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朝顯慶二十年五春，帝薨。

京郊，觀音庵。

破敗不堪的小院中央，一個衣衫襤褸，仿若乞丐的女子正面朝南向跪在地上，渾身抖得猶如篩糠一般。亂糟糟的頭發擋住了大半張臉，只能隱約看到從額頭到下胲的一道又長又深的疤痕。

在她身前，一個身著皇城太監服飾的人手捧明黃布帛，正一字一句得念著：“皇後娘娘懿旨，麗嬪周明珊……溫良恭儉……自十四歲事先帝，豐衣美食……不忍離，故相隨於地下！”

太監念完以後，把布帛遞給身前的女子：“麗嬪娘娘，哦，不，現在應該叫了塵師太，接旨吧！”

“不，不……”周明珊把頭搖得猶如撥浪鼓一般，“不忍離，故相隨於地下……”兩句話就像佛語綸音，一字一字得往她腦子裏鉆，甩都甩不掉。

這不就是讓她殉葬嗎？露出了真容的周明珊，此刻滿臉蒼白，在夠到那明黃布帛的時候，像是突然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了手。

“不，黃公公，不是這樣的，皇後娘娘不是這樣說的！她答應了我的！再說，我還有燁兒，對，對，我還有燁兒，燁兒呢？”周明珊用勁抓著太監的衣袍，手指微微泛白，一雙渴求的眸子在她那張無比醜陋的臉容襯托下，熠熠發光。

黃公公冷哼一聲，大力一甩便掙脫了她，撣了撣衣袖，厭惡道：“大膽！太子殿下的名兒豈是你能叫的？快閉嘴吧！”

也是他倒黴，居然挨著了這樣的差使，到觀音庵來送這位上路！

灰撲撲的衣衫已經看不出顏色，頭發亂糟糟地打成了結，瘦的只剩一把骨頭，摸上去只怕會咯手！

黃公公又打量了周明珊一眼，誰能想得到眼前這個連粗使宮女都不如的女人，就是昔日艷冠六宮的麗嬪娘娘哪！

可惜，宮裏的人哪個不是人精，偏這位麗嬪娘娘次次往坑裏跳還不自知，一步步走到現在還不是一場空！說到底，還是道行不深，不僅沒了兒子，還得賠上自個兒的性命！

暗自感慨一番，想到宮裏那位的手段，黃公公一陣膽寒兒，不耐道：“趕緊的，痛快點兒興許還能少受些罪！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了，省得給黃爺我添麻煩！”說罷，便朝候在一邊的兩個小太監招手。

得了指示的小太監端著托盤就上來了，把托盤放下，伸手就去拉周明珊。

“不，不，放開我！”周明珊手腳並用使勁兒往後縮著身體！

皇後之前說的不是這樣的，她不能就這樣死了！皇後明明已經答應她了，現在卻又反悔，她要回宮，她要去當面問問她！

還有，既然燁兒已經做了太子，那馬上就是皇帝了，她要回宮，去告訴燁兒真相！

燁兒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不能沒了娘，絕對不能！

周明珊仿佛瞬間有了力量，一下子直起身就朝院門外面跑去。

“快攔住她！”

黃公公一揮手，那兩個小太監身形一動，已經落在周明珊面前，抓住了她的胳膊。

“趕緊的，完事了好早點回宮！”黃公公又擺了擺手，慢悠悠得走到了一邊。

兩個小太監一個抓住周明珊，另一個提起托盤裏的酒壺就往她嘴裏灌。

“咳咳……”周明珊使勁兒掙紮，可是鉗制住她的力量太大，根本無濟於事！

越來越多的毒酒流到了她的胃裏，周明珊已經隱隱感覺到小腹裏越來越烈的撕攪般的劇痛！

她不想死，不想就這麽窩囊的死去！

就這樣死了的話，如何對得起陪著她受罪為她犧牲的素馨，如何對得起長期隱忍的自己，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母親？

不甘，悔恨，自責……各種情緒支配著周明珊，她想要站起來，想要勇敢一次，想要去討個公道，想要再見一見繈褓中就離她而去的兒子……

可惜，全身上下像是被人撕裂一般，五臟、骨頭無處不痛，身體一寸一寸變冷變僵，力量也在慢慢流逝，只能軟軟得倒在地上！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

難道她犧牲一切的結果，依然還是個死嗎？

既然如此，她何不在當初賈府壞她名聲的時候就自盡，也省的她累得母親早產，一家子都視她為仇人！

既然如此，她何不在當初母親被逼下堂的時候拼死保護，也省的母親臥病在床，郁郁而終！

既然如此，她何不在當初賈欣怡報覆她的時候拼死反抗，也省的落個被貶冷宮受盡屈辱的下場！

既然如此，她何不在當初庵堂失火的時候就從容去死，也省的再次被人利用送入宮中！

既然如此，她何不在當初侯府被抄家的時候就一並赴死，也省的落個不孝不義的名聲！

既然如此，她何不在當初燁兒性命受到威脅時就拼死周旋，也省的落到現在這樣的下場！

周明珊恨，她恨極了！

恨她自己的口無遮攔，恨自己的天真幼稚，恨自己的沖動無腦，恨自己的貪生怕死，恨自己的懦弱無能，恨自己的眼盲心盲，也恨皇後的心狠手辣，已經答應以她出家換取燁兒的平安，卻矢口反悔，居然還要取了她的命！

如果是這樣，那她這一生豈不是個笑話？

“噗……”蜷縮著身子的周明珊張嘴吐出了一大口鮮血！仿佛喉嚨裏堵著的那一口氣也隨之出去了！

她微微仰頭，高空中那如棉花一般輕飄飄的雲朵，像極了她小時候乳娘林氏的臉，白白胖胖的！

又有些像她最喜歡的桂花糖包，每次她饞了要吃時，母親吩咐人做了，卻會細心叮囑丫頭們看著她少吃，免得壞了牙！她卻經常趁人不註意偷藏到枕頭下，聞著桂花的香味一夜好睡！翌日，收拾床鋪的丫頭們對著沾滿紅糖的枕頭發愁時，她就躲在一邊捂著嘴偷笑！

那時候的周明珊，天真懵懂，在父親和母親的寵愛下，以為這世界上最難的事兒也不過就是吃不到想要的好吃的，穿不到想穿的漂亮衣服罷了！

可惜，這一切從那個寂靜無人的午後開始就變了，一步錯，步步錯！

她好後悔，當時要是不那麽傻不那麽天真就好了，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

要是有來生，她一定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一定要保護好母親，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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