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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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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搖曳,斑駁了滿室亂影,那個秦婠崇敬了兩輩子的男人,站在淩亂的卷宗間,像透過裂瓦灑下的月光,伶仃細瘦。她頓時怔忡,不知要如何回答這猝不及防問題。那個“他”,是她這一世良人,可也是五年後的卓北安,和眼前的男人是同一個人,但她不能將他們視如一人。

真相揭破,他們該如何相處?秦婠不知……

見她沈默,卓北安發出悠長嘆音,也不知是感慨還是咳嗽,他用一如既往面對晚輩的語氣開口:“你不必緊張,我只是確認罷了。不管你與他是何種關系,你我之間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你是鎮遠侯夫人,而我是大理寺少卿,承你喚我一聲北安叔叔,今生也只是叔叔而已,你不必有所負擔。”

僅管她沒說,但聰慧如他,怎看不懂她眼中突然消失的熱切崇拜?怎會聽不出她那聲“卓大人”背後的覆雜,已經不是“北安叔叔”了……

他不應該問她的,這些穩秘難堪的真相,哪怕彼此早已心知肚明也只適合爛在胸中,和腐朽的病軀一同封存入棺,埋入地底,但莫名,在看到她哀求的眼眸時,他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我……”秦婠沒在他眼裏看到一絲一毫的波瀾,她想起自己的沈浩初,忽然明白,其實他本不是沈悶嚴肅的人,他應該是向陽而生的,一如這輩子的沈浩初,像鵬鳥有鴻鵠之志,會笑會怒會動感情。

哪有那麽多的不動聲色?哪來那麽睿智的冷靜?那不過是他在長久的折磨後不得不妥協的屈服與壓抑,通透也罷,歷煉也罷,他的平靜,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誡自己“不可能”後的結果。

這樣的卓北安,不堅強,甚至很脆弱,讓人心軟得一塌糊塗,可那又如何?

他們都明白……

她與卓北安,上輩子如何,這輩子還是如何,不會改變。

“還楞著做什麽?時間緊迫,快去把他們叫進來翻卷宗吧。”卓北安垂下眉目,淡道。

“哦,好。”她如獲大赦般跑出去。

他擡起頭,拿著卷宗的手微僵,目光落在背影消失處。感情是種很奇妙的東西,如果不是沈浩初告訴他,他們是同一人,他便不會給這個一直叫自己“叔叔”的姑娘過多關註,他只是好奇,能讓“自己”動心的姑娘,該有多大的魅力?

但其實,他沒瞧出她有什麽魅力,倒是缺點一大籮筐,倔強固執任性跳脫,不過他可以肯定,這世上不會有第二人會在他死後砸爛他的靈堂,說他沒死,說要找他,然後真就不管不顧地去了——仿佛超越了生死。

而生和死,卻是他這輩子都跳不出的桎梏。

別人是向死而生,他卻是生而向死。

外頭她的聲音傳來——“卓大人請諸位入內。”短暫的走神被打斷,從他問出問題到現在,不過須臾瞬間,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來思考這些比案情更錯綜覆雜的感情。

說開也好,明白了,才能將執念松開。

————

暮色重重降臨,漸又轉為濃厚夜色,黑暗籠罩了天地,外間一切嘈雜都被摒棄,更鼓不知敲過多少響,茶碗的濃茶一碗一碗地添,燭火下發紅的眼眸不知疲倦在看著褪了色的墨字,額上的汗滑到鼻尖,不經意間滴到紙上,渲開一抹灰淡的水漬。

“要是累了,你去歇歇吧。”卓北安看到秦婠用力揉眼,一雙眼紅得像兔子,不禁道。

“不累,就是眼睛疼,我撐得住。”秦婠拿著錦墊直接會在地上,身邊全是卷宗,像被埋進紙堆裏。

二十年前的兆京罪案卷宗,就算是卓北安已經將年份鎖定到三年,這卷宗仍是不小的數量。兆京是京城,雖說天子腳下律法森嚴,但人多的地方畢竟矛盾就多,小偷小摸、爭搶傷人這類案子數不勝數,何況有一部分卷宗還被燒殘,找起來更加困難。

幾個人通宵一宿,分工合作,看過的卷宗都按年份日期排列整妥,撂得像小山一樣高,沒看過的卷宗還淩亂地堆滿半間屋子。秦婠回答過卓北安的話後屋裏就再無聲音,只有沙沙翻書聲,燭火爆了燈花,小廝第三次來剪燭芯、換上新蠟,屋裏的人都是習以為常的模樣,想來是常常如此。

秦婠不禁看了眼卓北安——長期如此,他這身體受得住?

閃神不過瞬間,她飛快又低頭繼續,才看了兩行,忽見有人捧著卷宗欣喜若狂地跳起來,直嚷:“大人,是不是這份卷宗?”

卓北安已接過他遞來的卷宗,秦婠則將滿手灰墨在衣上蹭了蹭,沖到卓北安身邊,踮起腳看去,卓北安迫不得及將卷宗拿得低點,讓她一起看。

這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份卷宗,卷宗內只有兩張薄薄的紙,宣告了一個人的罪狀。

犯事者名為喬義,年十九,兆京慶喜莊人士,鎮遠侯府佃戶,因對當年租稅不滿,故聚眾鬧事,爭鬥中打死主家護院一人,打傷數人,因而被判流放西疆。

“這個戳是什麽意思?”秦婠將幾行字來回看了兩遍,指著上面的一個紅戳問道。

紅戳正中,是個“逃”字。

卓北安翻到第二頁,道:“這是在逃犯人的意思。”

果然,第二頁上寫著,喬義於流放西疆途中打傷押送衙役後逃跑,去向不明。

“這戳未消,便說明此人沒有抓捕歸案。”他把卷宗遞給秦婠,又向眾人道,“在這卷宗附近找找,有沒有同年慶喜莊的其他案子。”

“是。”眾人領命。

秦婠捧著卷宗蹙眉道:“喬義逃跑後去了清州,改名喬宜松,這說得通,但他安排黃氏入沈府,挑起沈家混亂,看著卻不像只是替江南王行事這般單純,更像是挾帶私心報覆的行為,借江南王之手除去沈家人。難道只是因為沈家害得他被判流放?他的家人呢?”

卓北安已接起另一份卷宗,翻了翻便遞給秦婠:“你再看這個。”

秦婠放下手卷宗,接下他遞來的看起,一閱之下,眉目立凝。

這是與喬宜松那份同年的卷宗,只早了一個月,是起淫辱案,被害人為林氏小女,年方十七,同為慶喜莊佃戶之女,不過這個案子沒有兇手,卷宗上只寫明被害人自願銷案,不再追究,然而,報案之人寫的卻是……喬義,林氏小女的未婚夫。

“這……”

秦婠捂住嘴,腦中浮起老太太說過的每一句話——

“從山不止身有畸缺,性情也很古怪,一時平靜,一時發瘋,若發起瘋來,庵裏的人根本制不住他……”

“從山長到成年,我與侯爺商議著也該給他尋房媳婦,所以從人牙子那裏悄悄買了個丫頭,許給從山。”

“沈浩允的母親生完浩允沒多久就病故離世了。”

慶喜莊,喬宜松,淫辱案,林氏小女,姓林啊……

“大人!”屋外有人提燈而入,“應天府的李主簿醒了。”

卓北安立刻往外走:“走,過去看看。”

秦婠忙將卷宗放下,將滿心驚濤駭浪收拾,跟上道:“我也去。”

卓北安沒有阻止。

————

李品直挺挺躺在床上,雙手雙腳都敷了層碧瑩瑩的藥膏,沒有敷繃帶紗布,被火灼傷的皮膚焦黑滲水,看著嚇人。屋裏有股怪味,混和著草藥的氣息,沖鼻而來。秦婠揉揉鼻子,看著那嚇人的灼傷陣陣難受,卓北安上前兩步,站到她左上方,將目光擋住,低頭輕聲道:“李主簿,可能說話?”

“啊……可以……”李品的嗓子經火燎之後沙啞難當,不過幸而他被救出得及時,頭面無礙,只是四肢在逃命過程中受了傷。

“本官乃是大理寺少卿卓北安,來問應天府文書庫失火一案,你莫慌莫怕,一切有本官在,本官必將縱火行兇之人抓住,還你一個公道。”卓北安見李品聽到“失火”二字時陡然激動地瞪眼,喉嚨裏也發出混濁痰音,不由安慰他,又朝旁邊人使眼色。

立刻就有人拿著幹凈的帕子沾了水按到他唇上。

“你慢慢說,別急。”卓北安坐到秦婠搬來的椅子上,柔聲問李品,“李主簿,失火當夜,可是你一人在文書庫值夜?”

“是……”他嘶啞緩慢開口,“文書庫懼火燭,日夜都有人當值,那夜恰是我值守,我記得清楚,我巡完庫房,已確認無火險隱患後方鎖庫回值夜房內小歇。那夜不知為何,我覺得人特別困倦,昏昏思睡,可是腹內又絞痛難耐,約是白日吃了井水湃的瓜,故而我睡不安穩,煩躁非常,幾次起夜去茅房。最後一次起夜回來,我正好撞見有人鬼鬼祟祟從文書庫裏出來,而文書庫內正火光大作,我心一急,就嚷了起來,豈料那人跳過來就往我後頸砸了一下,我便人事不知,醒來後就在這裏了。”

“你暈過去後被人拖回了值守房內,文書庫的值守房與文書庫連在一起,若是失火很快就會蔓延入值守房,那夜恰逢本官命人暗中潛守應天府,故才及時發現異常,將你救回。”卓北安回答他。

如此說來,已十分明顯,縱火之人連李品都不放過,想殺人滅口,所以才將人又拖回值守房,到時候只說是他當值時玩忽值守,引發大火,便罪狀全消。

他會昏昏思睡,定是那屋裏有什麽被提前動了手腳下過藥,倒是那害他腹痛的瓜反救了他一命。

李品心中洞明,不由憂憤難當地握拳:“想我李品在應天府盡忠職守數十年,不該啊不該……”

“你可看到兇手模樣?他身量外貌如何?”卓北安又問道。

“沒有,那人蒙著臉,不過他眉骨上有道細長抓痕,是新傷,此人身量高大,與大人差不多高,不過要比你壯實。”李品回憶起來。

“文書庫的鑰匙都掌握在誰手中?”

“我和陸大人各一把,別人手上都沒有。”

卓北安沈吟著點點頭,陷入思忖中,那廂秦婠有些疑惑,不禁道:“如果此人想將卷宗毀去,偷走便是,何必要縱火,反倒鬧得人盡皆知呢?”

“姑娘有所不知……”李品嗽了兩聲,回她,“文書庫內放的是這幾十年兆京的各大案子卷宗,稍微久遠一點的卷宗,沒有半天時間都難以翻出,若有人想遮掩舊事,便是找卷宗都要花上許多時間,也就我在文書府負責文書數十年,或比其他人熟悉些。”

“李主簿在應天府負責文書有這麽長時間了?”秦婠看著李品花白的頭發,心頭一動,看向卓北安。

“你想問什麽,就問吧。”卓北安看透她的心思。

秦婠忙道:“李主簿,對不住,還要煩勞你一會。我想問,你對二十五年前慶喜莊的喬義、林氏小女這兩樁案子,可有印象?”

“二十五年前……慶喜莊?”李品露出茫然的目光,似乎在艱難地回憶著。

秦婠滿含期待地盯著他,卓北安拉了張椅子放在她身後,道了句:“坐著問吧。”秦婠屁股才挨凳,便聽到李品開口。

“二十五年前的事,我怕是記不清了……”

秦婠失落地垂眼,卻聽他繼續道:“不過二十五年前,那可是我剛剛調到應天府的頭一年,那時陸大人還不是府尹,上任府尹姓劉,委任我做了文書謄錄之職,這一做就是二十年。那年京中沒發生什麽大案,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城外莊子上的瘋子傷人案,好像……那莊子就叫……慶喜……”

————

是夜,露水沈重。

鎮遠侯府內一片死寂,原本亮著燈的院落如今皆黑燈瞎火,鬼影不見,宛如空院。

沈浩初被人帶到豐桂堂,開門的是徐嬤嬤,除了她之外,豐桂堂裏沒有其他人。

“讓你見了她,你可要好好考慮我的話。”

帶他進豐桂堂的人獰笑著將他推進豐桂堂裏,門再度關上。

沈浩初看到倚臥榻上,喘著粗氣、兩眼混濁的老太太。

“老太太,侯爺回來了!”徐嬤嬤哽咽地趴在老太太耳邊道。

聽到此語,老太太睜大眼,眸中混濁有瞬間的清明。

“祖母,孫兒不孝,回來晚了。”沈浩初上前幾步,單膝落地,卻叫榻上跌跌撞撞沖下的老人抱個滿懷。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太太已是老淚縱橫。

“祖母,如今,可否告知孫兒,當年之事?”沈浩初任老人抱著自己,緩緩開口。

作者有話要說: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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