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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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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才剛泛起魚肚白,眾人已聚於惠堂中。

魏鷹語一夜未闔眼,是為整理畫押過的供詞;賈立整晚沒睡,是因自請城門把關。

看著那兩人昏昏欲睡的模樣,陶知行想起自己亦是首次失眠。大人望著日陽姑娘的側臉在腦中揮之不去;而第一次,她盼人能死而覆生,如此一來……

思及此,她側側頭。盼日陽姑娘未死,能與她相識?便能明白做為大人的紅粉知己的,是個怎麽樣的人?這念頭起因為何,陶知行低頭看向手裏的驗屍器具,一時有些疑惑。

堂上江蘭舟正座,黑眸掃過眾人,最終仍是停在日陽身上。他本就睡得少,縱使整夜在惠堂中守夜,臉色蒼白了些,粗經過一夜思量,心情平覆些許;只是也不禁想著,自己能為日陽做到何種程度?

能為她緝兇?能為她申冤?層層關卡,官官相護,若他死咬不放,勢必要與陳大人正面沖突,最終,他能握有幾分勝算?

視線游移,不意停在了陶知行輕擰的眉,江蘭舟閉了閉眼,令道:

「開始吧。」

冷靜想來,昨日擡了屍體回來就該相驗,以免夜長夢多。是他心思太過紊亂,才沒想到這一層。

而依照律例,驗女屍當摒退所有人,由坐婆相驗後再行報備,等同完全憑據坐婆一句話,便能左右案情;唯一例外,便是主審官認定死因無疑,即可撤去衙役,單驗一處致命傷口,無需檢驗全屍,也算給死者留下清白。

江蘭舟不想將日陽交給旁人,他只信陶知行。

因此,就算有一刻懷疑日陽身上有它傷,就算他一向堅信謹慎為上,也不願陶知行以外的仵作相驗。

堂中,陶知行與他對望了一陣,才行至屍體前,攤開了器具。

屍身沾粘幹涸的血漬,她用上了六、七桶清水沖洗,洗出一張嬌媚雪白的臉龐,若然帶笑,想必是極為嫵媚勾人的。陶知行順開了粘在她臉頸肩的發,輕輕拉開紅衣前襟,露出觸目驚心的傷口。

喉間布滿尖物穿透的傷,起碼有一處穿透,兩處刺得極深,想必死前遭受極大的痛楚,拖了許久才斷氣……陶知行沒有回頭,但猜想堂上大人看著,心中肯定不好受。

深吸了口氣,她度量起傷口寬深,初步判斷為圓錐長形尖物,筆桿的粗細,近距來回刺入;或因死者掙紮,或因刺中頸骨而不停抽出再刺,才會將她傷得血肉模糊。陶知行細細看過傷口,分明以往驗過比這更慘不忍睹的傷,卻從未如此刻一般感到胸中窒悶。

驗過了頸部的致命傷,她凈手,終是回過身。

陶知行擡頭才發覺,大人的表情還是沒有太多變化,不知是怕人看穿他的脆弱,還是他辦案一向如此冷靜視物?還是活人就是如此,真正的心思永遠只能收起?

身邊賈立端來紙筆,陶知行將思緒壓下,隨之來到矮桌前,準備錄屍帳。才提筆,惠堂外喧嘩聲忽起,眾人朝外看去。

「江大人別來無恙。」,

領在前入內的是齊玉縣的黃大人。這些日子跟吳、李兩位大人走得較近,一陣子不見,黃大人似乎又福態不少。此刻他抖著肥肉跨過了門檻,手中握有一封書信。

江蘭舟眉間微凝,起身道:「有失遠迎了,黃大人。只是江某有案纏身,不便招呼,不如讓魏師爺花廳奉茶稍候,晚些江某再向黃大人陪禮。」

「不必。」黃大人掃了眼簡陋的惠堂上下,看見屍身時眼露嫌惡,隨即轉開頭,道:「今日本官前來是帶了州牧大人之令,需得將此屍帶回。」

江蘭舟看著他。

黃大人見他沈默,臉上橫肉一歪,似笑非笑地解釋道:「是這樣的,江大人。敝縣這些年來表面平和,實則這兩年接連發生幾個有所關連的案件,賊人在逃,弄得齊玉十分不安寧。」

若是如吳、李兩位大人一般欲與他討論案情,斷不會這麽巧合,選在此時來訪。江蘭舟看向他手中的信,問著:「貴縣發生的是什麽樣的案件?」

「此刻還不宜多說。本官亦是懷疑此屍是遭敝縣追了多時的賊人所害,因此想請江大人將之交與本官帶回,助本官破案。」順著江大人的視線,他也看向自己手中;江大人果然是明白人,幸而他也是有備而來。黃大人肥唇勾起,抽出了信,道:「其實本官帶來了州牧大人的信,信中言明雖然此命案在貴縣發生,但牽連齊玉縣久懸未破之案甚多,當由本官主審……」

話說到此,原本在惠堂外候著的衙役數名擡了木板入內。江蘭舟瞇細眼,是因見到在黃大人身後看不見之處,陶知行抽了凈布沾上酒醋,蘸上了日陽肩上與胸口,又迅速拉好前襟覆原。

齊玉縣的衙役擡了屍體隨手丟到了木板上,立起身就要擡出去。

魏鷹語見狀,忍不住喚了大人,卻遭他一記眼神制止。於是,日陽的屍體就這麽被人劫去。

江大人沒有太多反抗,反倒在他意料之外。黃大人語帶同情地說著:

「其實江大人有多麽重視日陽姑娘,本官自是明白的。這麽吧,本官先行回府準備升堂事宜,江大人收拾收拾便到我齊玉走一趟。本官還有多處得向您討教,此案就由你我共審吧。」

江蘭舟迎上他自信滿滿的註視,片刻,道:「那就有勞黃大人擡屍回去了。昨日折騰,江某帶上幾人,明日再起程吧。」

黃大人離去了,惠堂裏血味尚濃。

昨日才發生的命案,今日黃大人已手持州牧的書信劫去了屍體,很明顯是有人通風報信;且此人多半是縣衙中人,熟知案發,並掌握大人準備何時驗屍、何時升堂。

若早些時刻,大人尚處於難以冷靜的狀態,未必會這麽容易放手;惠堂守了整夜,加上驗完屍,大人正思路清晰,不會沖動行事。選在這時來奪屍,確實容易許多……

目的是什麽呢?

陶知行偷偷覷向魏師爺。無論圖的是什麽,他們當中若有人搞鬼,她很難不懷疑他。

魏鷹語看著大人,眼中壓抑著情緒。

還望著惠堂敞開的門,門外是晴空萬裏;眼裏映著萬裏無雲,心卻明朗不起來。江蘭舟心知再不想面對的事,到頭來還是要面對;他越想置身事外,就越深陷其中,拖累的,還是身邊的人。

「你這麽做,必是透徹想過了。既是如此,你我就此分道揚鑣吧。」

很輕很輕的語調,江蘭舟說完了話,才緩緩回身,望向同樣望著自己的賈立。

聞言,陶知行瞬間瞠大眼,瞪向賈立。

賈立沒有半分心虛,沈痛道:「那夜我闖入大人房中,就是想給大人最後一次機會……三年來,我找遍了每一處,卻還是不見名冊。大人,您可知,陳大人一聲令下便能收了您的命,而我苦苦相護,盼的就是您一朝醒悟。」偏偏大人執迷不悟,而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去擋住陳大人的千般算計?

陶知行又是一楞。賈立說的是埋骨那夜?難怪大人一點也不驚慌,被吵醒後還能悠閑點燈讀書,原來闖進房裏的不是小偷,而是自家護衛……

……所以,大人身邊最親近的兩人,竟都是監視他的人?而他也真能與之共處,三年相安無事?

「你以為殺了日陽,大人就會乖乖就範?賈護衛心思,真讓人摸不透。」發話的是魏鷹語。賈立為陳大人效命,而他是錢大人的人,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至少他曾敬重過賈立是條漢子;如今只覺他與陳大人底下的殺手、密探無異,只懂從命,黑白不分。

「魏師爺擡舉了。」他又何嘗想走到這一步,要怪,就怪大人不交出名冊。面對那嘲諷,賈立冷哼回道:「日陽並非我所殺。」

也是。他又何需臟了自己的手?這種骯臟事,自有他人去做。魏鷹語睨他的眼已透出鄙夷。

「大人,賈立能為您爭取的,只剩最後這一件事。」賈立已不再理會魏鷹語,忍了他三年,如今攤牌,根本無需將此人放在眼中。他來到大人面前,一字字說道:「若您現在交出名冊,賈立即刻快馬回京為您求情。如此一來,日陽姑娘的屍身便能交還給您,您也能回京了。大人,陳大人到現在還未放棄,只要您歸還名冊,回到他身邊,一切就如從前不變。」

現在回想,還如昨日的事。賈立剛到江府時,小他一歲,少了點耐性,坐不住,無法陪他讀書,劈柴挑水倒是在行;他沒有其他兄弟,所以雖以主仆相稱,心中早將他視為親人。江蘭舟羨慕過陶家手足羈絆,或多或少,是因心中總想著若有一日能與賈立恢覆最初的兄弟之情,未嘗不是好事。

望著他被蒙蔽的雙眼,江蘭舟不得不服輸;心靈相通與否,與共度多少光陰、共同見過多少風景無關。很多時候他不願承認,但與一同長大的賈立相比,錢大人派來監視自己的鷹語還比較對得上話。

分明想走不同路的兩人,何苦彼此拉扯,就此斷了吧。

江蘭舟最後再看他一眼,說道:「三年前你暗中通報,今日又是暗中通報,也虧你不覺辛苦。往後不必暗中來去,過午後你回京回了陳大人,就說江某想法三年沒變,他可以想想是該將所有在外的密探都滅了口,還是將我滅了口。」

賈立瞪著他,魏鷹語與陶知行也瞪著他。

許久不聞他回話,江蘭舟雙眼不離,冷聲道:「若他派你來殺我,我保證不躲不閃。」

事情發生得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日陽姑娘死了,他們在惠堂中驗屍,接著賈立是內奸一事浮上臺面,還不及反應,大人已叫上魏師爺與她上路,到齊玉縣會審。陶知行十分混亂,但她只能默默跟在大人身後。

大人會帶她一同到齊玉縣,是因她是個仵作,而且他信任她,陶知行感覺得出來。面對紅粉知己的逝去與護衛的背叛,她沒有一處幫得上忙,所以她必須默默跟著,做該做的……說到底,這不就是仵作一貫的功用嗎?

一開始她根本就不應該對一個活人起好奇心,回頭再怨又有何用。

陶知行大步大步地走著,前頭兩人真的走得太快了,腿又長,她跟得辛苦。

江蘭舟在前,右方是鷹語,左方應該跟上的陶知行落在了後頭,他察覺到回頭找人時,只見山腰上一個人影滿頭大汗,緊咬牙關,努力縮短距離。「在涼亭歇會吧。」他對鷹語說道,接著徑自入了路邊涼亭坐下。

他們三人一早離了福平,眼下天色尚早,就是天邊吹來了幾片烏雲,就怕晚些要落雨了。待陶知行來到涼亭時,魏師爺正對大人說道:

「大人為何要對賈立那麽說呢?」

「怎麽說?」他們正在深山之中,亭外一片秋意,分明顏色相仿,但少了血味,仿佛真能沖淡印在了眼底的血泊。江蘭舟示意陶知行入內,替他倒了杯水。

魏鷹語搖搖頭,不覺大人記性有差到昨兒說的話今日已忘。「說您要將名冊交與錢大人。」

「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將名冊交給錢大人?」他挑眉反問。

「……大人不是說您的想法三年沒變?」一楞,魏鷹語問著。

「不想同流合汙的想法三年沒變。」江蘭舟苦笑道:「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沒有名冊。名冊在三年前就丟失了,我派出去的人被殺,依他的個性,不是在出事前把名冊燒了,要不就是把名冊吃了。」

……大人還有心情說笑?陶知行啜了口水,悄悄望著他揚得有些勉強的嘴角。「大人這麽說,魏師爺哪裏肯信?」連她都開始覺得,若大人把名冊拿出來,隨便交給誰,或許事情都會簡單點。

話一出口,江蘭舟與魏鷹語不約而同地睨向他。

沈默半晌,江蘭舟瞅向一棵小樹上的紅葉,淡道:「鷹語,你信與不信,並非我能控制。可一本連存在與否都不知道的名冊,連連害了幾條人命,你可以數數。」

那話並不是對她說的,卻字字敲進陶知行心中。

她對檢驗投入,但她並不是期待著有驗不完的屍;因為了解一個人的死,往往伴隨著有人心碎,有人生不如死。然她消極地想著自己無力阻止悲劇,所以只管驗屍就好,不再去深思其它。

陶知行沒有去想過,冷漠看待事情的態度,又何嘗不是助長了悲劇的發生?如同那晚她分明見到府中有小偷闖入,卻裝作沒看見。她只顧自己;她驗屍是為自己,她找尋證據是為自己,她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為了自己。

……可能,大哥會讓她離開日江,跟在大人身邊,並不單單是想還人情,也不單單是想將她這麻煩鬼支開;在大哥心裏,想必認為若她能成為大人的助力,就算只是一點點也好,或許有機會讓她的自私自利,對這世上的某一人、某一事有些助益。

大人他……正因了解一本名冊牽連太廣,所以無法冷漠,無法草率交出。

那麽或許,大人是認真的。當他說若賈立回頭殺他,他當不躲閃,是認真的……可能就算不是賈立殺他,他也不會逃開,因為他死了,名冊的存在就永遠消失了--

「知行。」

頭上傳來大人的叫喚,陶知行才驚覺自己一身冷汗。

鷹語走在前,江蘭舟見陶知行沒跟上,便喚了她,心想也許她是太累了,安撫道:「福平與齊玉雖離得近,也得走上兩日。日落前我等得走到兩縣交界的驛店,否則露宿荒郊野外……不太方便。所以再撐著點吧。」

尚有些心神不寧,陶知行瞅著他的眼,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起身跟上兩人。

山路持續著,沒走多久天漸灰,落起雨來。

三人撐傘而行,腳下踩著泥濘,舉步維艱。陶知行有些心不在焉,一個不註意腳下一滑,差點跌倒;她扶著一旁樹幹直起身,再往前看時,雨勢已大到看不見前方人影。

一急,她連忙拉了拉背上跌歪的包袱,趕緊往前,怎知才走一步,前方即傳來魏師爺的大吼:

「大人!」

陶知行心下一驚,拋了傘奔去,鬥大雨水濺入眼,她慌忙抹開,又跑幾步,首先見到魏師爺跌坐在地,右臂帶著傷,鮮血染上了月牙白的衫子。

大人呢?

她慌亂找著,才在不遠處見到大人撐傘立著。他所看之處正是一名黑衣人,手中彎刀高舉,直奔而來。陶知行倒抽了口氣,只因見他是當真不閃不躲,面上表情亦是沒驚沒怕。

江蘭舟定定看著那名殺手向自己沖來。敢挑釁兩個朝中握有強大權勢的人物,他不是沒有預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一開始的打算是不要臉地求饒,只因他深信人活著才能成事;可當他看見那把刀揮砍而來,忽然不想躲了。

躲有何用?

他不識武,躲得了第一刀,躲得開第二刀嗎?

不如從容些。

曾想過他的最後一刻要在日陽房中,因為知道日陽動過殺機,他也確實欠她一條命,所以心甘情願看著她房中的山水剪紙赴死。眼下倒也是有山有水,沒什麽好抱怨的。

眨眼,再睜開時,一個大包袱飛出,黑衣人分心揮刀去砍。

擋到了他身前的是陶知行,用包袱布料纏住彎刀,搶奪間,刀飛了出去,包袱也碎得散一地。黑衣人飛身接刀,暫時拉開了距離。

「大人,快走!」陶知行回身吼道。

黑衣人見狀,刀還未入手,竟是舉起右臂,使力一甩,甩出了藏於袖中的暗器。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江蘭舟向陶知行撲去,眼見暗器由他肩後射入,心頭一窒,只來得及接住他攤軟的身子,雙雙落地。

黑衣人極少失手,是沒想到方才被自己砍傷倒地之人竟然識武,趁他不備撞來,袖箭方會射歪。

出手的自是魏鷹語。

原以師爺的身分待在大人身邊監視,未曾顯出他的好身手,可其實錢大人早就交代過若有人對大人不利,定要出手相救,斷不能讓他傷到分毫。剛才中了一刀他便想出手了,怎知阿九發了瘋似地沖出,讓他儍了半刻,才會讓賊人有機可乘。

江蘭舟見鷹語纒好了傷,攔下黑衣人。他低頭望向懷中人,只見陶知行臉色發白,緊咬著唇。那一身鐵色衫子暈染不出血色,但雨落不停,流過身上的雨水順著流入土裏,四周水紅,怎麽也沖不去。

低咒了聲,一手將他往懷裏按去,張口咬了另一手的袖口,扯下一塊布料,拉起他手壓在傷處。

「唔……」陶知行低鳴了聲,痛覺在心口擴散。

江蘭舟解下佩帶纒上他胸前的傷,單手撫過他的背,方知袖箭仍在體內。他緊咬著牙,讓那箭穿過指間,按住那燙人的傷止血。

過了最痛,仍是痛,但似乎已能忍受,陶知行兩眼睜開一條線,模糊的視線裏,他眉頭深鎖。

「沒事,沒事了……」

是雨水入耳了?他的聲音聽在耳裏怎麽那麽輕,好似在哄人,還有些顫抖……陶知行瞇細眼,想將他看仔細。

「啊啊啊啊啊!」身側驀地傳來慘叫聲,淒厲無比,隨即又被雨聲蓋去。

魏師爺!陶知行心下一抽,轉頭望去。

魏鷹語慣用的軟劍已從腰間抽出,甩劍出招,劍身挺入黑衣人腹側。

對招之間,黑衣人自知不敵此對手,中劍落地後,撫著傷處不死心地又轉向另一頭的兩人。

江蘭舟警覺地將懷中人摟得更近了?

感覺他幾乎將身子壓上自己的,是想以身護她,陶知行仰高頭,見到的是大人森冷的黑眸瞧著一處……她倏地轉頭,只見不遠處的魏師爺劍招點刺幾處,纏上了黑衣人發出暗器的一只手,接著輕柔一提,便卸下了一臂。

鐵銹般的血腥味四竄,血水混著雨水濺入她眼中。

江蘭舟伸手欲遮,卻不及遮去那一幕,只見陶知行眸中一縮,楞住久久,無法動彈。

喚了數聲似乎沒聽見,那身子不斷瑟縮僵硬起來;江蘭舟低下頭,兩人幾乎鼻頭相碰。望進那防備的眼中,他沈聲令道:「夠了,鷹語,莫要為我傷了人命。」

大人擋去了視線,陶知行見不到那黑衣人下場如何。她急促地抽著氣,口鼻間染上了他的氣息。

江蘭舟逼著懷中人與自己相視,又再說了一次:「聽清楚了嗎?莫要為了我。」

陶知行不說話,心口疼得說不出話。

另一頭,魏鷹語依言住手,將那黑衣人五花大綁,一腳踹到邊上;接著奔到兩人身邊,低頭一見阿九的傷,急道:「此箭無毒,箭身滑,多穿傷而過,此刻尚在身內,不僅止不了血,怕是傷骨了……大人,鷹語由後將箭拔出吧,再上了我魏家的金創藥,一刻便能止住血。」說著,他伸手扒阿九衣襟。

「不。」懷中人身子明顯一僵,江蘭舟阻止道:「不,鷹語,既傷到骨,到了驛店,請大夫來看過方為妥當。」

魏鷹語一擰眉間,瞄著大人按在傷口的手,縱然大雨,也沖不凈血漬……阿九哪能撐到驛站?只怕還未走完下山的路,便已虛脫。

「知行,」江蘭舟見他閉了閉眼,拍拍他臉頰,輕喚。「越過山頭就到驛店,屆時為你喚了大夫診治,你能忍嗎?」

陶知行咬著下唇,使力撐起半邊身體,試著動了動,點了頭。

見他還能使上些力,江蘭舟舒開眉間,扶他起身時對鷹語說著:「你帶上此人先行,驛店無大夫,還要勞你去請。」

「大人,」魏鷹語見他二人相扶而行,甚是勉強,如何讓人放心?

他順手拉起了地上仍在哀號之人,道:「陳大人是否還派了其他人來對付您,還未知哪。若鷹語先行,萬一賊人追來,那可怎麽辦?」

「方才見此人模樣,多半不知你識武,想必認為派他一人前來就足夠。」江蘭舟分析後催促道:「雨勢一時半刻是停不了了,天黑得快,入夜後山裏濕寒入身,那時知行就真撐不了了。我等快快動身吧。」

大人的話,是想讓他安心,還是讓阿九安心?看著大人擁住阿九的模樣,魏鷹語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只有照做。

雖是同時動身,畢竟帶著受傷之人同行,還是慢上許多。下山的路彎彎曲曲,一會工夫,江蘭舟已看不見前方的鷹語。

陶知行走得十分吃力,大雨濕了衣衫,徒增重量。她幾乎將半邊身體掛在大人身上,腳步亦是被他拖著。

不知走了多久,雨勢小了些,但江蘭舟感覺身邊人愈發沈重,仿佛隨時會倒;他蹲低身,將陶知行背到背上時,他已沒有一點反應。

「知行,就要到了。」微弱的鼻息在耳邊,江蘭舟稍稍側過臉,溫聲提醒道:「你若累了,別睡,在我背上休息一會便是了。」

他的聲音很輕柔,陶知行點了頭。伏在那寬闊背上,聽雨聲,聽他的心跳,幾次她就要闔眼時,又被他喚醒。

不知是不是幻影,越過他的肩,隱約見到山腳下的驛站。就要到了,再撐一會就到了……可……她怕是不行了。

人終有一死,她看得很開,沒什麽不舍,也沒什麽好留戀的。

真要說有……就……陶知行將臉貼在他肩後,抖著手,在身上摸找一陣,接著十分吃力地將隨身帶著的檢驗器具拿出,拉出兩條綁帶,胡亂地繞過大人頸間與胸腹,系在了他身上。

江蘭舟低頭看了眼陶知行綁上他身子之物,道:「你若嫌重,我替你背著,可我沒興趣收集你陶家檢驗器具;我有你大哥的已足夠,若你晚些不拿回去,我必隨手扔了。」

聽著那話,陶知行頓了頓,不自覺地揚了揚嘴角。

是呵,人死什麽也帶不走,也不必太執著留下些什麽吧……她沒要死,只是有點累,而他的背很暖、很舒服……

「知行?知行?」

這聲音亦是很輕、很順耳……

「知行……醒醒。知行?」

陶知行緩緩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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