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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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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說過嗎?」胖官員問著。

「你見過嗎?」瘦官員人問著。

「……你們說的是誰?」一會,不聞他二人說下去,小官員問著。

「刑部江侍郎的夫人。」

「刑部江侍郎的仵作。」

兩人同時答道。

從一開始便摸不著頭緒的那小官員更加混亂了。一人是尊貴的侍郎夫人,一人是下賤的仵作,如何會出現在同一話題中?

「我道,這江侍郎數年前被貶下鄉,好死不死給他抓著個機會,翻身翻成了刑部侍郎,還娶了尚書錢大人的義女,看似風光,其實另有隱情……這事,你們聽說過嗎?」

「我道,這江侍郎從以前便喜歡與低下之人混在一起,這次回京仍死性不改,帶了個來路不明的生手仵作一同……江侍郎成日與個小仵作形影不離的,你等可曾見過?」

看看左方,再看看右方,混亂呀混亂。小官員搖搖頭。

「聽說,錢大人的義女出身富商人家,在家行九,自幼身體不好,總待在闉房裏,整日不得吹風見光。錢大人收為義女後賜名錢行知,而江侍郎屈於錢大人淫威之下,才娶其為妻;自出閣嫁入江府,夫人依然足不出戶,兩人相敬如賓……不,是形同陌路哪。」

「聽說,江侍郞不好女色好男色,過往大理寺中的同僚也傳過謠言,說他早在幾年以前便養了變童數名,總愛膚色深些的,話少些的,不愛笑的……如此看來,謠言是真。瞧瞧江侍郎身邊的小仵作吧,不就活脫脫是那模樣嗎?」

看看右方,再看看左方……小官員揉揉混亂到發疼的腦袋。

「據說,江夫人是這陣子才知道夫君的斷袖之癖,那本就弱的身子,又給氣得更出不了門了……可,哼哼哼,就這麽巧,那日我上江侍郎府上送些案帳,江侍郎正巧不在,竟給我瞧見他的親信魏大人進了主人房哪!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茍且之事哪……江侍郎大半輩子都在料理作奸犯科,可有想到難斷家務事的一天?」

「據說,江侍郎與那小仵作在惠堂中獨處了三日三夜,雖說在那地方多半是真為公事……可,嘿嘿嘿,就那麽巧,我奉命辦事路經惠堂側門,竟讓我見著了小仵作累暈了似地依在江侍郞肩上,江侍郎二話不說將他攔腰抱起,往無人的內堂而去。我辦完了事,忍不住又繞回去瞧瞧,見著的,是江侍郎窗邊打盹,小仵作色心大起,那手撫著他臉,那眼仿佛要吃了他似的……」

小官員抱著頭,想叫他二人別再說了,道人長短也得看時候、看地方,此處可是刑部,別要惹禍上身了。

「是嗎?」胖官員說著自己想說、其實暗中也豎起耳朵聽著瘦官員說的八卦。聽著聽著,和他知道的版本有些出入,還是問清楚些好,便問道:「我倒是聽人說江侍郎回心轉意討好夫人呢,一方面是因前程尚靠錢大人打點,另一方面魏大人趁虛而入讓他面子掛不住哪。」

「是嗎?」瘦官員自然也沒漏聽胖官員的話,卻是半信半疑的。「我是前兩天才親眼見到他二人在內堂中休憩,小仵作眼中的深情款款,萬般光彩,我是不會看錯的。」

胖、瘦兩個官員你一言我一語起了爭執,小官員抱著發疼的頭,退退退,再退退退,退到了門邊,也趁機退出了屋中。

慶幸自己跑得快,否則繼續聽下去,說不準又如上回那般,逼他去打聽虛實,那可不好……小官員快步離開,繞過假山水,穿過廊道,轉往池邊小路。

忽地,見到一景,他停了停。

遠方,竹林中隱約兩抹身影。

瞇了瞇眼,小官員看清了一身精繡官袍的正是江侍郎,他伸手撥著身前人散在額前的發絲,替他塞到了頭巾中……

小官員沒見過方才另兩人口中說的仵作,但直覺便是那人了;膚色偏深,矮上江侍郎些許,那清俊的臉龐沒有太多表情。

此處距離雖遠,但小官員看得清江侍郎的手停在仵作耳後,久久。

不知過了多久,他依然遠遠看著,因為,見到了精於算計的江侍郎唇邊浮起少見的溫暖笑意。

「今兒出門匆忙,沒替你繋好,你便胡亂紮了發,是嗎?」江蘭舟雙眼鎖著眼前人,手指停在她耳後,知道她怕癢,如此便不敢亂動。

她承認自己愈發懶惰,這一年來他日日為自己束發,有人代勞便不親手去做。今日都堂審大案,主審患急病,他臨時被喚了去,走得匆促;而她想戴著頭巾便無妨,才隨意扒發綁了……錢行知輕微地縮了縮肩,提醒道:「大人,此處是刑部。」

近來飛短流長,版本繁多,無論是哪個版本,全都將大人說得有如蠢蛋。有一說,他忙著公務,妻子受不住寂寞與親信私通;還有一說他與仵作眉來眼去,共譜斷袖情……謠言甚囂塵上,錢大人囑咐多留心,他卻仍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行止不單沒收斂,反倒有變本加厲之勢……

將那無謂的擔憂看在眼底,江蘭舟順勢捧住了她臉蛋,愛憐地輕擡令兩人對視,他笑道:「我與我的夫人鶼鰈情深,他人見了心生嫉妒,自可尋一知心人相伴;要我因他人眼紅而壓抑親近你的念頭,我辦不到。」

這種話他如何能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臉不紅氣不喘地……錢行知瞠眼瞪著他眼裏逗弄自己的得意。分明從前覺得他面上帶笑,實則是冷漠的性子,與他一同的時候愈多,才愈覺他真是太過隨心所至。

一年前,她隨大人由福平上京,到了京中方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當日,錢大人成了她的義父,而她成了出身易離富商的大小姐,入住錢府後改名錢行知。知道她真實身分為陶知行之人,大人以外,尚有錢大人及鷹語。

那時起,人前人後,再沒人喚她阿九或陶知行,甚至四下無人之時,

大人也不曾錯喚她的名。半月後,她由錢府出嫁至江府。

說好要帶她讀過更多的案帳、帶她看過刑部每一個惠堂,這承諾,大人時時不忘;江夫人不宜拋頭露面,於是,平日出門,她只是無名的小仵作。

當時堂上散發露了陶氏仵作身分之事,他運用手段壓下;從此,日江陶氏香行中沒有陶家麽弟顧店,陶家也沒有流落在外的九妹。這事在去年暮夏時分,大哥、三哥經商上京時一聚,她才拼湊出始末;而大人與錢大人交換了什麽條件、是否真交出了名冊……這些,大人只字不提。

知行,行知,只是外人喚她的名字,對她來說沒有太大的分別;但這當中包含大人的苦心,從此,她只會以錢行知之名生活。

與陶家斷絕關系是保護家族唯一的方法,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亡羊補牢;大人的安排,她沒有理由不配合。只是很多時候她不禁想著,若那日未曾被大人打動,未曾隨他上京,齊玉一案之後他的東奔西走、夜不成眠所為何事,她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三哥說,籌備多時的松香在香行中開賣那日鷹語到了日江,也就是那日,陶知行這名字由陶家戶籍中消失。在書冊記載中,陶知行這名字不存在;在日江府,假以時日人們亦不會記得曾有過這麽一個人。

可推算回去,那時她根本還沒應允與他同行,若那個冰天雪地的分岔路上,她選擇不回頭,執意直行回日江呢?

他又當如何?

錢行知看著眼前總是笑意微微的大人。

她問過,他是否能不在音心旁人眼光。一年過去了,她明白他若獨身一人,在京城、在刑部都輕松許多;可他沒皺過一次眉。

她忽然希望他在意,那麽,她才不會一見他的笑,就心疼、就楸心、就……就只想用盡她最微薄的力量幫助他、愛護他……

被他溫暖的手捧住的臉頰發燙,錢行知視線移了開,卻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的。

耳邊微風輕輕拂來,吹動竹林,刷刷作響,感覺他穩而有力的心跳,從交握的指間傳來,一下、一下、一下……錢行知低著頭,收緊了手中力道。

夜深,一頂轎子停下。

江蘭舟掀了轎簾,門前等著的管事迎上來問他一日在尚書府議事,回來是否要用夜宵,他一手揮退,入了府。

他不往房裏去,倒是轉進了書房旁的小房中,快快換下官袍凈了身。

日落前歸府,若有事耽擱回不來,定要差人送信一報;回到府中首先當凈身,原因是他等時常出入不同的地方,見不同事物,回家理當洗去疲憊再入房。這些都是他訂下的規定。

這兩日朝中不寧靜。自他到刑部以來,陳大人吃了不少脂,前些日子抓著了錢大人的小辮子,在皇上那兒鬧了一番。錢大人招他去商討對策,而他註意到窗外天色時,已是烏黑一片。

他訂下那規定是為約束一出去搜證便老忘了回家的妻子,沒料到有自打嘴巴的一天。

江蘭舟停下略為急促的步伐,在房門前站了一會,才推門。

屋內微光,由屏風後透出,他小心翼翼在身後關上門。

繞過屏風,床上之人一身純白褻衣,背身向外而坐,低頭不知看著什麽。她將長發撥向一邊,手中動作,他才看出她在寫字。

這女人……虧他匆匆辭了錢大人,著急回府,怕她等得不耐,怕她惱,結果她在寫字呢,還把文房四寶全端上了床去……

心中的焦急慢慢緩下來,江蘭舟立在原地望了久久,沒有喚她。

半晌,他終於失笑。

那頭黑發,是他見過的最純最美,無端勾起了他的憐惜之心。意識過來時,叫上鷹語打點陶氏籍冊,而他已身在尚書府,與錢大人談著條件。

光是改寫籍冊及陶知行的身分,他用不著去求錢大人;然而陳大人過於激烈的行事作風他已看清,避不開的禍事,免不了的沖突,他不能坐以待斃,他必須應戰。

投向錢大人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他用名冊換取在錢大人羽翼下的保護,同時在雙方陣營相鬥的最前線察覺事情的發展;然他與錢大人沒有師生的羈絆,充其量也只是兩個志同道合之人走在一同。他時時刻刻部署著下一步,一旦錢大人做出令人反感之事,他自能帶著她至它處棲身。

他不會只為兩人預備一條路。如同一年前,遍地白雪中,他傾盡所有的言語,為的是將人留住;可若她執意離去,那麽即使兩人天各一方,他便得用其它的方式來保護她。

……瘋的、癡的,只是他吧?

如願將她留在身邊,成親一年有餘,他們仍將大部分的時候花在公事上。侍郎之職不是閑差,他讓她以仵作身分同進出,表面看來是為了承諾過的事,實則若不這麽做,她就真成了外頭謠傳的江夫人那般,獨守空閨。

然而,獨守空閨與否,她又哪裏放在心上了?

江蘭舟閉了閉眼,緩步而來,那時,她正執筆蘸墨,一側頭,露出了頸間蜜色的細膩肌膚。

瞇眼,江蘭舟驀地從身後將她擁住,啃上了她不經意的裸露。

「唔……」錢行知一驚,手中才沾了墨的筆在紙上畫出了長長一道痕跡,迅速暈開。

江蘭舟使力咬下,松口,在她身上留了齒痕。

錢行知疼得想掙開,他卻不放;她想轉身:貼身的衣物已被扯下。她倒抽了口氣,身後之人卻是溫柔地吻上了背上的傷疤。

那輕柔,如羽拂過,與前一刻他咬她的狠勁是天差地別,令錢行知怔住許久。

當她回過身,江蘭舟抽了她手中的筆,隨手拋到床下,黑墨灑了幾滴在他衣袖,白凈中添了狂恣。他使力將她壓到了身下,困住不放。

她不會拒絕他的觸碰,也被動回應他的擁抱、他的吻,那麽為何他還貪還嫌不夠美好?

明明曾說服自己,面對她,或許要走到最後,看過了所有人生風景,才能得她全部信任與交托。她性子便是如此,這不是一開始就明白的嗎?

他……急什麽?

是,沒什麽好急的,他只是一時失控罷了。江蘭舟自嘲。

扣住自己的手微松,錢行知眉心輕蹙,是看穿了他的委屈;她心微微擰緊。那時,他似要起身,她卻搶快一步翻身將他反制,埋首,學他狠狠地咬在了他肩胛。

擡頭望進他瞪著自己的眼,一會,她說道:「咬得深、咬得狠,是恨不得我懂,你痛。然皮肉之痛,怎麽及你為我深入虎穴,爭你不想爭、鬥你不想鬥,我卻仍似無動於衷的痛?」

錢行知伸手,撫開了他前襟,露出光裸的胸膛。

她又俯身輕吻他心口,感覺身下人一楞,她道:「吻得輕、吻得柔,是你對我的疼惜,以及深埋在心底的內疚。然為你擋過的一箭,我從未有過一絲後悔念頭,你又何必耿耿於懷?」

找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她將臉頰緊貼在他胸口。片刻,江蘭舟頭低了低,下巴正巧抵在她頭頂。原來,他自以為壓抑的情緒與那些刻意隱瞞的事,她都看得清楚……而她短短幾句話,竟輕易軟化他內心的不平。

以為自己的付出不求回報,只要她好,便足夠。

這心思,何時變卦?有她在身邊,不夠;白日能一同研究檢驗之事,不夠;夜裏能相擁入眠,不夠;不夠不夠不夠……

她的表白,不得回應,錢行知有些挫折,只能說道:「我不擅表達內心情感,可……不代表我看不見你為我做的,不代表我不心存感激……」

「而我並非要你感激。」江蘭舟輕輕打斷她的話,像吵架中的孩子,彼此重視之餘,不能大方接受對方釋出的善意。

他要的確實不是她的感激,所以,絕口不提為她做過些什麽。到頭來,他自尊仍強,容不得些許混亂念頭;若她只為了感念他所做的而留在自己身邊,那他寧願她是為了刑部。

那聽在耳裏極為孩子氣的語氣,令埋在他胸前的錢行知一頓。

外表看來事事隨性不上心,實則正正相反,是太過細膩縝密……她家的大人,堂堂刑部侍郎,在外一向運籌帷幄,工於心計,城府之深,又哪裏會顯露出不甚從容的一面?

……言語說不清,她還是給點確切的回應好了,省得他壓抑過頭,這回咬了她一口,放任不理的話,下回不知要做出什麽事了。錢行知聽著他沈穩的心跳,轉轉眼,緩緩撐起身,移了移,低頭吮吻他的唇。

感覺身下一楞,她這生手采花賊不予理會。

唔,是這樣這樣,還是那樣那樣……錢行知緊緊閉著眼,憑著記憶中他吻她的方式胡亂吻一通,吻到深處頭發暈發脹,想穩住身子,手一動,不意打翻了床上一物,頓時墨香四溢。

她直覺坐起身,倏地睜眼,卻不敢看他的臉,視線停在了翻倒的硯臺,又繞向他被染黑的衣袖,與不知何時被她扯開衣衫下的光裸肩頭。

江蘭舟未有一瞬閉眼,是不想漏看了她的每一分表情,更沒放過那頰上浮起的可疑紅暈……他黑眸瞇著,被她摧殘至微腫的唇卻勾起。姑且不論她是一時興起還是其實夜深人恍惚,如此形式的討好甚得他的心。

咳咳……就算不去看,也能感覺他盯著自己不放。錢行知清清喉,自己是不是太狂放,嚇著人了?

視界裏,寫了一半字跡的紙張在他身下,亦是被壓得皺了破了,深黑的墨潑灑多處,乍看之下,好像她故意要把他弄臟弄壞似地……嗯,果然是太過狂放了……

唉,光是感激,她又怎會與他親近若此,還滿心歡喜不能自制?他怎麽就感覺不到呢?

不過……還是點到為止吧,一下子轉變太大,又怕他胡思亂想了。都說女人難捉摸、難取悅,她卻覺有時男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錢行知不著痕跡往後退去。

江蘭舟豈會讓她在此時打退堂鼓?方才見她身子不穩,扣在腰間的手,此刻成了箝制,一使力,又將她拉回懷裏。

錢行知未及反應,他已轉覆上身,覆上吻。

擁吻的時刻,他們都不再深思在彼此心中的定位,或許偶爾還是會陷入迷惑,但那些事歲月推進自有解答;而在每個這當下,他們交換的呼吸與心跳,才最真實。

尾聲

冬雪,來得靜默。

一轉眼,已是白茫茫一片。

石造涼亭中,錢行知倚柱瞇起眼,仰首,幾片雪花落在頰上。感受那清爽冰涼,她慵懶閉眼。

「大人見著又要惱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鷹語的聲音。

錢行知緩緩睜眼,視線裏,鷹語正將涼亭的紗簾放下……瞬間,簾子遮掩的亭中,只餘兩人對視。

……這樣,大人不是更惱嗎?眨眨眼,錢行知低頭看了看身上穿的精繡女裝,白梅溫婉,與她個性不符,卻是江夫人喜著的衣裳。

「雖是江府之中,大人仍不願夫人毫無防備的模樣被小官員和下人瞧見。」魏鷹語細心提醒道。這位夫人一出惠堂便時常是發儍的狀態,他想他能理解為何大人被貶下鄉如魚得水,回京一年卻已愁生了數條白發。

他甚至在猜,大人命他做的許多事,如幾次送東西入主人房中、如時時盯著她不合大家闿秀的舉止,其實是為制造謠言。太得意順遂的人生令人眼紅,仕途光明若加上琴瑟和鳴,任誰見了都想挖挖看是否有什麽內幕……

偏偏,夫人背後的內幕不允他人窺探。於是大人自起煙幕,夫人與親信茍且,侍郎與仵作暧昧,事情如何發展,眾人看了津津樂道,便不會對過去的事挖掘過深。

……大人保護夫人是應當的,可大人是否想過他的名聲?想當年魏鷹語這三字令人顧忌,如今卻只是撫慰寂寞夫人的小白臉……他在錢大人面前自請留在大人、夫人身邊照料,以防陳大人、賈立報覆,演變至今,教人情何以堪?

「……鷹語,你面露猙獰,可是有不順心之事?」錢行知看著那斯文臉上顯出的邪氣,小心問著。

魏鷹語望向她不掩關心的表情。

近來,他常想起在福平的日子,與那回他們三人為了日陽姑娘一案到齊玉之事。他對錢大人忠心不二,是為錢大人才待在大人身邊,這一點不曾改變……可驛站裏她不顧傷勢要跟去衙門、齊玉堂上她散發的模樣,在心中久久不去。

忽然間,曾瀟灑想過不需錢大人為他強出頭,卻是羨慕起大人與夫人間的彼此交心;甚至抑不住地去想,若是他也真誠相待,不知大人、夫人能否忘卻他是為錢大人辦事,就算一刻也好……

他利用過陶知行,如今,就當作是補償吧,他會盡全力去守護眼前的錢行知。

亭外起風,掀起紗簾,魏鷹語眼角瞥見不遠處路過的小官員,於是緩步向她走來,傾身為她扶正發間的簪飾。

冬夜,是沁骨的寒。

錢行知出了房門,走過無人的廊下,轉向書房。

入內,書房燃了炭火,正暖著;屋裏茶香撲鼻,顯示某人打算徹夜待著。她闔上門,褪下披肩,繞過屏風,見著的,是他單手撐頰,打起盹。

錢行知腳步極輕地來到案前,低頭,案上一邊堆著刑部公文,一邊是早在福平那時就見他開始編寫的江氏檢驗錄。公務繁忙,每每燃燭至夜深,他能找到的空閑寫此檢驗錄,便是徹夜。

擡眼,瞅著他睡顏,心知他淺眠,雖是天冷也不敢為他披上衣衫,但求他有一刻闔眼休息。

錢知行輕嘆轉了身,不意瞥見窗邊臺面上一方木盒……她日日陪伴,怎麽沒見過他有此物?好奇心驅使,她行來,木盒敞著,細看之下,她為之一頓。

白布上點點暗紅,其上一枝短箭。

她不會認不出,這把短箭曾穿入過她身子,令她承受皮肉之痛……

眼前景象回到那夜,大人不願關門,她窩在棉被團中取暖,看著他不動聲色將此箭以白布拾起,也不管血漬會否滲出,印上他袍子,就這麽收進襟中。

一直以為此箭做為呈堂證供,目的是將殺害日陽姑娘之人定罪,結案後當束之高閣,怎麽原來他一直收著……收此短箭,大人是想時刻提醒自身什麽事?

閉上眼,記憶裏的山中大雨間,她見過他森冷眼神;事過境遷,她才恍然一個面對彎刀砍來沒有一絲畏懼之人,竟也會動殺機……

閉了閉眼,錢行知拾起短箭與白布,才發覺盒底尚收著一物。

手縫的書衣,提字--知行錄。

怔住許久,她放下手中物,攤開那書衣。

大人編了多年的檢驗錄,為留空間畫上人體、傷處,因此較一般書冊略大略長,手書衣正正符合……

錢行知眉間輕蹙,轉身想看他,身後不遠處,他正望著自己。

平時收得隱密,今日忽然想拿出來看看,一霎時想起了許多事,便將木盒放在窗邊忘了收。江蘭舟走來,失笑接過被她擰出折痕的書衣,嘲弄道:「我收了多年如新,一朝被你瞧見就揉出痕了。」

千言萬語,想問、想說,卻生得一張拙嘴,錢行知見他將書衣、短箭一一收回盒中蓋好,還是不發一語。望著他背影,她咬咬唇,從身後擁了他,將臉貼在他背上。

江蘭舟一頓,手還置於木盒上,他道:「權勢如箭,可刺入身中,取了人命,也能碎骨,留下病根;收此箭,令我記得人的愚蠢能傷人。」說著,他伸手撫上環在胸前的手,輕握。「知行錄只是我的私心,待完成之後,此書留在刑部,後人學習檢驗,縱使不知世上曾有一個名為陶知行的仵作,所讀所學,也是跟隨她的路。」

她的疑問,不必問出口,他自會解答。錢行知收緊了擁他的力道,她討厭這樣的他。

胸口被她壓得有些疼,江蘭舟淡出笑。初上京時,他還為這女人鬧過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的孩子脾氣,其實根本是自尋煩惱;她擁抱他的力道,早已說明一切。

他輕輕掙開,回身將她擁入懷中,久久不聞她說話,於是問道:「在想什麽,嗯?」

錢行知埋在那溫暖胸膛,吸著不用熏香也因成日埋首書推中染上的墨香,閉上眼道:「鷹語。」

……在夫君懷裏想著情夫呀……一個是眼裏只有至高無上錢大人的高傲之人,一個是只在惠堂裏精神百倍、對活人卻毫無興趣的仵作,這惺惺相惜之情,從何而來?江蘭舟低笑出聲。「本以為你只對我一個活人上心,如今你是想掀起我的醋勁?」

不理會他的嘲弄,錢行知道:「若有一日,我倆要離去了,可否帶上鷹語?」

嘴裏說著只為錢大人奉獻,實則相處多年下來,任誰都看得出鷹語不是只懂從命的臥底密探……近日看著鷹語,江蘭舟總覺得看見了初入朝堂的自己,也可以預見鷹語將起的內心掙紮。

「你生氣了?」許久,他沈吟不語,錢行知小聲問道。

「當然。該是兩人的天涯海角,妻子說要帶上另個男人,你說我能不氣嗎?」江蘭舟噙著笑,揉著她細軟的發,又過一會,才道:「共事方察覺,錢大人行事或與陳大人極為不同,我想,我等留在刑部的日子尚久。不過我答應你,若有離開的一日,定會問過鷹語,願不願意同行。」

「嗯。」錢行知安下心,點了點頭。她想她有了很多轉變,以往不在意旁人的事,離開陶家後,她視為家人的只有身邊的大人與鷹語;她的關心,自然多放在他二人身上……

「別,」江蘭舟松開懷抱,低頭與她相視。「別再想他了。」

他的眼神有些危險,錢行知轉轉眼,瞥向了一旁案上他方才寫到一半的檢驗錄,似是不經意地拉起他手,將他推入椅子中。「你連日熬夜,身子哪裏受得住?趕緊寫完這段,回房歇下吧。」

她低頭,忙著為兩人執筆沾了墨,又回身搬了椅子坐下,是要為他分擔。江蘭舟雙眼不離她低垂的臉蛋,他忽地伸手,指著紙上一處。

錢行知不明就裏,起身想看個清楚,才彎身,他雙手按著紙張起身,側首吻上。

她瞠眼瞪他,就聞他在唇上輕聲說道:

「多謝夫人關心。白日外頭忙著,夜裏房中忙著,為夫甘之如飴;就是這書房中時常兩頭太忙,若要專註一事,確是教人難以抉擇。」

她非常用力地瞪他。

就見他得音?地直起身,無事一般地抽了紙行至一旁,鋪在地上,回頭又拿了筆墨畫下人形。

「此案古怪,外表無傷,剃了發也不見有痕,銀針探喉,腹不見有毒,行知,你怎麽看?」

錢行知還是瞪著他不放。前一刻還胡亂說話,眼下已是認真議案,轉變之快,還理直氣壯,沒有一絲異樣……活人真是令人惱!

江蘭舟一臉無辜,眼底卻是一片捉弄人的笑意,考慮著該不該再道:若她不想忙這頭,要忙旁的,他自當奉陪到底。

將他眼中無聲的揶揄看得清楚,錢行知咬牙切齒地拾起筆,大步來到他身前,一彎身便在那人形上頭畫了多處叉叉,用力之深,停頓之久,紙張幾乎被墨水透穿了。

當她開始長篇大論一定是漏驗了何處何處,又當如何如何看細節,江蘭舟已是笑得合不攏嘴,慶幸他有先見之明把紙移到地上,否則案上墊的層層紙張又要全被毀了。

「專心,大人,專心!」她恨恨地命令著。

「是、是。」眼前此景,教人如何專心?一本檢驗錄編了那麽多年還編不完,究竟又是誰的錯?

他是真無辜的呀!

《全書完》

後話

這一分這一秒,我正在聞得到咖啡香、望得見海的花蓮民宿中敲鍵盤。

窗外風兒輕輕吹,天邊雲兒慢慢飄,一恍神,就是一下午。不過,如果讀到這裏的朋友們認為這是一個分享愜意寫作的後話,或者聯想到傅說中的閉關寫作,那就錯錯錯!大錯特錯!錯到最高點的錯!

咳……太激動了。

時間回到這篇文的開始。出版社親切來信及來電聊了書的事,而我問過預計的出版時間後,掐指〔?〕一算,正巧有段日子是忙碌工作中的空檔,於是歡天喜地點頭說OK。

……那時的我,還在興奮地胡亂想著各種不同的故事、各種不同的角色,自然不可能預見接下來的幾個月會是怎麽樣的惡夢行程。

在我承諾會好好地寫文之後,我的出差行程展一個月內出差兩次,爆增到四個月飛三個國家五次,每次都超過一個星期,且不包括這兩天的花蓮行。五次中有兩次日本兩次香港,不是長途飛行,原則上該能應付,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囧……還是連續周末都在工作的關系有點累過頭了,從香港回臺班機耽誤半夜才到,隔天馬上又殺去花蓮,一見美景,一呼吸新鮮空氣,松懈下來,就……病倒了。

在花蓮民宿燒了一晚,隔天一上午的工作結束後,合作對象帶我去買感冒藥,還貼心買了瓶水讓我馬上吃。握著水瓶的我,真的笑出聲了……怎麽說都太好笑了,工作中怎麽會有這種行程呢?

其實我跟我的老板默契良好,基本上日常的工作行程都是自已安排,授權極大,不需事事回報,出國出差則會有比較多討論。爆增工作前大約有過以下的對話:

老板:「你好像很久沒放假了,我算過,你有好多天,自己選去放放吧。」

我:「喔……不說都忘了。」

老板:「決定了跟我說,就把信都轉去我那兒處理。」

選好了日子後,我對出版社說:「我空了一點時間專心寫文。」

出版社:「OK。」

隔天跟老板開會,老板說:「呵呵呵,臺灣到香港很近吧?」

我:「……頗近。」大約跟去高雄一樣。

老板:「你預算剩滿多的耶。」

我:「……頗多。」節儉是美德……明年用力點花。

老板:「你廣東話也通耶。」

我:「……可通。」日本行前好像也有過這對話?

老板:「香港那邊好忙喔,好忙好忙。」

回頭看以上對話,忽然覺得自已還滿好說話的?

前幾天又跟老板開了一次會,出差行程還要持續四個月@……這次老板說,行程結束後一定要休息個兩周。有個體貼的老板是好的,出差看不同市場對自己也是成長,只是適當的休息也是必須吧。

說多了。

這回寫了古代文,真是挑戰(汗)。人真的不能太不自量力啊……寫到後半時,腦中一直浮現這話。

有回跟讀友在網路上聊起,說回頭去看,寫過的全是西裝男,接著肯定要寫個不穿西裝的;這回也算如願了(笑)

總之,我喜歡寫古代,因為可以噴血,可以快意恩仇〔壓力太大?〕。

咳,總之,謝謝出版社,也謝謝看到這裏的各位。寫文是開心的,雖然過程中有過砸電腦的念頭,不過寫完還是開心的。

再次謝謝。我要去補眠了?下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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