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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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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籬外青苔叢生,綠蔭深駐,梨花瓣如雪飄落了一地。瑤姬姑姑正坐在梨花樹下的石頭上,任由飛花如絮落到發上,遙望著南方不知在看些什麽。藏身在這裏我們都換了尋常的農家粗服,雖是荊布釵裙,瑤姬卻將脊背挺得很直,想來是不自覺得,原來不止年少那段幽謐的不倫之戀改變了她一生的軌跡,幼年作為帝女所受到的儀態方面的教育也在世事無常的演變中緊緊追隨著她。

我在她身邊坐下,沒敢去看她,低著頭扭了扭手指輕輕說:“對不起,姑姑,我錯了。”好久都沒聽到回話,我忐忑不安地擡眸看她,清麗的美眸裏已經沒有了怒氣,像霧凝聚其中有些飄渺。

“我知道你這丫頭的心病在哪裏”,她極散漫地說:“他是蕭後的侄子,你怕我挾私報覆去害他”,伸手捏住我的下頜轉向她,眉毛挑了挑問:“我說得對還是不對?”

“對。”我沮喪地沒有一絲抵賴地承認,她卻高興了,清靈靈地笑道:“小時候的乖巧只怕就剩下這一樣了,見了我總是不會說謊。”我自然而然地接道:“那是因為姑姑長了一雙特別好看的眼睛,每次我做了錯事,那雙眼睛就像蓄滿了湖水波光瑩瑩地看向我,被那麽一看我就再也說不出慌了。”

她看向我的目光深切了不少,神色卻哀郁起來,嘆道:“可惜姑姑老了,你也長大了,不僅長大了而且還長得這麽美,比我年輕的時候還要美,眉眼間像極了你的父皇。”

我一慟,明白了為何每當姑姑看向我時神情總會變得那麽悲傷,濃稠得抹不開的悲傷。我抿了抿唇將苦澀咽回肚子裏,感慨道:“從小到大最懷念就是姑姑了,在長安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沒想到不僅沒死反而鬼使神差地來了洛陽,又回到了姑姑的身邊。可笑洛陽的人總說這個美那個漂亮,殊不知姑姑在這裏才是花困蓬瀛。”我看著遠方天空飛鴻過盡,道:“蕭笙哥哥對我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若是姑姑將我交出去受牽連的只會是韋家而不會是夜闌山莊,我知道姑姑待我好才會受今日顛簸流離之苦,但倘若……”我閉上眼睛江都行宮裏母後和姐姐的樣子現於眼前,揮之不去,“若有一日姑姑找到了七月妹妹,我和她同時陷入險境,姑姑只能救一人,會救誰?”

良久的沈默無語,我輕易地察覺出姑姑眼中一閃而過的困頓痛苦,漫無其事地站起來,搖搖頭笑道:“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七月妹妹是姑姑的親生女兒……我明白得。”肩膀上一緊,已被她伸手握住了,眸光中波紋蕩盡,平滑晴亮如鏡,脈脈地盯著我一字一句道:“我會救七月,但我一定會用自己的命來換瑤瑤。”我睜大了眼睛看她,卻在一下刻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哭泣卻又像積蓄了許多年來得那麽突然而又那麽順理成章。

春日風靜,彀紋平平,疏煙淡日下,是一座將要被烽煙燒盡了寂寞荒城,悄寂無聲,可以聽見內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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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五月,夏王竇建德與唐軍交戰於虎牢關,為唐所俘,大軍全部潰散。秦王責道:“我自討王世充,何預汝事,而來越境,犯我兵鋒!”竇建德答道:“今不自來,恐煩遠取。”虎牢戰役結束後,李世民囚竇建德等人來到洛陽宮城之下,令王世充自城上觀看。王世充在城上與城下的竇建德交談,哭泣不已。王世充素服率其太子、群臣、二千餘人詣軍門降。

這一日碧空清澈萬裏無雲,小溪清淺如練,我將洗好的衣服從裏面撈上來放進木桶裏。傅合清跑過來,喜上眉梢道:“姐姐,告訴你個好消息。”

我心緒一動,期望地看著他問:“韋家的人被放出來了?”他如鳥啄食般的點頭,我長舒了一口氣,心頭的一塊大石總算落地。

既然洛陽已歸唐軍所有,那麽翻查舊案對於暗助過唐營將領的人自然不僅不該繼續囚禁,還應封賞。所以釋放他們更是順理成章。

回去時柳嬸正準備在食籃裏裝了些齋飯素食,我問她去哪兒,她笑吟吟地答道:“山那頭的靜月庵收留了不少老弱婦孺,都是些因連年交戰而流離孤寡的可憐人,上次那裏師太不是送了我些清茅草,我準備去給他們送些吃得。”我調侃道:“柳嬸真是菩薩心腸,難怪那些師太與你走得這般親近。”她道:“小姐可別打趣我了,都是大唐來的那個秦王愛民如子,念洛陽裏百姓忍饑挨餓了多年,在城裏施糧,我前日去領了不少呢。”

我垂眸楞了半天,回過頭來柳嬸已沒了影,蕭笙在我身後閑涼道:“洛陽既已歸入大唐版圖,那麽日後少不得聽到秦王李世民這個名號,難道說每聽一日你就要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嗎?”

未及我說什麽,浣浣匆匆從外面跑進來,一進門便對著我慌張地胡亂比劃。我看得奇怪,問:“怎麽了,你慢慢來。”蕭笙從裏面拿了筆交與她道:“用筆寫下來。”她用力地跺了跺腳抓過筆快速畫著,隨著那筆下字跡漸漸清晰,我和蕭笙的臉色都變了。

——有官兵拿著傅小姐的畫像來抓人。

外面已傳來粗暴的詢問聲:“有沒有見過這個人?”蕭笙率先反應過來將我們推進了屋內,將門門重重地關上。傅合清和姑姑已聽到風聲,慌忙地聚過來,姑姑沈吟道:“怎麽回事?不是說韋家已經放出來了嗎,怎麽又來抓我們?”

傅合清道:“我方才去打聽過了,火燒霞光寺的案子移交給了唐軍,他們已答應寺內主持要給佛門一個公道,那些和尚見過姐姐定然是他們畫的畫像。”

瑤姬恨然道:“這些禿驢,上次就該一把火把他們全燒死,省得留著後患無窮!”門外羅剎般兇神惡煞的腳步越來越近,顯然已依著村民的回答找到了這裏。我心下懊惱這是來時避難深居簡出還知躲著些人,自洛陽城破後便沒那麽警戒,過去數日左右相鄰見過我的人定然不在少數,這下可真是遁地無術了。

姑姑抓著我道:“不用怕,我帶你殺出去,就這幾個蝦兵蟹將我還不放在眼裏呢。”我恓惶應下,卻覺若就此與唐軍發生正面沖突,只怕又要糾纏不清了。

慌亂中蕭笙突將目光凝在浣浣身上,他突地到她跟前認真地問:“浣浣,告訴我,你想不想救傅姐姐?”浣浣沒思索就點頭,他又問:“如果讓你把面罩摘下來呢?”

浣浣像只受驚的小鳥揉搓著雙手往後退,蕭笙抓著她的肩胛逼視道:“再猶豫就來不及了,他們就要進來抓走你的傅姐姐了。”正窸窣亂動的浣浣突然平靜下來怔怔地擡頭看著離她不盈餘尺的蕭笙,然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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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曾像個被人遺忘的孩子,安靜偏安在喧囂之外連年烽火都未曾被打亂的地方,卻因為我而陷入了短暫的騷亂之中。我不安地正了正裹在頭上的面罩,往外走,我知道身後蕭笙、姑姑還有傅合清正透過窗戶同我一樣不安地註視著我,他們極不願意放我一個人出來,但我知道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必須在官兵進屋發現真正的浣浣前以浣浣的裝束走出這座院落,到靜月庵等著與他們回合。

正想著一個官兵已上來抓住我撕扯我的面罩,我裝作不能言語地呀呀著躲避,隔壁的大嬸已邁著碎步趕來賠笑:“這是怎麽話說得,這個丫頭小時候被燒傷了臉,又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官爺您跟她為難幹什麽。”

那官兵疑慮地等著大嬸,驀地抓住我的手,不懷好意道:“啞巴?這細皮嫩肉得可不像個被火燒傷了樣子。”說罷使勁地搓了搓,將臉湊過來要揭我的面罩。我瞇眼,覺得那張面目可憎的臉竟漸漸與毓琛殿裏那個道貌岸然的道士重合,胸腔裏火焰驟聚,猛地揮掉探過來的胳膊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然後撒腿就往外跑。

身後傳來暴怒的咒罵,原本散在四方的官兵頃刻間便聚集起來朝我追來。我不顧一切地沿著那條清澈的小溪跑,卻覺得自己的思緒錯落了,眼睛裏不斷地充斥著那夜毓琛殿裏的場景,沐雲那猥瑣醜惡的笑臉,空曠寂靜的宮殿,璃影血淋淋的屍體,我的無助,契合成了一副畫不停地折磨著我。

腳下被石頭絆了,結結實實地向前摔了一跤。這一跤摔得我眼冒金星,待清醒過來身後已沒了聲響,靴子踏在草坪的窸窣聲響提醒著我並沒有甩掉他們,而是因什麽事情的突然出現而迫使他們噤聲。蔓蔓青草攏煙含翠,有兩只色彩斑斕的蝴蝶自毛茸茸的草尖低低飛過,晨霧渺彌,蝶翼絢美瑰麗穿梭於黛葉萋草裏,似花非花。我趴在地上擡頭看去,墨藍的錦裳下擺近在咫尺用銀線細細密密地勾勒了祥雲紋飾。頭頂漫過一片陰翳一雙修長的手伸過來扶我,寒煙芒草凝綠,兩只蝴蝶相互環繞著飛向遠方,陽光瞭目眩亮的光束下似化作了煙霧輕慢地消弭在空氣中。我想這樣的場景若是存在於夢裏必定如遠古秘聞裏記載的嗜人血脈的蠱蟲,洗髓著人的意識誘人沈睡直至天荒,不願蘇醒。

黛色的眉宇微彎含了一抹淺淡的疑惑,眼瞳沈鶩般幽暗深迷帶著惑人的暗眩的光,便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忽而偏頭向後看去,淡問道:“怎麽了?”

身後官兵已全然不似方才兇神惡煞,言語中帶了絲絲避閃、膽怯、惡毒:“啟稟秦王殿下,屬下奉命捉拿欽犯,這個刁民妨礙公務,還毆打官兵。”

他默然垂眸看我,隔著層面罩依稀覺得那視線的溫度輕綿綿地落到面上,盡管只有一雙眼睛曝露在那之下仍讓我覺得陣陣不安,不禁輕輕低下頭。隔壁的大嬸突然冒出來顫巍巍地指著那個官兵,憤恨道:“你分明是欺負浣浣是個啞巴說不了話,剛才明明是你先非禮人家得。”

“是這樣嗎?”那聲音突然變得輕飄飄得像是怕驚動了什麽。有一股莫名地力量引誘著我擡頭,然而好像美幻煙塵在這個輕巧簡單的動作下忽而散卻,我看見緊隨其後的依舊美艷四射的韋若。

碧空無波,她的頰邊恰爾好處地描了一朵葡萄紅的牡丹花,花好人面佳,根本容不得我多想,我也不敢多想。

許久為聽到回話,大嬸急了上來拉住我的手道:“這位大人可是為難浣浣了,她不會說話如何回答得了你的問話。”我擡眼偷瞥了他一眼,依舊是方才那種帶著點疑惑又溫脈的眼神正緊緊地盯著我唯一曝露在外面的眼睛,被他看得一陣心慌不停地安慰自己,外面裹著那麽一層厚厚的面罩他能認得出我才怪。

面前之人沈默良久,韋若行至他身邊輕輕地提醒:“秦王?”他方才如夢初醒般地轉頭問隔壁的大嬸:“你剛才說的話可有人能作證。”大嬸急忙點頭:“有,當然有,左鄰右舍都看見了。”繼而轉身朝著那些面色難堪的官兵冷淩道:“本王給你們個機會,要不現在說實話,要不等待會兒將真相審了出來可沒有那麽便宜了。”

那些人頓時如熱鍋上的螞蟻拉扯著同伴左顧右盼,猶豫了一陣兒齊齊地跪下:“殿下恕罪,屬下們一時糊塗……”

“一時糊塗?”閑冷的聲音下隱約彌騰著怒氣:“本王三令五申不得擾民,你們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公然行這無恥之徑。來人,將他們帶下去各打二十大板。”言方止,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護衛齊刷刷地捆住了那些官兵,動作伶俐地托了下去,令那哀嚎著的求饒聲漸漸遠去。

我不著痕跡地後退了幾步,躲在厚重的面罩下暗自觀察他隨行的護衛,皆是便服但好像並不在少數,甚至連翠枝搖曳的叢林裏都似乎藏了人,我在秦王府裏見識過他們的厲害,若要脫身必須要速戰速決絕不能讓他將護衛動用在我的身上。

“這位姑娘,本王代他們向你賠不是。”聽得他自稱本王大嬸早已嚇得臉都紫了,沒有想到她口中的‘大人’竟是如此大有來頭,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他繼續道:“只是本王已下過命令,洛陽城裏任何與傅合晚年齡相仿的女子都必須接受檢查,煩請你將面罩摘下來。”

我一驚,通緝‘傅合晚’的命令是他下得,那他想必早已看過畫像,他認出了我麽?見我癡楞在原地,他已將手伸向我的側頰要來揭面罩,我想都沒想猛地打掉他的手接連後退數步。他面上毫無慍色,只是疑慮更深。驀地,傳來一個喊聲:“她不是浣浣,我們在茅草屋裏發現了那個小啞巴。”

話未落地,我已迅疾地跳出眾人的環繞,餘光瞄了瞄四周的地形決意往枝葉繁茂更易藏身的東南角灌木林跑,思緒尚未成型已聽得李世民的聲音剛而果決:“抓住她。”

琴弦如蟒蛇自腕間四散飛舞,眨眼間我周圍已經撲倒了一片,我跳過那極易受牽制的位置倒退著往東南方向撤,瞥見綠蔭叢裏攢動的人頭心想那必定是皇室中人習慣豢養的暗衛,內心揣摩他們雖厲害可卻從不輕易出手,只要我不與李世民動手他們定然不會現身。但百密中亦有一疏,自我亮出弦思劍後韋若好像漫不經意地低喃了聲‘合晚’,李世民那雙看似炯明實則深邃的眼睛亮了亮,我心中有不好的預感卻也來不及多想,將擋在身前的幾個人清倒,忽而肩上一緊,已被緊緊扣住,我下意識地縮了□子將手中弦絲甩了出去欲掙脫回眸間看見近在咫尺的李世民。四目相對的一瞬我的呼吸靜止,剎那間的失神眼前一陣疾風面罩已被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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