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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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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明白……為何我要對你言聽計從。」魏鷹語有些氣喘籲籲,仰頭問天。

側側頭,陶知行面無表情地猜著:「因為……你其實把我當成了朋友?」

「……」他無言,翻了個大白眼,一個使力抽打,馬車顛簸了下。

「咳……」她有說錯嗎?為何覺得被報覆了……睨了眼前方駕著馬車的魏師爺,陶知行胸中傷口因那震動疼著;她看了眼車外被一條麻繩綁住拖著走的黑衣人,擰了擰眉,卻還是不禁督促:「能不能再走快些?」

「你當我是馬還是驢?」也不想想他什麽身分,如今為一個仵作、一個刺客駕車,阿九真是得寸進尺的家夥。魏鷹語沒好氣地說著,轉頭瞥見臉色白得嚇人的阿九,他心生不忍,嘆了口氣,緩聲道:「就要到了,你莫要心急。我自是可以駕車駕得更快些,可你身上有傷,若出什麽差池,大人不拿我開刀才怪。」

聞言,陶知行未做反應,只是不再說話。

見狀,魏廳語又嘆了口氣。

阿九換上一身他拿來的湖色長衫,少見她穿淺色衣衫,倒也有些新奇;此刻除了臉色尚白、氣息尚虛,若不是事先知道她身上帶傷,大約只會當她是個長相清俊的病少年。

昨夜大人與阿九說了些什麽,他後悔自己為人太過正人君子沒去偷聽,天未亮大人交代他照顧阿九之後,便獨自先行。目送大人背影離開,直到見不到人影,轉身想回房,見到廊下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爬出,說什麽都要跟上。

他好說歹說也只能讓阿九喝完藥再上路;於是雇了馬車,挪起賊人往齊玉去追。

此行沒有阿九,勝算少了一半,大人心中理當明白;阿九也明白,所以非得跟上不可。

然而為了一個已死之人如此拚命,究竟是值還是不值?

為了錢大人,魏鷹語能上刀山下油鍋,縱使有日要為其犧牲,他眼也不會眨一下;錢大人有過為他出頭的心,已是足夠;倘若要為自己奔走玩命,就為了所謂死後討公道,他寧可錢大人顧全大局,將此氣力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魏鷹語只能猜想,大人與阿九不願在小處妥協,是因見過了許多無奈。很早之前,他便覺兩人相像,看似不經意,實則不願隨波逐流。錢大人許是看重大人這一點,才想盡辦法欲收服吧……轉頭,他看著那蒼白可憐的臉龐倚在車窗,看的是將自己重傷至此的賊人。

太過有惻隱之心,越易利用。魏鷹語眼微魅,轉向了前方。

大人帶阿九到齊玉,自是因為其有可用之處,如今將她留在驛站,正正表示了大人將阿九的安危擺在了重要的位置;甚至,比自身利益、比為日陽姑娘平反更為重要。

他不討厭阿九,但跟了大人三年有餘,總算見到有一人,一事能牽制於他,魏鷹語不可能放任不用……所以,只有對不起她了。

車內,陶知行只是呆呆地望著那幾近虛脫的黑衣人。分明他也傷得不輕,斷臂流了不少血,魏師爺卻不肯讓他上車……饒是傷了自己的人,見到此景還是心有不忍,不懂為何非得趕盡殺絕。

這,就是大人所處的世界嗎?

夾在大理寺與刑部之間,就算保持沈默,就算不挑釁任何一方,仍得不到安寧,也在無意間牽連他人。

然……大人在哪個世界,她掛心何用?

昨夜他已把話說開,重申兩人之間本就有的界線鴻溝。大人是官,就算是帶罪之身貶至偏鄉,做個七品知縣,他仍是官;而她是位列賤民之階的仵作,就算大哥曾立功,就算陶家贖籍從商,在賤民階層有著崇高地位,但只要這世上還有一人記得陶家出仵作,她依舊是賤民。

一宿未闔眼,她想得透徹了。

大人對她不是利用,他們只是各司其職,做當做的。

這道理,她不是本來就懂?她與三哥,不就一直將之奉為圭臬,明哲保身……現今,她只要讓自己的心回到與他相遇之前就行了,這應當不難。

出發前喝了大夫另開的方子,止疼寧神,功效極好,疼了整夜的胸口,眼下幾乎不覺痛;沒有痛覺擾亂,她不會再說出不經思考的話。

陶知行理了理略略紊亂的思緒,發覺夕陽西斜,三人已進城。魏師爺駕著車來到縣衙前,許久沒人來迎,他便上前拍門。

陶知行跟著掀簾下了車,兩人在門前站了許久,才終於等到一人慢吞吞地來應門。

「何事敲門?」管事將門拉開一條縫,問道。

「在下福平縣的師爺,」魏鷹語向裏探了探頭。「我家大人可到了?」

管事一聽,臉色稍變,隨即應道:「還未見到江大人,魏師爺不如在城裏客棧等著,若有消息,自會差人知會。」說罷,便要將門關上。

魏鷹語見他面有古怪,眼明手快地將門抵住,道:「我家大人早我等半日出發,應當早已到達縣衙,怎麽會說沒見過?」他手中一使力,將門推開,那時,正巧見到門裏兩人一前一後經過,轉往堂上而去。他一把將那管事拉進,嚴厲地問道:「若我家大人不在,黃大人又怎能升堂?剛才那兩人分明是仵作與坐婆……屍體早在福平驗過了,黃大人還想做什麽?」

「坐婆?」陶知行一頓,忖度半晌,叫了聲不好:「魏師爺,黃大人定是想藉重驗日陽姑娘的屍體再動手腳。」

「屍帳已錄,」魏鷹語一擰眉間。「怎能輕易重驗?」

「定是與黃大人所說,牽連齊玉過往案子相關。」陶知行回想著那日黃大人說的話,當時,他並沒有說是什麽樣的案子……此舉,是想扣住日陽姑娘的屍身嗎?扣住了,又想做什麽?

魏鷹語見她神情緊張,心知不妥,轉身想叫管事讓他們入內,怎知他已招來了衙役十數人,攔去門後通往公堂之路。

魏鷹語直覺將阿九護到身後,喝道:「大膽!此案州牧下令由兩縣會審,眼下擺了這等陣仗阻攔我等入內,是何居心?」

「得罪了,魏師爺。」管事躲在衙役後頭,道:「大人有令,今日審的是重案,閑雜人等不得進入,魏師爺還是請回吧。」

這就擺明是讓大人在裏頭孤立無援了。魏鷹語咬咬牙,這些個偏鄉縣衙最討人厭的地方就是仗著天高皇帝遠便胡來,若不是眼前人全都穿著一身人模人樣的官袍,他還以為是來到土匪窩了。

反正昨日都忍不住出手,暴露識武一事,只要能快些打發這些蝦兵蟹將,再多暴露點也無妨了。萬分不耐煩地,他從腰間拿出了一方令牌。

公堂上,黃大人正坐大位,一旁江蘭舟覷著遠處步入惠堂的仵作與坐婆,明白了自己將保不住日陽的屍身。

將江蘭舟沈重的表情盡收眼底,黃大人心情大好地抽了抽面皮,緩緩道來:「江大人,日前上您那兒領屍時,為免風聲走露,不好抓賊人,所以在州牧大人信中沒詳提。您問了,我也沒說清楚;這都是為了案子,江大人切莫惱怒。其實,擾了我齊玉縣好一段時候的,是個采花賊。」

案情有變,不能單驗喉間致命傷了事。黃大人便是想藉此驗日陽全屍,然後借口扣住屍體以緝兇;兇手一日捉不到,日陽就得被扣住一日。

采花賊一向難抓、難定罪,或許驗屍過後馬上能結案,也可能十年八年仍毫無頭緒。他忽然很想知道,想出此等招數的是黃大人自身,還是陳大人?若是前者,那是他看走了眼,黃大人當真能造成幾分威脅;若是後者,為了把自己召回身邊,用上這麽紆尊降貴的手段……真是愈發讓人反感。

反感,但確實棘手。

黃大人還說著前幾單案的案發經過,一旁師爺將幾頁案帳遞到手邊,江蘭舟低頭掃過,果然是苦主講述遇賊的過程。只是紙張如新,怎麽看也不似一、兩年前寫的,分明是捏造。他卻只能針對當中疑點問道:「看作案手法,這幾起案子確是有所關連,可嫌犯從未打傷人,更沒殺害過苦主,手法差異甚大,這些與福平的殺人案何關?」

「這……」被他這麽一問,黃大人一時語塞,就聞站在其後的師爺接道:

「江大人瞧仔細了,案帳有雲,此賊作案必留線索,便是布縫的紅花一朵。在日陽姑娘屍體旁,不也正正落下了?」

江蘭舟緩緩轉向發話的師爺,眼神停在那臉上許久。「姑娘房中有幾朵花,算得上什麽線索?血流成河,誰又知道那花是白、是黑還是紅?」

師爺也不是省油的燈,勾笑回著:「州牧大人說是紅的,便是紅的。」

江蘭舟黑眸瞇起,正要回話,身側一道聲音傳來,道:

「那麽侍郞大人說是白的,便是白的了?」

步入堂中的正是魏鷹語,他手中一塊玄鐵令牌,上頭陽刻了幾個字,在眾人還沒看清前已收進襟中。

管事冷汗冒了整頭,速速到了黃大人身邊報告道:「魏師……魏大人手持刑部侍郎令牌,誰也不能攔哪……」

師爺嘖了聲,揮退無用的管事,瞪著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道:「朝中誰人不知刑部侍郎之位長年懸著,哪有什麽侍郎,那令牌必定是假。來人,將此擾亂公堂之人拉下去!」

魏鷹語掃了眼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拿人的衙役,不屑笑道:「錢大人任命誰為侍郎?莫非還需經你大理寺的同意?」他盯著眼前的師爺,自是認出此人為陳大人身邊的親信,從前也交過幾次手。須臾,他轉看向從方才就一直瞅著自己方向的大人,道:「大人,您說是吧?」

江蘭舟看的不是鷹語,而是他身後一襲白凈長衫的陶知行。

她面無血色,唇色偏白,靜靜立在鷹語身後,低垂著臉,是公堂規矩。

她……傷疼嗎?一路是乘車?過午的藥喝了沒?為何她就不能好好聽話留在驛站?為何……為何才不過半日不見,卻……卻如隔三秋。

見到了才不得不承認,自離開驛站,心惱著掛著,沒一刻安寧……可她來了,便是逼他將她利用得徹底。,

她……可承受得住?

事已至此,他又該如何收手?

耳邊鷹語說著話,他終於將視線移開,停在了鷹語帶點戲謔的臉上。

良久,江蘭舟道:「既然大夥都是老相識了,不如就讓黃大人來選吧,是要將此案帶上京中,由陳大人、錢大人共同派人會審,務必將所有細節再一次看過查清,若有誤差,必定追究;又或者今日便在此堂中審了,無需勞師動眾?」

那語氣不重,但聞言,黃大人已嚇攤在椅子上,身邊師爺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方道:「小小案子,何需陳大人、錢大人費心。只是為免日後爭議,此屍仍需由齊玉縣衙驗過,還望江大人、魏……魏大人莫要再為難。否則即便是鬧上了京,我等也必定奉陪。」分明是個假侍郎,還得必恭必敬以對,他怎能不惱火。

江蘭舟迎上那師爺的目光,明白他不會退讓。

陳大人要日陽的屍,是誰扣住的不重要,是誰放走了,那便等著領罪。這僵持不下的局面,在齊玉,或是在京中,都只會造成拖延,最後的裸家,仍是陳大人。

此時,在一旁聽著眾人對話已久的陶知行緩步上前,在惠堂與公堂的界線停下,掀了長衫一角,跪拜在地,平聲說道:「小的福平仵作,拜見幾位大人。」

堂中靜了靜,眾人望向她。

陶知行道:「此屍在福平發現,也在福平驗過了,如今黃大人執意重驗,依律也當由小的當各位大人的面重驗,方符合公堂規矩。」

師爺斜了眼還未回過神的黃大人,呋了聲,將滿腔怒火發洩在這個說話不看時機的仵作身上,甩袖斥道:「此案涉及齊玉采花賊一案,如今驗的是女屍,當由坐婆來驗,黃大人也是照著規矩來,小小仵作只需依令行事,哪容得你在堂上說話!」

……齊玉惠堂檢驗日陽姑娘的全屍,大人一開始便以此為打算,才帶她前來?陶知行望著地上拼接不齊的石板,不說話。

帶一個女扮男裝的件作上堂,大人是要她作何反應?下定決心不再去猜他的想法,又為何抑不住內心的疑問,偏想知道他究竟對自己能狠心幾分?

可,她真不該深思,不該不該。,

師爺見那仵作不語,乘勝追擊又道:「再者,跨了兩縣的重案,也不該由個如此年輕的生手仵作相驗,黃大人自當回稟州牧大人,即刻撤換,由本縣仵作相驗。」

跪低在地,聽著那師爺的話,陶知行稍稍擡頭,還是不禁向大人望去;那雙回望自己的眼中有制止,可久久仍不見他開口說話。

陶知行也並非在等他的阻止,因為,這是唯一能保住日陽姑娘的方式,也是唯一不讓陳大人得逞的方式。

大人心中有過一絲猶豫,有過制止念頭,便夠了;就算一開始這便是場利用,或者下一刻他有了別的想法,也無所謂,也不枉兩人相識一場。

陶知行仰起臉蛋,不看大人,伸手拉下頭上的頭巾,解開了發束。

霎時,黑發如瀑,傾瀉而下。

再怎麽宜男宜女之相,放下了長發,還是顯出了女人特有的嬌柔;尤其前發蓋了那雙朗眉,一雙墨黑眸子更顯水盈。

堂上靜默一片,黃大人與師爺更是傻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陶知行不再看任何人,眼底只有高掛的明鏡高懸四字。她拱手低頭說道:「小的出身日江陶家,自幼鉆研檢驗之道,任過潮聲、回隆、添社、香山、烏南、尖水、福平七縣仵作,足踏泱、寧、靖、肅、泉五州,若論資歷,當不輸貴縣仵作。而依律例,兩縣會審,當以案發地之檢驗為準,日後有主審更換、驗屍疑義等情事,理當重驗大體;重驗時須得首驗仵作與接驗仵作共議,並共同檢視錄入原屍帳之傷,確認無誤後方能交接。」

師爺瞪著她的頭頭是道。一個仵作竟敢如此以下犯上,質疑公堂中的裁決,只要他開口,便能將她問罪。他訝異於她的字字鏗鏘,沒有一點懼怕,更驚訝於那一頭烏絲、那張清麗容顏。

福平縣的仵作是個女人。

這事陳大人知道嗎?賈立回報過嗎?江蘭舟將此事隱瞞至今,是想在這關鍵時刻給他等重重一擊?

江蘭舟也瞅著陶知行,那一頭長發如緞如絲,散在她肩上胸前。

自古束發是禮。皇家、官家、商家小姐發間珠飾、金飾纒繞;武家、農家女子長發高束;青樓女子如日陽,長發半瀉半系,是平添嫵媚;而一般平民雖用不起昂貴一發帶、簪花,也當以花布木簪系發……一個女人如何能披頭散發見人?

做為仵作已夠為人輕賤,如今公堂之上,她道出過往長年待在全是男人的衙門裏,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揭了頭巾,任發披肩,世人又當如何看她?

然而,他能說自己沒有料想到她會有此舉動嗎?江蘭舟自問,卻無法坦然自答。

陶知行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眼角餘光瞥見眾人各自投來不同的目光,她無心去猜,在他們眼中她看來是如何低賤輕浮、如何不知自重、如何可笑可悲。她心中清明,此舉不為他人,只是她一個人的執著;太遠的事物她管不著,可此屍在她手中驗過,眼前有人要胡亂擺弄,汙了大體,她是萬萬不允的。

正如大人所希望的,無關乎日陽姑娘與他,只是這身為陶氏仵作的一點驕傲,她不能退讓。

堂上黃大人與師爺遲遲不語,陶知行眉間一凝,取出腰間隨身帶著的檢驗器具,松開結攤開布包,也抖出當中一塊竹牌。她道:「陶氏一門,皆已繳了仵作籍牌,換了商籍;小的原定後年舂天銷籍從商,眼下依律仍為仵作。籍牌在此,黃大人自可過目詳查。至於小的究竟是男是女,大人若有疑慮,自可請坐婆相驗。」

黃大人一口氣梗著,兩眼瞪得有如銅鈴般大。

陶知行雙手在前,伏地行了磕頭大禮,揚聲道:「小的恭請大人與閑雜人等一同退堂,讓小的依律驗屍。」

沒有太多情緒的聲音敲響了堂中,那時,夕日已西沈,天色一片黑。

江蘭舟的眼無法從她卑微的姿態上移開,映在眼底那黑緞般的長發從肩上背上滑下,落在了濕潤的石板地,幾綹發絲正巧落進混著血水與屍水的石縫間。

過了很久很久,夜風拂來,吹來陰陰寒氣,黃大人儍楞頹然地吐出幾個字;而一直到那一刻前,陶知行點地的鼻頭,沒有移動過。

齊玉縣采花賊的案子最後如何發展,陶知行沒留意。

她盡力護過日陽姑娘屍身,也仔細檢驗過,錄進屍帳裏的一字一句皆有根據;她無愧於天地。

至於到了公堂上,該怎麽判,這些已非仵作能過問。

很好,很圓滿,不是?

她已能回到從前,心無旁鶩,且知天命……

暮秋的晚風拂來,將幾綹束在腦後的長發帶到頰邊,陶知行輕輕撥開。

就要入冬了。

聽說福平的冬日長,雪落得多,一入深冬,遍地白雪如雲,很是美麗。見過了這院中的春夏秋,自然也期待覆上白雪後的景色。

回廊下的窗邊,她繼續發呆。

日頭東升西落,回過神來時,天色已暗。小仆在廊下點燈後退去,她想,就如昨夜、前夜、大前夜,在此待到夜深,或待到日出吧,反正福平縣衙閑著,反正送去了大人書房的案帳沒一本回來……

可……大人何必故意不回她的案帳呢?有案時驗屍,無案時審帳,這不是她來此的目的嗎?現在的她,除了發傻,還有何事可以消磨時光?

腦中冒出疑問,也並不是非要得到答案不可,只是隨意想想,任疑問來了又去。陶知行趴在了窗欞,穿過窗花,看著另一頭小石盆中,等著水面映出月光。

遠處,一道人影望著她許久。

江蘭舟總在入夜時分繞過書房走來,然後,停在了廊道轉彎處,遠遠望著,心下猜著,她能發儍到什麽時候。

日陽的案子結了。

那日驗了全屍,日陽的身子沒有其它傷處,采花賊一說不攻自破;驗屍時有坐婆一同,而其懾於陶知行專註堅定,不敢造假搗亂,當堂在屍帳上畫押確認無誤,黃大人自是無話可說。

然而此案只能將過錯全都歸到了殺害日陽、山中襲擊他們的黑衣人身上,追究不到其後指使者。這樣的結果,應該不讓人訝異?

殺害日陽是死罪,暗殺朝中官員就算失手亦是死罪,可再怎麽罪孽深重的人也只能死一次,於是,陶知行的傷,得不到一絲平反補償。

她在意嗎?一點也不。

在意的,是他。

陶知行的傷好得很快,回到福平後他聘了大夫入住府中,方便照料,一日兩次湯藥,氣色好上許多,行動與常人無異。大夫說她當多休息,身子已虛,不宜再多耗心神,所以她送至書房的案帳,他不去翻、不去讀,寧可她院中枯坐發呆,了無生氣。,

江蘭舟不禁要去猜,她……在怨嗎?

怨他在公堂上的冷漠相對,沒有出言阻止,只是任她顯露身分、放下長發,就為護住一具冰冷屍體。

那日堂上,陳大人的眼線在看著,看他如何露出弱點,好抓緊了再次打擊。陳大人知道他在乎日陽,所以日陽死了;如果他當日為陶知行挺身而出,接下來,害的可能是整個陶家。

所以他只能冷眼旁觀,任她在堂上承擔一切。

手收緊,指節在手中信件上印出了折痕。江蘭舟邁開步伐,來到她身後。

在距離她三步之外,他停下,頭微低,看著她一頭烏發高束……自齊玉回來,她已不戴頭巾,僅以男裝束發。

相識以來雖覺她對死物以外皆不上心,卻不代表她沒有一點自尊。公堂之上她松下發束,出於什麽樣的心思,江蘭舟能猜測幾分。

陶知行保護的是日陽,與陶氏仵作的一點傲氣,不允許旁人去破壞去改寫留在屍身上的遺言與冤屈;她慷慨地以自己的名聲做為賭註,並非為了他。她若有過一點後悔,心中若有一點擔憂,為的是遠在日江的陶氏一族,與她大哥處心積慮脫離賤民之列的苦心;她心中所系,也多半與他無關。

她曾對自己透露出的軟弱,一閃即逝;而那時的自己,沒能把握住……

江蘭舟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喚道:「知行。」

陶知行聽出了是誰,然沒有回頭。

身側他的大掌伸出,將一封信擺在窗欞,那微涼的聲音說著:

「上月你是否未寄平安信回去,還是寄丟了?你大哥寫了封信給我……信中提及一門……親事,你遲遲未答覆。另外,齊玉縣的事,你打算瞞他?」

瞞……就是因為瞞不了,說不了謊,所以幾次提筆,墨沾了紙暈了紙,陶知行仍寫不出半個字,才遲遲未將信寄出。

約法三章要低調行事,卻仍是打著陶家仵作之名為人驗屍;大哥一心想保護家族女眷,將親戚姊妹們都嫁得好些,她在堂上披頭散發,又會引來多少指指點點?大哥最疼的是自己,他最在意的一切卻教她輕易毀了。

那不介意陶家曾為仵作之家,不介意她年齡已稍大,還願明媒正娶的小商人,這好不容易談成的親事,只怕也要告吹……

她的魯莽、她的自私,又該如何向大哥交代起?

「大哥要氣壞了。」片刻,她才失神說著。

有時,江蘭舟會忘了她是家中老麽,當有被捧過寵過的驕縱,也有被層層管教過的不敢違背。她的語氣很淡,但當中透出的一點可憐、一點討饒,令人揪心。

江蘭舟沈默著,向前一步,黑眸落在她頭頂。

那發間映出的暧暧光澤,幹凈得有如從未沾染過世間塵埃。

而那美麗,她總小心收在粗布縫制的頭巾後,不教人窺見……一如她眼底刻意蒙蔽的光彩,一如她壓抑封印的心。

意識過來時,他已伸手掬起那細軟發絲,瞅著那系得有些隨意的結,拉下了發帶。

她一頓,卻是沒有回頭。江蘭舟從懷中拿出備好的小梳,順著她的發,由發心梳起,梳開糾結,梳開紛亂;輕輕地、柔柔地,怕用多了力便會扯壞了似地,一梳,一梳、又一梳。

這長發散下過,發尾沾過汙水,然而握在手中是如此地細膩柔軟,令人想捧在手心好好珍惜。他柔了眉間,替她繋好了發。

從袖中拿出一物,將手中梳包妥,江蘭舟將之放在了窗欞上的書信旁。

陶知行楞楞地,還在神游。他的聲音很輕、很涼,好像說了些什麽,她聽不真切。

過了很久,身後之人已然離去,陶知行還沒回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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