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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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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輾轉無眠,躺在床上腦海裏反覆過著無數畫面,一會兒是繒帛繞樹的西苑,一會兒是煙柳畫橋的江都,一會兒是巍峨雍容的離宮。奢靡華麗的畫面交疊相織,連同那些回憶泉水般湧來,時悲時喜,一顆心好像沖破軀殼不受控制,肆虐著碰觸那些敏感脆弱的領域。

這樣折騰了一晚上結果就是大清早璃影掀開紗帳時大吃一驚,急忙轉身拿來銅鏡,看著鏡中那個眼睛紅腫面色憔悴的影子我也著實一慌,“這可怎麽辦?我待會兒還要去秦王府,這個樣子怎麽見人?”

璃影無奈地攤攤手,道:“要不去和太子妃說聲改日再去。”我立刻搖頭,“這怎麽行?若單是太子妃還好說,可其中還有尹德妃張婕妤的托付,斷不能耽擱。”

“那可怎麽辦?”

興許是我們聲音太大驚動了外寢,如墨掀開水晶簾走進來,看到我的樣子微微一楞。我以為她又會責備我一番,誰知她什麽都沒說,徑直去妝篋取來了珈藍嫘縈胭脂盒,精巧細致的瓷盒以格擋分成兩層,分別是薔薇色和珊瑚色胭脂。她取來素錦沾了水粉替我細細打了一層,然後以珊瑚色胭脂反覆勾兌直至稀成淡淡粉色,然後均勻鋪在臉上。

在如墨一雙巧手地打扮下,銅鏡中那個面容憔悴形色枯槁的影子漸漸消失了,變成一個膚色白皙晶瑩透紅的纖細秀容,腮邊一抹薔薇色嫣紅恰到好處,猶如冰雪覆蓋下的一枝紅梅,嬌而不妖。

璃影為我端過洗涮的清茶,笑道:“如墨姐姐真是厲害,才一會兒功夫就像換了個人一樣。”

聽到讚美如墨並沒有表現出多高興,只是淡淡地說:“我就算再厲害,也經不住有人這樣折騰自己。”我恍然一顫,才明白她其實是生了我的氣,恓惶轉身想要解釋,卻見她撚了側裙走出去,說:“太子妃一大清早命人送來了好些東西,說是公主要送到秦王府的。”

我躲開為我梳理發髻的梨木梳子,披著一頭長發站起來追上她,“如墨,我不是故意得,我是晚上沒睡好。”她不回頭,只是撂下一句話:“不單是為這個。”我懵懂地楞了下,追問道:“那是因為什麽?”

僵直的身子猶豫了片刻,終是回過頭來看我,泛著青光的眸子幾乎要印到我的心裏,“你在深宮裏長大,對於其中險惡再明白不過,怎得又和他生了瓜葛?”我與她對視,其中靜無波瀾,卻含了不常見的情緒,擔憂?害怕?憐憫?

許久我才試探著問:“你是說秦王?”看她眼中流轉過不自然的漣漪知道自己領悟對了,心下當時就奇怪,我與李建成走得更近從未見她說過什麽,怎得一碰到李世民她就好像天塌下來似得。

“公主,咱不去秦王府,不去招惹他好不好?”哀求的聲調,我幾乎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她目光懇切地看著我,“奴婢知道公主雖然外表清冷,但卻是個人死理的人,一旦動了情不撞個頭破血流就不回頭,這樣的事情不要再來一次了……”

“等等……”我皺眉道:“你說得這是哪裏跟哪裏,就算我刻意與誰結交,那也是為了侑兒,為了我們能早日離開唐宮,難道你以為這個時候我會有心思談情說愛?”我一時沒有收斂好自己的情緒,話語聽上去尖銳嚴苛了些,見如墨躊躇著低頭仿佛猶豫著要做出什麽抉擇,心下有些愧疚。她自小跟在姑姑身邊,雖說是侍婢我卻早已把她當成了姐姐,還從未頂撞過她。

於是,平覆了起伏不定的心緒,握住她的手緩聲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要為我擔心了。如墨……姐姐。”她惶然擡頭,“只希望公主不要掉入自己設得陷阱裏,容奴婢再想想……”她絮絮念著詞句斷續的囈語,神思恍惚地踱出殿宇,清濛背影如同一縷煙靜謐悄然地緩緩消失在我眼前,淡若無痕。

我轉身讓站在身後的璃影替我更衣,卻見她面色冷肅,目光中凝結著冰川般的涼滯。

璃影替我選了一件淺紫色底銀紋嫘縈敝膝裙,花色素樸簡單只在裙裾上繡了幾多旖旎綻放的芙蓉,花瓣相互交疊幾乎可以看清其中紋絡。

準備妥當後我思慮著要不要去和李建成打個招呼,那天雖然我存了目的故意和他爭吵,但這幾日過去心裏很不是滋味。我發現有些事情不管頭腦裏謀劃得多精密,心總是不能隨著理智走。惋惜與他相交相知的友誼毀於一旦,因為從小到大我都沒有什麽朋友。

到了兩儀殿門口我又猶豫了,他名言過不希望我與李世民有什麽交集,這番前去秦王府雖是太子妃起得頭卻有尹德妃和張婕妤的囑咐,他也不好阻止。我這樣去不像講和倒更像是挑釁。

正當我拿不定主意時,一個四十歲左右華衣錦服纏繞的男子從兩儀殿中走出,徑直朝我們的方向走來,躬身拜道:“臣王珪參見憶瑤公主。”我一楞,雖然保留這個公主名位,但畢竟不同往昔自隋朝覆滅後還沒有人對我正兒八經地行過如此大禮,頓時覺得不妥連忙道:“大人免禮。”

王珪說:“太子殿下吩咐臣跟隨公主一同去秦王府。”這樣很是恰當,我是個女人又沒有新朝名分,很多事情不能擺到臺面上處理,有時難免尷尬。身邊帶著這麽個職任東宮舍人又深谙世故的人恰到好處可以擋開很多麻煩。於是欣然同意。

走出幾步,我又覺得不對勁。他剛剛說……太子殿下吩咐,他知道我就在兩儀殿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素綿窗紙上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像,我抻著頭想要看個明白,無奈花枝碎葉淩亂影壁,總是看不分明。

失望之餘突然有所頓悟,是不是我們之間總會隔了這些‘花枝碎葉’。他的儲位社稷,我的故國血脈,早就在我們之間劃出楚河漢界,於是我們心底僅存的那些‘餘情’不甘心地畫出繁花墜影,我卻錯誤地將那些幻影當成現實,在維系與失去間苦澀掙紮。有時現實這般殘酷,我還是不得不將它剖析出來,寧願承受殘酷的現實,也不願迷醉在虛無的幻想中。

車輦顛簸著駛出唐宮,街肆喧囂漸漸入耳,我撥開簾子向外張望,淡薄晨霭彌漫幾乎遮掩了朝陽絢麗餘色,街道兩旁榆柳參天,細長的柳條在晚風吹拂下飛絮翩躚。透過枝蔓碎葉的縫隙,依稀可見沐浴在晨霭中的九曲宮闕,庭閣畫舫,仿佛遠在天邊。

車輦後面零星跟了幾個東宮內侍,駕著幾輛馬車載運大大小小的禮品。我突然生出一個想法,現在跳下馬車離開長安,再也不回來,真得是個很好的時機。我輕悠一笑,倒真得是個好時機。

“公主,你笑什麽?”璃影探頭過來,順著我的視線望出去。一個簡陋的木架攤子上掛著花花綠綠的紙鳶,糊在竹棱上的紙絮隨風浮擺搖曳,好似被賦予生命展翅欲飛。她粲然笑道:“公主喜歡,奴婢現在就去買來。”

“不用了……”來不及阻止她已經叫停跳下馬車,像蝴蝶飛奔到攤位上去跟人家討價還價。她在宮廷裏呆的時間短,雖然警惕冷肅卻依舊保留著活潑好動的本性,只是這份‘本性’在深宮裏禁錮得久了,會不會有消磨殆盡的一天。

“呵……”王珪輕笑著,腮邊短髭隨著笑聲微微顫動。我道:“讓王大人見笑了。”他手覆短髭搖搖頭,“怎麽會?臣只是笑璃影姑娘的真性情。”一路上與他相處,只覺這個人沒有老學究的迂腐嚴肅,幽默風趣得很,每每逗得璃影暢然大笑。

坊間宮廷多有傳言,李淵冊立太子時曾在李建成與李世民之間左右搖擺,依我看所言不實。這人引經據典,才略籌謀均屬上乘,是佐君輔稷不可多得之英才。李淵一入長安便將他賜予李建成,豈不是在為之後立儲嗣位鋪墊。想來只是顧及李世民功勳,才做出難以取舍的姿態,帝王家向來都是立長不立賢,李淵雖行叛主建國,卻還是避不了傳統宗嗣的陳規。

一個灰土色衣著的男子似是也看中了璃影拿著的蝴蝶紙鳶,兩不相讓起了爭執。街肆之上不想為了個小物件多生事端,便叫來一個內侍讓他去把璃影叫回來,那個內侍還未動身璃影已經拿著紙鳶興高采烈地回來了,揚了揚手說:“公主你看。”

我將她拽進車輦裏,調笑道:“你多大了,因為個小物件還能高興成這樣?”她略帶委屈地忿忿道:“我哪是因為它,是因為覺得公主會喜歡這只蝴蝶才硬要與那小子爭搶過來,花了一錠黃金呢,沒想到您還不領情。”我驚愕地合不攏嘴,“一錠黃金,就這個?”

“為博美人一笑周幽王還烽火戲諸侯呢,這算什麽?”她一本正經地吟道,我以手搗她的額頭,“看你那得意樣,以為‘烽火戲諸侯’是好事嗎?周幽王荒唐驕縱丟了江山,就是褒姒也會看不起他。”她似懂非懂略帶幽怨地看了我一眼,訕訕地拿回紙鳶擺弄。

王珪道:“公主見識確實不同於尋常女子,難怪……”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突然身體一僵透過我看向窗外,神色倏然深沈覆雜。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見秦王府門前停了一輛氣勢煊赫的敞篷馬車,進進出出人聲鼎沸在一箱箱搬運什麽。王珪調笑道:“看來有人先我們一步。”

他雖是在笑,眼底卻是冷靜肅穆。我暗自思索,敞篷馬車前是四匹毛色均勻統一的白駒,烽火亂世民生雕敝要配齊四匹毛色相當的馬匹可不是簡單事,更何況李淵登位後未保前線戰事供給明旨上至宮廷祭祀下至官吏宴飲一律提倡節儉,就算有人有這個財力也不會有這個膽量明目悖旨,除了一個人。

心裏有一絲不祥的預感,當璃影上來攙扶我下馬車時低聲耳語道:“小心點,可能是李元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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