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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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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屋外,密匝匝跪了一地,呼:“陛下萬歲。”見李淵著皂色鸞鳥朝鳳繡紋朝服,石銹色鮫龍游海朝靴,由眾人擁簇著走進來。我暗自稱奇,鑾駕降臨竟一點風聲都沒有,再細細一看,庭院外並沒有依制車輦華蓋金壺,隨從之人皆是便服,看來該是微服暗訪。

李淵由侍從引著上座,道:“都起來吧。”站穩後方才仔細觀望,待看清楚跟在李淵身後最近的人不禁驚出一身冷汗。難怪剛才李元吉沒有隨大家一起來,原來是去接駕了。狂放依舊的眉眼一滯,不羈神采下掩著幾分兇惡毫無遮攔地看向這邊,現在躲已經來不及了,只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

李世民上前躬身道:“兒臣未知父皇駕臨,有失遠迎……”

“行了二郎,朕就是來看看你,不用這麽多虛禮。”李淵深沈睿智眸子中閃過一絲寵溺關切,“朕帶了禦醫來,待會兒叫他們好好給你看看。”李世民遣首道:“謝父皇。”

雖有朱輝在外,卻依舊父慈子孝。我愴然憶起大業年間父皇與兩位哥哥先後的相互猜度疑慮,天性疏離傾軋。或許是因為李淵父子並非生來便是帝胄,亦有十幾年尋常人家父子情,更經歷太原起兵諸多艱險,患難相扶持才有今日,大約感情還是深厚些。可古往今來,帝王家向來是同患難不能更富貴,這樣的感情又能持續多久呢?

正低頭出神,卻聽一句雄渾遒勁的話語傳來,“你就是那個自小被瑤姬收養的孩子?”屋內靜凝如霜,好像所有視線都凝聚在我身上。我擡頭迎上那道含著探究意味不明的目光,片刻才記起‘瑤姬’是我的姑姑瓊花公主的閨名,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只略微點了點頭。

“剛才那番言論真可謂‘語出驚人’,這不讓須眉的倔強氣概倒真與瑤姬有幾分相似。”他字句如鐵沈虬穩頓,目光卻愈發輕飄渺遠,仿佛在透過我看另外一個人,隨即又略帶失望地笑道,“不過樣貌有些出入,比瑤姬還美上幾分,不愧外界所傳‘花神公主’美名。”

我心中流淌而過幾分厭惡不快,那是姑姑,我怎會與她相似?聽到‘花神公主’四字,又猛覺一凜,幼時有宮人潛滋暗傳,我出生之日雖是隆冬勝雪,卻朝霞漫天,百花盛開隨即雕零,但芳香馥郁四溢久久不曾消散,這等奇聞傳入民間便有了‘花神’典故。只都是些虛無縹緲的陳年舊事,若不提連我自己都要淡忘,只是今日李淵為何要舊事重提,又是存著什麽目的。

“原來這就是‘花神公主’那晚倒是眼拙了”,李元吉揚聲道,我暗叫不妙,一時心亂如麻卻找不出拆之法,只得站在一旁聽他繼續夾槍帶棒地說下去。

“不過父皇說她堪比巾幗,這點兒臣倒是相信。特別是她身邊的那個侍女,驍勇異常連兒臣都差點命喪她手。”他說得不慍不火,卻滿是挑釁。果然,李淵聞言神色大變,問道:“怎麽回事?”

被李元吉這麽一煽火,屋裏眾人皆屏息滯聲,聽他添油加醋地將那晚事情渲染出來。他倒也不傻,將那晚與夕顏私會的事情一帶而過,著重突出了我違反宮禁出手傷人的惡劣行徑。我隨時都能感覺到眾人詫異刮目的眼光,沒想到我竟然這麽大膽敢招惹這個混世魔王。其實我確實沒這麽大膽,越不想惹麻煩反倒招了一身腥味。

“宮闈宵禁森嚴,她公然違反,若不是沒將父皇放在眼裏,就是思念前朝圖謀不軌。”沒想到李元吉如此陰狠,原以為他只是想報一箭之仇出口氣便罷了,沒承想字字焠毒染鴆,要置人於死地。別的倒還好,‘思念前朝’這個罪名可是觸犯君王大忌,看來齊王雖然表面狂傲不羈,倒真是深谙蛇打七寸的道理。

若要和盤托出,依李淵的老謀深算和對自己兒子的了解,未必猜不出那晚具體事宜。只是眾目睽睽,事關皇室顏面,能這樣攤開來嗎?思慮間,手指一陣溫熱傳來,見修長白皙的手微挑纏繞上來,細緩溫熱的呵氣噴在耳後,“求我,我幫你。”

我心慌警惕地看向站在一邊的那翎,見她半垂著頭方才安下心來。壓低聲音道:“你想怎麽做?”

“求我……”

“不幫就算了。”我倔強地甩掉李世民的手,看向臉色凝滯如鐵的李淵,唇角笑紋微灩,“信不信,我自己照樣有辦法解圍。”

“你有什麽要說得?”李淵面無表情地將問題拋過來,我不慌不忙地回道:“陛下明鑒,憶瑤違反宮禁為實,傷到齊王是迫不得已,但絕不是齊王所說‘思念前朝,圖謀不軌’。”他又問道:“那你倒說說,深更半夜私闖宮闈禁地所為何事?”我道:“是去芙渠放蓮花燈,太極宮中雖水渠遍地,卻只有那一條占盡龍脈絕優地勢,由東南方向流淌至西方。”

“蓮花燈為觀音大士坐燈,梵天王也是坐在千葉金色妙寶蓮花上出生,意味佛光普照,凈塵潔世。憶瑤慮及幹戈硝煙下蕓蕓黔首飽嘗戰火苦難,故而將蓮花燈放入芙渠,讓它帶著祝福一直流向西方極樂,渴求天降奇才整頓亂世,如蓮花燈一般普照,救萬民於水火。憶瑤恣意隨性,一時忘掉宮禁甘願受罰。”這席話也並非全部杜撰,我確實曾經在芙渠裏放過蓮花燈,除卻祈求蒼生安康外,還有就是……感念故人。

李淵沈吟道:“如此說來倒是情有可原。”

李元吉揚聲斥道:“你分明是強詞奪理,什麽蓮花燈,根本是無稽之談。我看你就是不甘心楊隋江山落入我們李家之手,故而心生忿怨,暗懷不軌。”我橫眉冷對:“我為什麽要心生忿怨?大唐皇帝為皇考修繕皇陵更善待楊家宗室,皇恩浩蕩我感激還來不及,難道不是這樣?”

他果然語噎,看來也不傻,知道是個陷阱答是答非都不妥。李淵冷眸暗沈,如鷹鷲睿智精光畢露,略一沈吟道:“元吉、世民、憶瑤留下,剩下的人都退下。”眾人跪拜後皆緩身而出,唯餘下夕顏上前娟聲道:“那日夕顏也在場,可留下向陛下陳述一二。”李淵點點頭,她便也如我們退至一邊。

我卻心裏打鼓,一個李元吉對付起來尚游刃有餘,若再加上個夕顏,還真是兵將水土來襲。看李世民一副閑逸樣子,當真不求他就沒有半分幫我的意思。若早知道離開東宮會落入孤軍奮戰的境地,我倒寧願去向李建成服輸認短,也好過讓外人看去笑話。心下被這想法一驚,我什麽時候不由自主將李建成當成自己人了,果然是失去之後才知道可貴。

“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吧。”李淵目光凜冽滑過我們三人,夕顏搶先一步將事情原委娓娓道來,聽著倒是中肯符實,見李淵緩緩頜首,想來也是相信了。待夕顏說完後,他看向我問道:“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怎麽剛才不說清楚?”我回道:“事關皇室顏面怎能曝之於眾。”李淵面露讚同之色,隨即略帶苛責地沖李元吉斥道:“連一個女人都懂的道理,你倒是疏忽。”遭到劈頭蓋臉的一頓訓斥下來李元吉不敢頂撞,不時暗射過來的目光卻是猙獰尖銳,看來這梁子是結下了。不禁懊惱,說我步履謹微也不過份,怎麽敵人就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

“元吉,這事錯在你,朕判你閉門思過一個月。”異獸麒麟緞裙掃過地面在微聲耳彌的靜空裏掀起一陣悉簌之聲,我兀自低著頭看龍紋錦靴慢慢踱至我們面前,最終在李元吉面前停下。只聽他略帶不甘地回道:“兒臣領命。”其間破繭欲燃的雄渾怒火夾雜怨憤清若可聞,我卻並不怕他,不過是仗著父兄溺重便逞匹夫之勇的狂傲少年,空有貴胄身份,獨乏持重氣度。

我未將他放在眼裏卻也低估了作為帝王的猜疑之心,那番冠冕堂皇的‘蓮花燈’論自是沒有令李淵相信,他冕服驟然一擺,調轉方向走到我跟前問道:“朕罰了元吉,你也該說說那晚是幹什麽去了。”音調擎圓鼎鐘,賦入渾圓天成的帝胄威嚴,如同陰空帷幕沈重壓抑下來。

該說實話嗎?謊話自是不行,可實話斷也不能說。如今局勢微妙,突厥雖是朝秦暮楚卻依舊雄師北方,霸領天下,李淵與之結秦晉盟約之心不減,我若說了出來,他極有可能會借此賜婚,那之前所做努力豈不付諸東流,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

還真是進退維谷。我心裏清楚,一旦稱孤道寡疑心就會極重,前朝公主的身份已經深為李淵所忌憚,我若給不出個合適名目,只怕不久就會在太極宮裏消失。深宮內苑裏要一個人消失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理由,也沒有人敢追問。短短一瞬,仿佛碧落黃泉走過一樣,無數思緒泉湧而至,若我抵死守住秘密,什缽苾會不會履行承諾幫我報父仇,護佑侑兒?早知道會有今天,當初何必倔強著不肯向李建成服軟,或許他會念及如初交情替我料理身後事呢。不曾歷經生死關頭,我還不知道自己如此貪戀塵世,有這許多拋不開牽念。

正當我舉棋不定時,身邊的李世民揚聲道:“父皇,兒臣有話說。”李淵未曾料及他會站出來,將視線收回投註到他身上道:“說吧。”

“那晚憶瑤是去找兒臣,因是初七兒臣留宿武德殿,不想驚動上下才在夜間相會……”我驚詫地睜大眼睛看他,英挺身姿正凜,伸手將藍色雀展攛絲袍擺向一側,雙膝及地仰視天顏正色道:“兒臣與憶瑤公主兩情相悅,因此觸犯宮規願與她同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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