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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雪掩落梅,寒煙碎影裏、斷送了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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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弦跟著鳳盞一道,她的貼身丫鬟桃丹提著花燈跟在後面。繞過翡翠屏風,從船廳出來,穿過庭院的花廊便是一段石子路,然後沿著小池塘邊的回廊走著。夜裏寒氣重,鳳盞不自覺地把手往花貂皮的袖套裏縮了縮,轉頭瞅了素弦一眼,見她黛青旗袍上只罩一件雪白的毛絨披肩,看起來很單薄,便隨口道:“看來張先生也對你不怎麽上心麽。話說回來,這做兄長的和親爹媽還是不能比的,要差了好一大截。”

素弦恭順道:“哥哥忙著生意上的大小事情,我自己照顧自己,總有顧及不周的時候。”頓了片刻又道:“好在有裔風,他人細致,也很關心我。我卻也不願給他添麻煩,相互體諒便好。”

鳳盞覺得她在拿他們夫婦不合的事諷刺她,她又向來是個嘴巴上不願吃虧的主兒,本來漸消的怒火又陡然騰起來,一臉的慍色道:“你這話什麽意思?府裏上上下下,都知道裔凡他待我冷淡,連你這個外人現在都拿我消遣了麽?”越說便越氣憤,一雙柳葉眉幾乎擰了個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在旁人面前裝出一副跟老二柔情蜜意的樣子,人人讚你賢惠;把霍家長孫拉攏到你這來,連個小孩子都替你說話了,二弟妹這表面功夫做得可真不賴啊!”正氣憤著,卻看眼前這人只低眉順眼聽著,似乎情緒沒起一絲波瀾,倒好像是她自己在這無端生悶氣,繞著她仔細打量一圈,揚起聲道:“你可真不簡單啊,好,你既沈得住氣,那我也沈得住。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玩出什麽花樣!桃丹,我們走!”說罷拂袖而去。

卻聽素弦在後面叫她,幾步追了上來,又眉眼和善著,恭順喊了聲“大嫂”,面色便驟然沈下,泠泠月光下透著駭異,聲音壓得奇低道:“大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素弦敬你是長房媳婦,對你恭順,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臉。”也不看她,便徑自向前走了。

鳳盞心裏騰地一顫,叫她冷不丁地嚇了一下,卻又不知所謂何事,登時就毛躁了,追上去把她衣袖一拽:“你給我說清楚了,什麽除非己莫為,你倒是說清楚啊。”

素弦卻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大嫂,你這是幹什麽?”掙脫著要走,鳳盞見她打馬虎眼裝起糊塗,也沒時間多想,就死死拽著她不撒手:“今天說不清楚,你就別想走!”

二人拉拽糾纏著,桃丹丟下花燈,知道她主子這些年脾氣愈發古怪,只敢在一旁小心勸著,卻又如何勸得住?那廊下光線極暗,正是月光的陰影下面,素弦突然腳下一歪,鞋跟好像陷在磚頭縫裏了,慌忙向後撤,鳳盞又怒極叫道:“你說是不說?”

卻是一股墜力,素弦絆到了什麽東西,便朝廊子一邊翻倒過去,鳳盞嚇得趕忙松手,卻聽一聲悶響,桃丹忙撿了花燈照過來,那河裏早就結了厚實的冰,素弦的膝蓋重重磕在冰面上。鳳盞一驚,趕忙叫桃丹去扶她,桃丹生怕自個兒也要滑倒,半天也沒使上力。

正著急的時候,只聽後面有人匆匆跑來:“是大少奶奶麽?”

鳳盞聽出是霍管家的聲音,應道:“哎,在這呢。”

霍方見張小姐摔倒在冰上,急忙跳下去把她扶起來,素弦摔得不重,在他的攙扶下走上來。

霍方道:“夫人叫小的來看看,大少奶奶和張小姐回去了沒有。孫少爺方才看煙花時有點咳嗽,夫人關照說叫煮些姜湯。”又問:“張小姐可還能走動?小的這就叫人來。”

素弦擺手道:“不必了,這樣晚了驚動其他人不好,勞煩霍管家扶我一段吧。”

他們走得極慢,夜晚又極冷,鳳盞在一旁早就不耐煩了,便推說去看家庸,先行離去。鳳盞回到東院大少爺的住處,看那大書房裏還點著燈,便過去推門,門一開便聞到一股濃濃的白酒味道,她向來是聞不慣的,掩著鼻子進去,見丈夫一個人在桌前坐著,似是又喝了不少酒,眼神也空落落的。她滿腹的憋屈也無處訴,將手包重重一摔,一屁股坐在紅木椅子上,哭道:“你只知道喝酒!今兒個張素弦都騎到我頭上來了,到時候你兒子都要成人家的了,你也不管!”

霍裔凡面色酡紅,說是醉著卻也還清醒,問站在門邊的桃丹:“出什麽事了?”

桃丹猶豫著道:“大少爺,大少奶奶和張小姐方才不知道為什麽,吵得很兇,張小姐……張小姐摔到小池塘的冰面上了……”

鳳盞斥道:“叫你多嘴!滾出去!”

霍裔凡嚴肅起來,道:“素弦是客人,你怎麽可以這樣。”又問桃丹:“她現在怎麽樣了?”得知她被撇在半路,便拿了外套,匆匆出去了,鳳盞氣急,在後面大聲叫嚷。

過了不多會兒,霍裔凡便將素弦接來,鳳盞心裏便更是不悅,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頭也不回地到二樓自己的臥房去了。霍裔凡面露歉意,道:“鳳盞是個直腸子,張小姐不要跟她計較才好。”

素弦笑了笑:“不會。”她聞見了他的酒氣,又道:“大哥怎麽喝得這樣多,該喝點醒酒湯才好。”

他尷尬一笑:“哦,不要緊。我帶你去樓上客房吧。”

離開書房的時候她隨意瞟了一眼,圓桌上放著一個青花瓷拓古印的小酒壺,壺蓋翻在一旁,她頓時變得緊張,心裏不由得忐忑起來。

他引了她上樓去,她步履不穩,忍疼堅持著,他也很想幫她一把,但是此時此刻,他卻怎樣都是遲疑了。便是這樣默默地走著,他生怕她跌倒,緊張地盯著她,覺得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樓梯,這一時卻是出奇得短。

客房便在樓梯口不遠的地方,他引著她進去,道:“素弦,今晚就在這裏休息吧。”

她點了點頭,道:“大哥費心了。”想了想又道:“其實我的本意並非如此,只是家庸太可愛了,我又向來很喜愛小孩子……你放心,以後我會註意的。”

“不必說了。”他道,“我都明白。小孩子最是掩飾不得的,誰是真心對他好,他自己能感覺得到。”

他從櫃子的抽屜裏取了碘酒、紗布出來,關照道:“小心一點,有什麽事便叫我。我先去看看家庸。”

她在他走後仍站在原地。此番她是帶著目的來的,費了半天勁,讓青蘋在霍裔凡的酒壺裏偷下了洋人的致幻劑,然後精心制作了小木屋的蛋糕,惹出他舊日的情殤來,再故弄玄虛地和鳳盞吵架,使出苦肉計摔在冰面上……沒有多少時間了,她必須有所行動,好讓她的計劃順利實施。現在看來,計劃成功了一半,卻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卻正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她走到窗前,撥開綢縵簾子,外面刮起了呼嘯寒風,吹得老樹杈子沙沙直響,這屋子裏是暖融融的,卻讓人心不由得瑟瑟發顫。

將近二更天的時候,溶溶的月色黯淡下去,這一夜格外漫長,低垂的天幕讓人懼怕,像是要永遠也化不開了。她又步到窗邊去,用手指輕輕掀開窗簾的一角,如是揭開一個深藏玄機的謎團,不知什麽時候悄然下起了雪,積雪覆在地面薄薄一一層,她一眼就望見他高大的身影在疾風中佇立著,如一棵掛著霜淩的、死去的樹,他的影子被黯淡光線拉得細長,在這深深的院落裏,印著一抹孤寂,讓人不忍卒讀的孤寂。

她腳步匆匆下了樓去,連外套也沒有披,只一件黛青的緞繡旗袍,一頭青絲披散在肩頭,庭院裏竟是空蕩蕩的,一個下人也沒有,冷寂的夜裏只有鞋跟踏在木地板上,發出吱吱的聲音,她覺得像是有人跟著自己似的,不由得縮緊了身子。她站在樓梯的拐角,凜冽的寒風吹過來,竟是眼睛都難睜開了,這一刻她忐忑到了極點,也不敢再挪動步子,只是那樣深望著他。

他突然就回過頭來,一眼便看到她,目光霎時便凝滯,在這暗夜裏顯得愈發詭異,她猛地瑟縮了一下,冷風卷起她的長發肆意飄散,突然他幾步便跨上樓梯,一把將她裹在懷中,似是要為她遮擋一切風雪,她緊張到了極致,幾乎鎮定不下來了。他卻也沒說什麽,就這樣抱著她,他的左手抓著她的臂,她這才發覺那只手竟是發燒般的滾燙!

她猛然回憶起,那副致幻劑的說明書上寫有藥效發生的時間,他晚宴結束後回來喝酒,那麽現下便是藥效發作之時!她心一橫,眨了眨眼睛,試探著道:“大哥,你……”

“這樣晚了,你怎麽來了?”黯淡月光的照映下,那張俊朗的面龐卻是和往常一樣的平靜,深邃的目光看著她,有那麽幾分醉意和迷離,卻也似是蘊含了萬般深意,讓人一時沒辦法捉摸透的。

她本就心虛,手足無措,覺得渾身都在出汗,靜默了片刻,還是攙起他的胳膊:“我扶你回屋去。”

他也不答話,任由她攙扶著走下樓梯,他步伐倒是很穩健的,一步步向他的臥室接近,她的心就愈發七上八下,如果他沒有喝醉,意識仍舊清醒著,那麽她的這些舉動,在他眼裏又是什麽?

她不敢輕舉妄動,只扶了他坐在椅上,便松了手,緊張地忘了作別,就往外走,那步伐又是極其緩慢的,她無比希望他可以能留住她,踩到她的陷阱,然後掉進她的圈套裏去。

一步、兩步、三步,她揣起惴惴不安的心,臉上是糾結得可怕的表情,兩只手交互攥著,腕骨幾乎要拗斷了,走得越遠,希望就墜得越快,就在即將開門的一剎,他清冷的聲音在她背後幽幽響起:“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殘忍?”

她站住了,開門的手就那麽懸在半空,心臟跳得幾乎要脫離胸腔了,嘴唇顫抖著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來,只那麽站著,一動也不動,這一刻屋子裏寂靜得可怕,只有時鐘的秒針“滴答、滴答”地走著……過了這混亂的片刻,她重新拾起自己深藏已久的目的,這個目的即刻便能使她瞬間清醒。

她輕輕地籲了口氣,便轉過身,房門在她身後悄然上鎖,她身姿嬈然,款款向他走來,在離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眼瞳裏射出淡漠清泠的光,如是望著一個陌路之人。

他一下便滿面蒼然,如是魂魄都被她抽走了似的,呆楞了半晌,才緩緩道:“你這麽恨我……應該的,你本該如此。”自嘲般的笑了一聲,“既然如此,為什麽不來報覆,來吧,向我覆仇!痛痛快快地報覆我吧,索取你應得的一切!”他激動起來,面色愈發地漲紅,“這樣我才會好受,這樣我才會解脫!”

她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她來了。”那聲音清冷若冰,在這寒夜裏如一道符咒,空靈中幽幽降落,直直懾人心肺!

她盯著他的眼睛,走近他,走到他的懷抱裏去,冷光中那張美麗的臉龐一寸寸向他靠近,如是一顆鮮美誘人卻暗藏毒心的果子,溫潤迷人的花草香氣在他的身畔縈繞,他知道危險時刻就要迸發,可他甘願淪陷,只要有她,足矣……她纖長的手指在他的胸膛緩緩游移,她的身體輕輕地靠伏在他的身上,那感覺竟是那般奇特,然後他猛地將她簇緊,克制已久的激情瞬間迸發,瘋狂地、掠奪般地吻住她,是拋卻一切、但求一世的濃情之吻!

……

白色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地上,她抱著膝蓋坐在床角,旗袍的領口開著,一頭青絲散亂,而他歪歪斜斜躺在一旁,已然昏睡過去。她伸出手,指尖輕輕地滑觸在他棱角分明的英挺輪廓上,她知道,他現在是她的傀儡,於是嘴角泛起一抹冷冷的笑:霍裔凡,你再也不用良心不安了。這便是你口口聲聲求來的,對你最可怕的報覆!明天清晨,當新的黎明到來的時候,便是命運對你下判決的時候!你心心念念所盼望的死亡,恰恰是再輕松不過的懲罰,而你不配,不配!

她現在充滿了成功的快感,胸口抑制不住地劇烈起伏,她深沈的眸光盯著他,緊緊地鎖住他,然後取出早已備下的匕首,猛地拔下刀鞘,狠狠咬住下唇,然後在自己白皙無暇的手臂上,劃下充滿恨意的銳利一刃!

殷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繡著龍鳳呈祥的潔白床單上!

她早就感覺不到那一種痛,那種感覺在她眼裏是微不足道的。她呆坐了半晌,突然想起什麽,看到地上滿是大大小小的釉瓷花瓶碎片,便踮起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把盛有茶晶色迷藥的小玻璃瓶丟到窗外。

暮冬的天色亮得有點晚,雞叫得也遲。這日朝霞薄淡,少了晴日的燦然,平靜的院落,卻被女子的驚聲尖叫瞬間劃破:“小姐,小姐!來人啊,救命哪!……”

鳳盞一向起得晚,只穿了睡袍便跑出來,尋聲沖到樓下的臥房去,眼前這般情景,卻將她瞬間驚呆!

青蘋搖著昏迷不醒的素弦,哭喊著:“小姐,醒醒……”她衣衫不整,發絲淩亂,額頭上還有一個碩大的鼓包,而霍裔凡揉著發懵的腦袋,看到這一幕也楞得不知所以!鳳盞頓時就氣血上湧,差一點就背過氣去,緩了口氣,便一頭紮上前,死死揪住丈夫的領口,哭罵道:“你……你幹的好事!我到底哪裏做錯了,你怎麽可以這麽對我!”邊哭邊胡亂撕打著他,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他幾乎傻掉了,就那麽楞楞坐著,頭部裂開似的疼痛,越想越痛,看著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素弦,他萬萬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竟然就是真的!

“大哥……”

他猛地一擡頭,二弟的警服大衣上還落著雪花,此時此刻就出現在他的門口!

霍裔風亦是恍惚著,如是被什麽擊中了一樣,圓睜著雙目,一個箭步沖上前來,霎時便目瞪口呆!倒在大哥床上,領口開著、衣衫淩亂的女子,便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的素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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