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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課終於結束了。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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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外簽到後,兩人說笑著走進了布置得極其漂亮的儀式現場。藍色和白色相間的花束裝點著桌面,還有用純白的玫瑰做出來的一道道拱門,椅背上系著淡藍色的絲帶,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將會場照得亮如白晝。

“哇,沒想到我們宿舍第一個結婚的人是阿周呀,也沒有想到她居然戀愛長跑成功了。”黃亞路發出了一聲感慨,既然興奮地說道,“走吧,我們去新娘休息室逛逛,趁著還沒有開始。”

坐在休息室內的周西卉穿著婚紗,轉過身朝她們兩人露出了一個熟悉的矜持淺笑來。

“你們一起來啦。”她今天盛裝,美麗非凡。她身邊圍著幾位穿粉色伴娘服的姑娘,其中兩位是大學同班的高司沁和章宛。

周西卉也問過同宿舍的這二位要不要來當自己的伴娘,程予安因為現在半定居在北京,行程上不太方便,而黃亞路則是打死都不會穿裙子,所以均拒絕了邀請。

趁著大家聚在一起寒暄,周西卉將程予安拉到一旁,悄悄壓低聲音對她說道:“他來不了了。”

“誰?”程予安還沒有反應過來。

但看見周西卉那有些微妙的表情時,她便立刻明白了。“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麽大事呢。就這個啊,他來不來和我也沒什麽關系。”

“我和周維都很感謝你們兩個,要不是你和他,我們兩都不可能認識。”周西卉說道,臉上浮現出有些可惜的表情,“你們當初那樣好,我就是、覺得挺遺憾。”

程予安笑了笑:“都過去了。”何況那是她自己親手做出的選擇。“對了,還沒有恭喜你呢,祝你和周維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啊。”

其他人此時也圍了過來,嘰嘰喳喳地聊起近況來。自畢業之後,很多人也許久沒有見過了。

只不過,往往這交流最終都會發展為討論曾經以往覺得俗不可耐的養家糊口上來。

“最近經濟太不景氣了,物價啊長得飛起,年終獎就那麽點。這是逼得我要換工作啊。”

“就是。不過現在工作也不好找,我們公司今年都不招人了。”

“是啊,好多券商投行部去年年底都開始裁員了。IPO收緊,債券市場也收緊,但不管怎麽調控,房市還是巋然不動,牛逼的不能再牛逼了。對了,大家房子應該早都買了吧。”

“你買在哪裏啊?”

......

“程予安,你現在忙什麽呢?還在那家券商麽?”問話的是章宛。

她搖了搖頭:“我現在轉行了,勉強是個編劇吧。”

* * *

是的,程予安現在是個編劇。

以放棄愛情的代價,勉強地跨進了這個世界來。

那晚之後,程予安辭去了工作,專心備考,最終考上了帝都電影學院的戲劇影視文學專業研究生。

程予安一邊讀研,一邊寫劇本。這樣重新提起筆來,沒日沒夜地逼迫自己寫著東西,在寫作的過程中,一點點填補著自己。她能在其中獲得一種讓自己平靜而滿足的力量。但與此同時,她也清楚地知道,這種感覺並不是純粹的愉悅。

寫作遇到卡殼,寫出來的東西不滿意,這些都會令她難受地抓狂。

而在寫作中,剖析自己,直面靈魂,也絕對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這和她曾經以為喜歡一定百分百快樂的那種幼稚認知並不一樣。即使喜歡,也一定有痛苦的瞬間。喜歡,在於歡樂大過不快,在於受挫後還願意嘗試,在於放棄的痛苦遠大於堅持的痛苦。

寫劇本,對於她正是這樣的一件事情。

每當完成一個劇本後,她就會獲得一種充盈於胸的成就感。在那個瞬間,她能獲得令自己平靜的滿足和快樂,抵過她在過程中的所有掙紮。只是這種感覺只能持續短暫的幾天,而為了重新體驗這種喜悅,她必須再次出發,向新的故事前行。

而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程予安也深刻地明白了自己並非天才的事實。

踏進來,才得以用眼睛看見了滿地毛蟲的殘骸,而飛上天的蝴蝶只有一兩只。

能出頭的新人屈指可數,大部分人都為了夢想二字在金字塔的底端苦苦掙紮。

夢想,充滿著誘惑的魔力。仿佛只要和這個金光閃閃的詞匯掛鉤,就會擺脫平庸碌碌的命運,就會在這匆匆向前流逝的時間中留下璀璨的痕跡。

但那其實是屬於天才的軌跡,而非凡人。

只不過,就算是凡人,也想著要有著為之奮力一搏、義無反顧的追求,即使結果並不美好,甚至沒有結果。

但求無悔,但求無愧。

程予安的入行並沒有十分順利。國內編劇行業整體不規範,幾乎沒有什麽保障體系。新人面對的環境可以用惡劣來形容。“創意剽竊”、“拖欠稿費”、“收到退稿費後作品被翻拍”等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收入不穩定也就罷了,對於真心誠意想要成為編劇的人而言,最令人難受的地方大概在於被迫做槍手。

換句話說,作品不被掛名,即使這劇本中最閃光的那一部分是你所創造的,但你的名字並不會出現在上面。而是否掛名,又決定著一個編劇的對外履歷。

這些她都經歷過,經歷過討薪,經歷過被放鴿子,經歷過像寫命題作文那樣寫策劃,經歷過自己的劇本被別人改得亂七八糟卻無法阻止,經歷過當知名編劇的影子,電視劇播出後卻沒有辦法在滾動的職員表中看到自己的名字。

甚至還經歷過別的編劇不會遭遇的性騷擾。大腹便便的投資人色瞇瞇地盯著她,對她明確表示,只要跟了他,就專門為她寫的劇本投資,只掛她的名。

遠比她當年在金融業工作時要糟心許多倍。不僅事情多、賺錢少、壓力大,還沒有五險一金,在別人眼中,她這大概就是硬生生得把一副好牌打到輸吧。

但她沒有放棄,因為當她看見自己寫的劇本所拍出來的電視劇和電影播出放映後,那種高興喜悅是無法形容的,即使那作品上面並沒有出現自己的署名。

和其他新人比起來,程予安已經算得上是運氣相當不錯。在這個世界裏,如果沒有絕對的才華天賦,那麽運氣至關重要。每年都有太多優秀的作品胎死腹中,沒有辦法和大眾見面,程予安清醒地知道,並非自己遠超他人地優秀,而是因為她遇到了貴人相助。

差不多一年前,她參與了一個劇本制作。當然,她沒有掛名的資格,雖然那個劇本是幾乎是她主筆的。但她沒有名氣,只是個新人,吸引投資方當然要掛靠知名編劇的名頭。也正是那一次,她體驗了一把做跟組編劇的感受。

通常編劇是不跟劇組的,但凡事都有例外,就比如劇組拍攝周期有限,需要編劇根據拍攝進度及時調整劇本內容,保證劇本被順利地拍下去。

作為劇本的真正創作者,程予安也使不得讓別人去改動她的劇本,因此開始了為期三個月的跟組。這其實是一種非常難得的學習經驗。因為一個劇本從文字變為畫面,所經歷的過程不是僅靠想象就可以體味的,只有親身目睹過拍攝這一程序,才能明白劇本和劇作品之間的區別來。劇本上看上去不錯的地方,拍出來未必精彩;而劇本上不起眼的東西,卻可能在最終的呈現上大放異彩。

而正是在那一次跟組的時候,程予安和畢業之後就再也不曾見過的洛揚在片場重逢了。這裏所說的見過,自然指的是親眼見面。畢竟洛揚的身影,時常在電視上出現。

那時洛揚已經出道七年了,徹底在演藝圈站穩了地位,從年輕演員中的一線晉級到了所有演員中的一線,向上攀爬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他不僅帶流量,而且有演技,更重要的是他貌似還有藝術審美和追求。剛大火的那兩年,洛揚也演過一些片酬高的腦殘劇,不過後來他好像是覺得賺錢賺夠了一樣,謝絕了各類狗血劇,只接質量過關的劇本,為此還自降了身價。

搞得一波又一波的媒體人誇他是“新一代演員的良心”。

不過這也形成了良性循環:洛揚演技好,又挑劇本,拍出來的作品意味著有質量保證;而同時洛揚又擁有大批流量,等於有穩定的觀影群;自降片酬,投資回報率就能高一些。久而久之,大眾都願意去看他演的片子,而投資方也願意找他拍片。甚至於因為和他相當滿意,有些投資方開始嫌棄別的年輕演員太沒性價比,漸漸也不願意出高價了。再者粉絲經濟的時代好像快要過去了,光靠主演賣臉賺錢的策略有些開始失靈了。要說洛揚一人扭轉了圈內的不良風氣也並不恰當,但他的存在確實提高了所有人對於爛演員的容忍度。

在此之下,也越發沒人去詬病他的私生活作風了。一沒嫖,二沒婚後出軌,三沒腳踏多只船,洛揚雖然換女朋友的速度高到令人望塵莫及,但還是嚴格遵守先分再談的流程。

在到達片場後,才得知男主角居然是洛揚的程予安相當驚訝。

洛揚那時剛拍完一個鏡頭,他看見程予安站在一群工作人員之間,朝她招招手,臉上帶著輕佻的笑容:“好久不見。”

趁著拍攝的休息間隙,洛揚也不避嫌,拉著程予安敘起舊來。只不過他的風格像從前一樣不著調。

☆、第 58 章

“終於分手了啊。”洛揚支起下巴,沖她眨了眨眼睛。

哈?這話聽上去怎麽如此欠打。

“比不上你經驗豐富。”程予安順口懟了回去。

他興致高昂地繼續說了下去,並不在意她是否有興趣:“你現在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單身的味道,缺少了愛情的滋潤,變得有點枯萎呢。順便說一句,當初我並不看好你和他。”

“另外,我還猜得出來是你提出的分手。”洛揚盯著她的臉,一副篤定自己猜中答對的表情。

程予安聽到這句話,才感到了一絲驚訝。她分手的詳情從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而洛揚又是如何知道?

洛揚朝她揚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來:“因為你跟我其實是同一類人嘛。”然後他打了個哈欠,就在助理的提醒下,轉身去準備下一場的拍攝了。

留下程予安呆立在原地。

果然不能期待他說出些正經話來,虧自己還真的以為他會說出些什麽特別的推理來。

跟組期間,洛揚時常找程予安聊天。為了避嫌,程予安總是把酒店房間門大敞著。饒是這樣,仍然為成功地令她得罪了一位喜歡他的女演員。這位女演員曾經是洛揚的某一任前任,但由於洛揚沒有吃回頭草的習慣,所以對她的態度相當平平。

雖然程予安不是演員,但是女主演想變出法子來折騰她,那還是可以做到的。這位當紅小花旦逮住機會就對劇本臺詞或者情節表示不滿意,提出修改要求。有一回,程予安熬了個通宵才算完成了任務。

但是罪魁禍首洛揚對此並沒有心生愧疚,照舊來找程予安聊天,卻也沒為她出頭說話。

快殺青的某一天,洛揚在劇組聚餐的時候喝多了。

明月當空,灑下一片清冷的月光。

“真的是...”程予安把沒說出口的那半句“受不了你”憋了回去,但是從白眼裏已經足夠體現出她的不耐煩。

這家夥吃完飯後,不肯坐車回酒店,非拉著程予安在馬路上瞎逛,美名其曰“飯後消食”。此時洛揚正坐在一家關門的超市門口臺階上,兩條大長腿都快搭到馬路沿上了。他朝著程予安揚眉一笑,然後孩子氣地故意哈出一口酒味甚大的氣息來。

早知道他會這樣撒酒瘋,她就不應該來這頓飯局的。人在江湖,她只是想著維持正常的交際禮貌。來了也應該早點走才是。

“來,坐這兒。”洛揚笑嘻嘻地指了指身邊的位置,示意她也坐下來。

程予安搖頭謝絕:“不想坐。”她不耐煩地跺了跺腳,正在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他的助理,把他給挪回去,她可背不動他也不想背他。

“坐。”洛揚又重覆了一遍,“不然你這樣站著,我和你說話還要仰著頭,嫌累。”

“外加你還擋住我看月亮了。”他繼續道,臉上微微一笑,能在無數少女的心中開出一朵搖曳的水蓮花。

“看月亮這種事情,有無數人等著陪你做。”程予安嘆了一口氣,走了兩步,移動到了洛揚的左側,但還是沒有坐下來。雖然這個時點,街上幾乎沒有晃蕩的人。

“你說得對。只是今天的月亮適合聊天,不適合談情。所以只能找上你咯。”他側過臉,睨了她一眼,像是微笑又好像不是,“坐。”他再一次說道。

她坐了下來,只不過和洛揚之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正如他們兩個之間的關系。不遠不近,比陌生人多一步,卻比朋友又少了一步。

“你做過很特別的夢境嗎?醒來還會記得的那種。”洛揚擡頭望著夜空,忽然問出這樣一個前言不搭後語的問題來。

程予安有點楞住了。

月色下他的側臉漂亮得像是一幅畫卷,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我做過。在夢裏,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結果,到醒來的時候我都沒有找到。”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向程予安。微風輕輕地吹拂起他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表情。

“我這一生,什麽都不怕,唯一怕的,就是你不再愛我。”洛揚扭過頭,目光灼灼。

程予安拍著胸口,喘了口氣氣。要不是這是她自己寫的臺詞,她這會兒已經要被嚇死了。雖然這臺詞不是她想寫的,但架不住投資方的各種要求。

“我覺得這句臺詞寫得有問題。”洛揚看見程予安一臉震驚後,笑得得意極了。然後他在瞬間變幻了表情,輕輕說道:“我害怕的是,有一天不再愛你了。”

和你不愛我相比,我更怕我不愛你這個事實。

洛揚揚起嘴角,笑得肆意極了。“是不是更有沖擊力一些?”他撐著下巴,“其實我覺得這個劇本中就不應該有亂七八糟的感情線,一個有自我毀滅傾向的人,怎麽可能會愛上別人。”

但沒有了感情線,又有多少觀眾願意去看一部劇情甚至有點殘忍的故事呢?投資方為了收視,為了回報,而她為了讓這個故事用影視的方式活下去,做出了妥協。她只怪自己沒有天才到能夠既想講自己想講的故事又能滿足觀眾需求在兩個方面兼顧。

“在相愛的那一瞬,愛情便已經走到了頂點,剩下的便只是下坡路了。”洛揚朝她眨眨眼睛,像一個和人分享秘密的孩子,“知道永遠愛一個人的秘訣是什麽嗎?”

“是永遠不讓對方知道。”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動,仿佛深情款款。

等等等,這個臺詞聽上去也很熟悉。這不是《昨日之約》中男二號最經典的那句臺詞嗎?這正是洛揚的出道作也是成名作。

程予安白了對方一眼,又有些哭笑不得。

“看你的表情,被發現了啊。”洛揚摸了摸自己的頭發,發出兩聲大笑來,“看來下次還是要換個套路。”

但程予安卻從他的話語中為他感到了一絲悲哀。

“你想說什麽都可以,我不會外傳的。”她認真地說道。也許他太久都沒有和人好好交流,所以就算想說話的時候,也忍不住用起慣用的方法來。

這句話之後,洛揚良久之後才轉過臉,對她說道:“你這樣,我反而不知道想說些什麽了。不過,謝謝你。”他好看的臉上一片悵然。

“你和從前,不太一樣了。有點羨慕你。”那晚洛揚還說過這樣一句話。程予安不知道他到底在指什麽,只是突然生出奇妙的感慨來,自己在羨慕別人的同時,原來也會有人羨慕自己。而那個人也在被其他人羨慕著,形成一個巨大無比的環。

“那個你說過我們是同一類人,指的是什麽意思?”程予安突然生出了好奇之心。

洛揚沖她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這種事情說出來怎麽會有意思呢?人生要留些謎題才有趣啊。”而直到發生了那件事情的三年後,程予安才終於明白了他話中的些許含義來。

總之,也許是為這場無聊的對話的謝禮,後來洛揚在制片人那裏為程予安爭取到了掛名的資格。畢竟在國內,演員才是站在演藝圈頂點的人。這部戲成為了她第一部可以堂堂正正寫在簡歷上的作品了。

而她也終於借此跨進了編劇的圈子之中。可以毫不誇張地這樣說,洛揚是程予安的貴人。要不是因為他,她大概還要花費好幾年的時間在當槍手的路上;要不是因為他,這部劇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收視率。程予安很清楚地明白,若不是因為他出演主角,這部劇恐怕未必能大紅。

所以,她很感謝他。

正是因為這樣,程予安才能在得知那個消息的瞬間,除了驚訝、激動、為對方而高興之外,還感到一種想要落淚的喜悅。

她不用再後悔了。

她沒有白費時光。

她也可以自豪地說一聲,我也在這裏。

* * *

這部電視劇播出不久後,吳嫻詩獲得了聖丹斯國際電影節的短片獎。這個電影節並不被大眾所熟知,但卻是世界範圍內首屈一指的獨立制片電影節。在這個電影節獲獎,被業內認為是執導主流大片的跳板。

程予安是無意間看見網上的新聞才知道的。一開始她還以為只是同名同姓,畢竟這個名字並不小眾,直到她看見了報道上附帶的照片。

原來她一直都在堅持。

那份熱情並沒有隨著畢業、隨著時光而化為烏有。

程予安對著屏幕笑得很開心,同時眼睛也一熱。笑中帶淚,應該就是她臉上的這種表情。

吳嫻詩的朋友圈中卻沒有相關的信息,她最近的一條朋友圈發於一周前,只有簡單的四個字。

“我做到了。”

程予安發微信向她祝賀,而她卻發來一條“還在上海嗎?有時間陪我喝一次酒吧。”

於是程予安飛到了上海,來見對方一面。她們兩個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吳嫻詩瘦的不像話,有些形銷骨立。她原本就不胖,而如今兩頰凹陷,看著讓人心疼極了。那一天,吳嫻詩不停地喝酒,眼淚也在不停地掉。

“...那個混蛋,為什麽不肯再堅持一下?”她喝得酩酊大醉,口齒也變得不清楚起來。傅簡,是那個晚上她提到最多的兩個字。在她的醉話之中,程予安知道了屬於她故事的一部分。

畢業之後,她認識了一位電影學院的青年導演,他教了她許多導演方面的東西。吳嫻詩喜歡上了他,可惜對方已經有了女朋友,她只能把這份心思埋藏在心裏。和她有主業,業務時間才折騰這個有所不同,傅簡一心撲在了創作上。而且他很執拗,或者說是不動變通,他死扛著只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拒絕商業化,拒絕甲方的指手畫腳。又窮又累又不被理解,女朋友和他分手了,父母求他找份安穩工作,他在29歲生日的前一夜晚跳樓自殺了。而自殺後的三個月,他執導的電影《向生而死》獲得了柏林電影節的影評人獎項。但是,已經太遲了。

他死的時候還欠著錢,一文不值。

他死在了自己的執著和純粹上。

“為什麽?”程予安從未見過這樣的吳嫻詩,她嚎啕大哭,“他還寄了本書給我,上面寫著加油。為什麽他自己就堅持不下去了?我好後悔,我應該告訴他我喜歡他,我就應該陪在他身邊的,我不怕他窮....”

這個話題實在太沈重,沈重到程予安都覺得有些呼吸不暢。

她感到汗顏,她還不夠努力。

“我會帶著他的份一起努力。”那是吳嫻詩哭夠了之後所說的話。她擦幹眼淚,然後笑著和程予安說再見,她在那一瞬間帶上了盔甲,又變回了那個強大又豪爽的少女。

時光啊時光,你帶得走有些人的容顏,卻帶不走他們的初心。

☆、第 59 章

一陣悠揚的鋼琴聲打斷了程予安的思緒。

順著聲音看去,一身黑色西裝的周維坐在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前正彈奏著。而穿著雪白婚紗的周西卉則站在不遠處用充滿柔情的目光看著對方。

婚禮已經開始了。

幾分鐘前,周西卉穿過白色玫瑰做成的拱門,踏過幾十米長的紅毯,跨過八年的時光,終於站在了一臉傻笑的周維面前,成為了他的新娘。

周維和學生時代相比,胖了一些,越發高壯起來,襯得身邊的周西卉嬌小玲瓏般的可愛。兩人交換婚戒,在眾人的見證下輕輕一吻。

“沒想到這個周維還挺多才多藝的,配得上咱們阿周。”黃亞路伴著樂聲,搖頭晃腦起來。

程予安點了點頭:“他以前在學校玩樂隊的時候是當鍵盤手的,你忘了?”

當年玩搖滾的熱血少年,一轉眼,成為了彈奏著甜蜜而歡快的鋼琴曲的新郎。

這首曲子真好聽。

程予安默默地微笑著。這首鋼琴曲,也許當年她也曾聽他彈起過。她是個音癡,記不住他彈過的旋律。

可惜,就算她聽不懂、記不住,卻忘不了。原本,音樂對於程予安而言是透明的,看不見也摸不著,她曾無所謂它是否存在。而後來,音樂變成了他的象征。

只要聽見樂聲響起,她就會想起他。

無論是街角賣藝的大叔吹奏著薩克斯,還是商場中悠揚的鋼琴聲,抑或是24小時便利店中隨機播放的歌曲,那些聲音各不相同,卻好似沾染了他的氣息,在空氣中匯聚成無形的旋渦,讓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恍神,又在她走遠之後依舊筆直地刺進她的心底。

音樂於她有了特殊的含義,變成了讓她能安心下來、給她力量的事物。

* * *

那個熱的有些受不了的夜晚,演唱會結束後晏嚴花了許久時間,終於在粉絲的熱情包圍中“突圍”出來,坐上車離開。

連續兩個多小時的演唱其實是件很耗費體能的事情,但晏嚴現在卻沒有感到一絲疲憊,整個人相當精神也很開心,他想早一點見到程予安,和她分享此刻。

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他從未想到的。

“我們分開吧。”程予安坐上車的開口就是這樣一句不帶任何溫度的話。

晏嚴楞了一秒,覺得一定是自己聽錯了。

“什麽?”

“你聽力那麽好,怎麽可能沒聽見我說了什麽?”程予安扭過頭,面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黑漆漆一片。

晏嚴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程予安,沒有溫度毫無生氣的樣子讓他心中發堵。

“怎麽了這是?不會是什麽先抑後揚的驚喜吧,別玩我了,我受不住。”是了,她向來不按套路出牌,大概又是想逗自己吧。晏嚴定了下心神,希望她只是在惡作劇而已。畢竟,一切毫無預兆,在晏嚴心中,他們的關系沒出現任何問題。

程予安聞言卻真的彎起嘴角,做出了一個嘴角上揚的表情,那應該是個笑容,但看上去卻更像是哭。

“我也希望只是開玩笑。”她又斂住表情,望向晏嚴的目光很是鄭重,“我們,分開吧。現在的我,沒辦法站在你的身旁。”

星辰的旁邊,適合是另外一顆星辰。

“沒辦法,是什麽意思?”

“晏嚴,你非要讓我把話說得那麽清楚?”程予安的聲音微微顫動,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在忍住某種情緒一樣,“我不夠好我配不上你,這下你聽得夠明白了吧。”

而聽見這句話的晏嚴,卻越發摸不著頭腦了。

“發生什麽事情了?”晏嚴靠路邊停下車子,伸出一只手想去輕拍程予安的背部。配不配的問題,只有心有自卑的人才會介懷。他完全沒有想到。

卻被對方粗暴地推開了。

晏嚴扳著程予安的臉,讓她的眼睛與自己對視。他目光溫柔,語氣真摯:“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但這句話卻像是觸碰到了程予安的內心深處。

程予安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兒,卻沒有滴落。她先是緩緩地搖了搖頭,然後笑了,卻笑得很是慘淡:“不。”

也許是因為家庭關系,程予安對美好的事物總是有一種本能的消極,就比如現在,她雖然相信晏嚴說這句話是百分百的真心,卻不會相信隨著時間流逝,她越發平庸普通,他仍舊懷著這樣的想法。

在演唱會經歷的一切,讓程予安切身地明白了她和晏嚴的差距,而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在懂得這一點後,還若無其事地繼續下去。

我喜歡看著你發光。但我不想只看著你發光。我怕我自己失去了發光的能力。

“現在和你在一起,我會很痛苦。”程予安決定在最後的這一刻試著坦誠一次,“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很羨慕你,羨慕你有喜歡的事情,有想去完成的夢想。而我呢?這裏一直都是空蕩蕩的,我沒有目標也沒有自己,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是什麽。”她戳了戳自己的胸口,眼淚終於滑落,“我喜歡你,大概就是被你發光的樣子所吸引吧。但發光的人是你,卻不是我,我沒辦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如果沒有你,大概我還是會得過且過的將就著活下去吧。”她擠出一個笑容,“向你告別,是因為我要去尋找我自己了,那是在你身邊就沒有辦法找到的答案。”

人生最為殘酷的地方也許就在這裏,有的旅途上只能一個人前行,否則就失去了意義。

他走得太快,而她想要迎頭趕上,就必須舍棄一切地去追逐去奔跑,也許才能勉強能夠到他的一點衣角。

和他並肩的代價,卻是失去他。

“遇見你,真好。”程予安聲音哽咽,但臉上的笑容卻變得堅定起來,“一直以來,謝謝你的照顧。你不是說過,只要我想做的,你都沒意見嗎?”

她看著晏嚴,一字一句,珍而重之:“對不起,是我任性了。”

而晏嚴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低著頭,神色隱在一片昏暗之中看不清楚。

“我等你。”晏嚴擡起眼睛,使勁地握住程予安的手腕。他的手溫熱而有力。

程予安張了張口,最終說道:“別等我,未來的事情沒人說的準。”等待是最未知的東西,他可能會變,自己可能也會變。

“那你就快點,別讓我等太久。”晏嚴用手輕輕拭去她臉上未幹的淚痕,神色堅定。

但程予安並沒有選擇說“好”。

* * *

黃亞路戳了戳有些發呆的程予安:“走,要到搶花束的環節了。”並拉拖帶拽地將她也拉進了那群正在等著接新娘扔捧花的女人們之中。

白紫色的捧花劃出一道好看的拋物線,然後砸在了退到人群後面看熱鬧的黃亞路頭上。這只能說明,新娘力氣用太大了。

黃亞路呲著牙從地上撿起來那束“兇器”,然後朝著眾人大剌剌地揮舞著說道:“你們誰想要?或者,我扔一次你們繼續搶?”

“這玩意兒又不能轉送,看來下一個結婚的人要是你咯。”伴娘之一的章宛打趣道。

黃亞路笑了笑,沒有搭腔。在中國沒有實行同性婚姻法改革之前,她是不可能結婚了。而且在那之前,還得過父母這一關。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花束,準備轉手給程予安,卻發現一個伴郎打扮的人正和對方搭起話來。不過以她來看,這場話題很快就會結束。果不其然,幾分鐘之後程予安便走到了她的身邊。

程予安你這個傻子。

黃亞路在心中默默地說道。剛見面的時候,她就知道對方還沒有放下晏嚴。她和程予安同寢室四年,對方可是個連頭發披肩長度都會嫌棄的姑娘,對自己的短發總是滿意得要命,她確實也很適合短發。如今留了長發,黃亞路直覺她這是因為晏嚴的緣故。

他們兩個分手的事情,她還是從晏嚴那裏最先知道的。

“麻煩你多照看她。”那是他在微信上給自己的留言。

那時她都不明白為什麽兩個人要分開,即使在晏嚴給她略略講了一下原因後,她還是沒懂為什麽愛情和所謂的追求自我不能兩全。

可是當後來黃亞路遇見了一個耀眼得如同天邊月亮的女孩後,她才稍微明白了一點當年程予安的心思。

自尊心太高,或者說還是有些自卑,所以做不到接納自己的平凡與普通。在那人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會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高興地要命卻又疼痛得要命。也或者說,看得太遠,理智得可怕,所以明明享受當下就可以,卻非要看見未來,並不相信兩個步伐不一樣的人能相攜最後。

所以寧可選擇放手,也不想在這一刻的溫柔中沈淪。

黃亞路看著面前一臉笑容的程予安,卻有些想為她流淚。她和從前一樣漂亮,但卻沒有像從前那般青春逼人。她的眼下有了青色的眼圈,曾經不胖不瘦恰到好處的瓜子臉也有了一點凹陷,她甚至沒有化妝只是素著一張臉,顯得有點憔悴。但她的笑容,卻比從前還要燦爛明媚。

也不知道這個傻子到底知不知道晏嚴的事情。

晏嚴和他同門師妹夏筱筱的緋聞是最近的大新聞,好在隔天有更勁爆的X男團成員之一的吸毒事件出來,一時間成了鐵打的頭條。

她微信上還有晏嚴的微信號,但是她沒有去問。因為她沒有立場,只是一個旁觀者。

黃亞路挺感謝今天到場的大學同學們都非常有眼色,沒有人提及相關的話題。

* * *

參加完婚禮,程予安又匆匆往機場趕去。明天還有安排,否則她還想去校園裏逛逛,看看北三樓,看看櫻花大道,看看年輕的少年少女們。

開出租的是一位本地大爺,頭發已經泛白,說著一口不甚標準的普通話,卻比北京腔更順她的耳朵。畢竟,她人生中最美妙的那幾年,都在這座城市度過。想當年,她連高數課上老師說些什麽都聽得不大清楚,現在卻早就能聽得懂“儂來儂去”的上海話了。

司機師傅開著車,朝程予安搭話:“小姑娘,你是哪裏人啊?”

“做的什麽工作呀?”

程予安禮貌地搭了幾句腔,便倚著窗戶看那些飛速後退的景象。

好在上海的師傅要比北京的師傅不那麽話癆,見程予安並沒有什麽談話的興致,便打開了車內的CD系統,聽起歌來。

前奏是一段悠揚而流暢的哨笛聲,伴著鋼琴清脆的伴奏,像是夏天最清涼的晚風,卻更像是冬夜中那天空中搖曳的群星。

一聲又一聲地砸在程予安的心間,讓她措不及防。

這鋼琴和哨笛的合奏,將她塵封已久的記憶撕裂出一道口子,露出其中曾經甘甜如蜜般的過去來。好久好久之前,她也曾和他這樣合奏過一次。

此生唯一的一次。

那日他坐在那臺黑色的鋼琴前,而她則站在琴邊吹著那首她苦練了數月卻依舊不夠完美的曲子。那日夕陽如火燒,映著他的眼角眉梢,正如此刻此時般的晚霞西照,紫紅色的雲朵與橙金色的餘暉是值得被人拍照下來的美麗景象。

他的聲音驟然響起,在這段淌著星色的前奏後。

程予安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著在問:“這首歌、叫什麽?”

司機師傅從後視鏡望了她一眼,繼而笑著回答:“小姑娘你也喜歡這首歌?我當時第一次的時候和你一樣,心裏說不出的感覺,但就是喜歡。沒想到我這把年紀了,還會有喜歡的小年輕歌手哈哈哈....這個是他第二張專輯裏的主打歌,叫做《熠熠發光》,對了,你知道這個人麽....”

他兀自東拉西扯地講了一大堆,而程予安卻被那四個字給擊碎了一直以來的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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