漫漫落下,她很自然地撐起手中的紅傘。她走了很久,一直走著,只是這蜿蜒山路太長,沒有人可以在黑夜落幕之前,到達他想要抵達的地點。

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卻不知不覺地走到一幢木屋外面。曾經無聲無息地離開,因為難舍,又無聲無息地回來。

與無數次夢裏的情景重合,雨中的小木屋重現眼前,卻是這般的清晰,她心裏突然漫起一股暖流,想急切地觸到過去,於是快步地走了過去,走上那熟悉的木階。那一刻她又心生退縮,她明白,她曾親手釀造了一杯毒酒,毒入骨髓,卻沒有解藥可用,自己理應在反省的孤獨中斷腸,在斷腸中挨過餘生。

她靜默凝視了一刻,輕輕地走到屋檐下面,背靠著圓木壘砌的墻,那種舊木散發的奇異香氣,此刻就縈繞在自己身邊。極目向遠山望去,那一片璀璨的楓葉紅,綻放出最後的紅色光芒,溫而暖,可以直接照進人的心底,她眼角突然就濕潤了,她知道,淪落到這樣殘葉飄飛的年代,她和她愛的人,已無法再次同行。轉身別後,那一地,落滿的都是嘆息。眼淚一滴一滴,肆意地淌落下來。

那紅色的油紙傘靠在墻邊,她倚著墻壁,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去,淚水,早就不必強顏咽下,也不必再為誰掩飾。

良久,止住了抽噎,她慢慢擡起頭來,朦朧淚眼中熟悉的身形,已不知在身邊佇立了多久,她怔怔地站起身來,是他,此時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面前,目光裏有幽然而黯淡的火簇,不見了以往的安靜舒然,卻似山雨欲來的強烈,她心中一顫,只是怔怔地、怔怔地望著他,他的臉色冷峻下來,已經不可自持地抓住她的肩膀,“為什麽,為什麽要離開我?!如果你不在乎我,可是家庸呢,你也不要他了麽?你不要他了麽?”她眼淚還未風幹,瞬時又流下淚來,“裔凡,我……”

不由她再說什麽,他已經將她緊緊地擁在懷裏,那種失而覆得的欣喜,交織著熾烈而殷切的情愫,他緊緊地抱著她,就如這不過是一場美好而不真實的夢境,一松手就要醒了似的,而她,早已是滿面泫然。

她微微地擡起頭,“裔凡……”他們的鼻尖彼此挨近,他離她不過咫尺,卻仿佛怎麽都看不夠似的,他輕輕地對她道:“以後,再也不要離開我了,好不好?”

她臉上灼燙著,微微地點了點頭,“嗯,我想告訴你……”她的話還未說完整,他胸中柔情澎湃,便要急切吻上來,她微微地向後一掣,羞澀的神情中卻蘊有小小的欣悅,小聲道:“裔凡,我們的孩子,他也很想你了……”

他微微一怔,眼睛睜大的一瞬才恍然回過神來,錯愕的臉上瞬時顯現出無限的驚喜,“素弦,我們的孩子,我們有孩子了?太好了!”他總是頂天立地的高大形象,這時卻也高興地像個孩子似的,便如偶獲世間最珍貴的寶物那般狂喜,將她抱起來轉了個圈,喜色溢至眼角眉梢,“素弦,太好了,我們有孩子了!”

她驚慌了一瞬,嬌羞地推了推他,“小心孩子。”

他方才回過神來,將她小心地抱穩,落地,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可真是莽撞。”

也許,熬過這蕭瑟的晚秋,生命便是一場燦爛的杏花紅,莫問前因,莫問歸路,在一種恬淡的歲月裏,也能拾回,曾經飄零在匆忙裏的承諾。

這個如水的夜晚,屋外是風雨交加,寒氣漸濃,屋內卻暖意融融,別樣溫馨,只是一對尋常的農家夫婦,點上一盞朦朧暗淡的燭火,他們依偎在暖和的炕上,分別多日,早就有說不盡的話兒。她說起她這些天的經歷,她為了躲避張晉元的追殺,離開了臨江。

“張晉元的人一直在追殺我,為了躲避風頭,回到了過去生活的地方,在那裏,我給故去的親人上了墳。”她斜倚在他的胸口,凝視著靜謐的幽幽燭光,“我原本打算,便留在那裏生活下去,我想一直陪著他們。”

他攥著她的手,下巴溫柔地抵在她的額頭,“素弦,答應我,拋開你所有的負擔,從此以後,我們兩個、家庸,還有我們的孩子,無論快樂、悲傷,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他描繪得多美好,她眼前突然就浮現了那一種奢望中的幸福,笑渦漾在臉頰,很甜、很美,她有那麽一種想對他許諾的沖動,那是他一直在鼓勵自己、期待自己那麽做的,然而,這一個“好”字,她始終沒有完完整整、明明確確地對他說出來。

她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罪人。如果他的生母曾浣菽,因為一個她本人根本無法左右的血緣關系,就因此割斷紅塵,青燈古佛地贖上一輩子罪,那麽自己的罪過,豈不是比她嚴重得多?她總是惶然地捫心自問,現在的幸福,自己可以毫無顧忌地擁有麽?自己是那個配擁有幸福的人麽?這些答案在她的心裏從來都是否定的,她認為自己不配。

她終究還是沈默了,眼皮微微閉著,裝作小憩的樣子,可他的守護那般安穩,不知不覺就讓人墜入夢的深處。

他們回到臨江的第二天,裔凡從寶石巷的深宅搬了出來,凈身出戶,只要了西郊的楓港別墅,帶著家庸一起,過起了平淡的日子。裔凡從洋行回來,她已經備好了可口的飯菜,一家三口圍坐一起,其樂融融。晚上的時候,家庸會賴在臥室的大床,一定要爸爸講完故事,媽媽唱完歌兒,才肯去睡覺。裔凡擔心她懷著身孕,總是不讓她幹活,可她總閑不住,在這種柴米油鹽的平淡日子裏,貪戀著那種難能可貴的享受。

有時她也會惆悵,她隱隱地有種預感,這種恬淡的溫馨,並不會持續太久。

果然,平靜的日子並未持續太長。這天上午在茉莉園裏,香萼推著家庸在秋千上玩耍,素弦坐在薔薇花架的長椅下,笑吟吟地看著他們。突然女侍來報,說有個電話找她,她趕回大廳,拿起沙發邊的聽筒,那邊卻傳來一個熟悉而可怕的聲音:“妹妹,我們好久不見了。”

她心裏驀地劇烈一顫,才抓緊了電話,厲聲問道:“張晉元,你想幹什麽?”

“缺錢了,我想要一筆錢。”依舊是不緊不慢的吐出煙氣的聲音,他頓了一頓,說道,“拿一筆數額讓我滿意的錢來,換你侄子的命。”

素弦一驚,方才回過神來,慌忙叫道:“來人!快去把小少爺帶回來!”她攥起聽筒,已是難以平覆地激動,正欲再說些什麽,電話那頭,卻已傳來“嘟……嘟……”的掛機聲。

就在此時,女侍大驚失色地跑進來:“太太,不好了,小少爺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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