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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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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晚生來便有奇癥,母親令她帶上那玄冰特制的面具,方才能在烈日朝陽下呆上三兩柱香。不然……”他垂下頭苦澀地嘆氣,“就像是個冰雕的美人,一遇著光就難受得緊。”

我的手冰涼,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便沒有辦法治嗎?”

傅合清將手搭在瑩澈的珠簾上,極為輕緩得撥動,沒帶出一絲聲響,像是在努力平覆內心的起伏。“天下之廣本該是相生相克,我想或許會有根治之法,但我和母親都已盡了力,到最後一個個郎中游醫來了又走了,在希望與失望的巨大落差之中,最先崩潰的是合晚。”

我望著窗外徘徊的天光,令人目眩,喟然道:“她不想治了嗎?”

傅合清緊凝著眉,手指不規律地敲打在珠子上,沈吟道:“如果她不是那麽漂亮,或許也就不會這麽痛苦。那樣一張傾城絕艷的美麗面龐,卻只能在黑暗裏孤芳自賞,如同地獄裏開出的奈落花,像是從命運的夾縫中逃脫出來的漏網之魚,連光都見不得。特別是看見那些美麗的女人可以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享受卿讚與艷羨,而自己明明可以與她平分秋色,卻只能終日躲在一張面具下寂寥度日。”

“韋若?”我的腦海裏突然便浮現了那張如牡丹泣露嬌艷光耀的面龐,自我第一次見她便意識到有一種美麗是永遠都不會被忽視得,因為她早已化作一種綺麗的光縈繞在四周,不論如何的收斂,總會撩撥起她周圍的女子那種欲與之爭鋒的心思。傅合清有一刻的沈戚,嘆道:“韋若……她總能輕而易舉地引起別人的嫉妒,但在合晚的身上更多得卻是不甘心。我真是太不了解女人了,如果我能早點察覺到她的這種情緒,或許能早些安慰她,或許她就不會不告而別了。”

窗外驀然掀起一陣涼風,吹動著枝葉簌簌作響。傅合清起身去關窗戶,凝著他黑色的背影,無法管束著自己連篇的浮想,七月,這就是七月的故事嗎?到底哪裏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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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合晚的生辰伴著群芳的綻放,裊娜而至。

聽雨在夜闌山莊設下生辰宴,打算讓她的‘女兒’正式出現在大家的面前。

我像個人偶聽從著聽雨的安排,許多時候我總是會不自覺地想起合晚,潛意識裏我早已將她認定作我的七月妹妹,那種奇妙的牽引時常令我糊塗起來。那個被我羨慕著甚至怨恨著的妹妹,果真與我血脈相連,那麽在我沈浮於詭譎磨難中時,她是否也正在飽受煎熬呢。

不論怎麽說,我現在還在享受著平靜的生活,本屬於合晚的平靜。

韋曦曾說要送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當那綠色長稠小盒送到我手中時,多少還是有幾分失望。一幅筆墨精細的畫卷,用了心思得,卻多少讓我有點乏味。這乏味僅止於看到卷底的題詞。

絢麗如染的晚霞洇滿人間,其中一顆夕陽似墨正融化其中,漫天絕艷的色澤,天的另一邊晨光悄然而至。濃艷適宜的柔墨暈染,將二者巧妙地融匯在一起,使得一朝一晚同鋪陳在一張卷軸上竟無任何不妥。底卷上焚香化成青煙三縷,直飄上空。其中用小楷謹慎地題了句簡短的詩——晨曦邀晚霞與共。

我如幹了虧心事般迅疾地合上卷軸,小心地環顧四周,見沒有人註意到自己才長舒了口氣。而將視線收回來的時候,正與坐在另外一桌的韋曦相匯,他拿著酒鼎的手在半空中僵停了片刻,朝我揚了揚,一飲而盡。

不知該作何回應時,旁桌的一個商賈打扮的人正跟韋若搭訕,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可以傳過來。“珍饈美酒佳肴,這樣的日子不知還有幾時?”韋若的聲音中有些明顯的不耐,隨口道:“此話怎講?”那人繼續口若懸河地說道:“聽說大唐已派兵進攻洛陽,領兵將領可是那戰無不勝的秦王李世民。大軍壓境城內忙著調兵遣將早已被傳的沸沸揚揚。唐軍驍勇,江北多數疆土早已歸入其囊中,恐怕這次是不拿下洛陽不會善罷甘休得。”

另一人道:“那又如何,隋煬帝經營洛陽多年,城墻堅硬高深,城內富庶繁華,未必就會不堪一擊。”

不知不覺我已秉足了心神在聽,未曾察覺韋曦早已坐到了我身旁空出的位置上。他側身瞅了眼身後,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也在擔心,洛陽城墻不夠堅硬,哪天塌了不成?”

我勉強扯動了下唇角,“擔心又有什麽用,該來的總會來,躲都躲不掉。”

韋曦將我杯中剩餘的酒倒了,斟了一杯滾燙的茶,玩笑似得道:“你倒說了句實話,洛陽這顆明珠,任誰主中原都會被覬覦,不過早晚的事,且看它造化就是。平民百姓為哪朝所役都一樣,盛衰憂患該擔心的永遠也輪不到我們。”

我暗自腹誹,他說得可真輕巧。

這一番東拉西扯倒叫我將畫軸上的題字全然拋於腦後。待想起來時已江南海北地聊了許多,不好再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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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三年七月,唐軍在秦王李世民的帶領下,出關進宮洛陽王世充。早在唐與劉武周、宋金剛交戰時,鄭與唐已有諸多交鋒。王世充趁唐□乏術,率軍進攻伊州等地,戮唐大將張善相、李公逸等人。經過半年進攻,王世充基本占領了唐在河南之地的領土,然而李世民奇跡般的扭轉了戰局,於武德三年四月消滅了劉武周所部,並極快重整軍隊,唐與鄭的交戰已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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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濃釅,青山消隱於黑暗中。我與傅合清趺坐在河畔垂釣,彼此緘默無言,都暗自關註著身後的動靜。

自那日生辰宴之後,韋曦的伯父在此拜訪夜闌山莊,聽雨自然盛而款待。韋伯寒暄過後,便道:“曦兒自從見過你家小姐,便對她讚不絕口。我只當這孩子性情孤冷,卻不想這次是要為合晚轉了性子。”

我手心一滑,扣在指尖的魚竿掉進了河裏,傅合清伸手將它撈上來,緊束的袖子濕了大半。我給他把袖子挽上去,掏出手帕擦了擦胳膊。身後的談話仍在繼續,聽雨好像有些為難:“小女自幼體弱多病,只怕是要委屈了令公子。”

韋伯嗡嗡笑道:“我瞧著小姐雖面有病容,但容貌性情卻是百裏挑一的好。老夫還真絕得是曦兒配不上人家呢。”

如此一來,聽雨便不再謙遜。

傅合清垂眸緊盯著紋絲不動的河面,問:“你真想嫁給韋曦?”

我望著殘紅紛飛如雨,有種說不出的蒼涼:“他來了。眾人皆知洛陽城壘堅壁,並沒有那麽容易被攻破。可我總是有種感覺,區區一座城池是擋不住他得。”傅合清輕笑了一聲,“你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在你的心裏他自然是無所不能得。”

我面帶苦澀,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可真希望這次是高估了他。天下疆域何其之廣,能承載他功業的袤土何其之多,而於我棲身便只剩下這麽一處,我如何能不怕呢?”

傅合清正斂了神色,“所以你就要嫁給別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意味曾經你和他發生過的一切都會在你和另外的男人身上發生。”

聽到這話,我卻在微笑,黃昏溫弱的光線裏,這笑容被倒映在被晚風吹皺的河面上,諱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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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坐在青苔石上的藤椅上,一旁山泉僅歸,瀑布聲聲。琴子給我蓋了一層柔軟溫暖的羊毛毯子,我閉著眼睛卻覺那道陰影覆在面上久久沒有散開,睜開眼睛,韋曦正若有所思地垂眸凝視著我。

我一楞,指著旁邊的烏木凳子道:“坐呀。”

他沒坐,卻蹲在了我的旁邊,似笑非笑道:“我看你氣色好得很,完全不似前幾日孱弱。”我方因病推脫了他的邀約,聽他這樣說唇角不禁微彎,“是有所好轉,但總是疲憊得很,不願出門。”韋曦微笑道:“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在等著我來找你呢。”

我重新閉上眼睛,沐浴著日光的溫澤,慵懶道:“或許是吧。”

旁邊沈默良久,再開口時伴著山泉如嘆息:“在霞光寺裏的時候我便覺得,你該是那個能和我共度餘生的人。我過得不快活,你也不快活,如果我們在一起了,說不定彼此的生活都會柳暗花明呢。”

我道:“天底下不快活的人多了,就該把他們都配成對兒嗎?”

藤椅扶手顫了顫,似乎身邊人在笑,他道:“別人或許不行,但我們絕對是天作之合。你早就看出來了我心有所屬,而我也知道你難忘舊愛,可偏偏前緣難續。若是一人行走,就像於沼澤中寸步難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我不知覺間都已陷入了兩難之境,可若將兩塊碎玦拼湊在一起,說不定可將其中的鋒楞隱藏,既割不到別人也割不到自己。”

青山被照耀的嫵媚,有著可愛的姿態。清風吹來,很是暢快。我難掩笑意地睜開眼睛,道:“這麽說我們真可以相敬如賓了?”

他眉眼裏蘊出一絲慍惱,“明明你也是這個意思,卻非要逼著我說出來。”

我眉梢一挑,俏麗道:“難道不該你先說嗎?”

韋曦未再言語。我仰望著天上流雲如染,像極了他送我的那幅畫的意境,只是沒有了晨曦和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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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這回事嘛,一回生兩回熟。我得心應手地挑選了裙釵,任由侍女給我上妝,傅合清楞楞地坐在一旁,看上去有些憂郁。我摸著光滑油亮的發髻,淡然吩咐道:“你們先下去,我有幾句話要對合清說。”

琴子會意,領著那些不知所措的小丫鬟悄悄地走了出去。

銅鏡裏的我紅妝嫵媚,好像回到了兩三年前,沒有一點歲月流逝的痕跡。我喚過合清,沒等我開口他搶先道:“你不必勸我,我有一句話一定要對你說。”

我轉過身來看著銅鏡中的我們,道:“我不攔著你說,可我要告訴你,有些話說出來了就不能當做沒說過。”

他沈默了,銅鏡裏模糊了身影。我剝開胭脂盒,沾了一點嫣紅在指尖。“你還年輕,日子久了就會發現曾經執迷的那個人或許根本就不是對的人。合清相信我,上天許人間男歡女愛,不是要人痛苦得。”

傅合清低聲道:“那麽你告訴我,你最後愛上了那個人曾經後悔過嗎?”

我望著銅鏡裏笑靨如花,仿佛所有的不甘皆隨風消散:“我是真地愛過他,他也真心愛過我,這就夠了。我從未後悔過。”

身後人長舒了一口氣,如迷霧初散,再次回到了那個錦衣堆雪、瀟灑磊落無憂無慮的時候。“我……明白了,就只當作是做了一場美麗的夢吧,明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說不定我再到洛河邊徘徊,清淺的河水正會將一個女孩沖上來,也許不如你漂亮更不如你聰明,但我們會真正地兩情相悅。”

自從流落洛陽,我從未覺得像今天這般快樂。我站起身來了,茜紅的素紗裙裾如波懿流淌了一地,住著傅合清的胳膊道:“從今往後可以將我當做姐姐了麽?你是我在洛陽遇見的第一個人,也是唯一知道我全部秘密的人,是我在最無助迷茫之時唯一能安心依仗的人,這也是我們的緣分罷。”

他溫雋地笑了,“我多想寸步不離地保護你一輩子,若能依弟弟的身份,我也是求之不得。”

清風如許,帶走的是流年,沈下的是記憶。清幽明媚的東都裏,這場如戲般的花嫁卻能讓我那顆早已疲倦的心獲得片刻的安寧。天地間凈凈流沙,卻不足以完成那曲‘此生未了’。世民,我們之間的緣分終究太淺,但細細數來又有幾人獲得了真正的圓滿。勝吾之有,弗如吾之亦有,我楊憶瑤生來就只想做一個平凡的女人,平凡到你顯赫的光芒撒到我的身上,絕不會比別人多出半分。

輦輿搖搖晃晃地走到了韋家,傅合清跟在我的身邊,韋曦拉過我的手,聽到的卻是韋若銀鈴般悅耳的笑聲:“我今後該怎麽叫你呢,嫂嫂?還是合晚……”

我默默地念道,從今往後,我是夜闌山莊的傅小姐,是韋家的少夫人,就算李世民站到我的面前,也改變不了絲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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