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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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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煊為了暗中行事,切切不要驚動對方,以免其多加防備。一連幾日,他或是前往天師府同周澄共看《萬國全圖》,或是往神機營演練攻守陣型,沒有一日明面上是繼續平田拋屍案探察的。這案子風波瞧著已過了,徐赟等人也已經尋了地方下葬,漸漸地流言蜚語同好奇疑惑一並,消失在寧城的冬日裏。

這幾日裏,薛煊也曾約王鳳州去看戲。都道那是紅酥手專意為魏紫坊頭牌魏紫姑娘寫的新書,排成了戲段,自京都起紅遍了大江南北。凡有歌舞酒坊處,無人不會哼唱幾句此戲文,紅火熱鬧的很。然而王鳳州許是為了維護他在福樂前的專情公子形象,斷不肯輕易應邀。兩回叫他,他都是在同福樂玩樂。薛煊也懶得再尋他。

天師府卻真正與別處不同,無論京城如何熱鬧喧吵,如何平地起風波、某些權貴門戶緊閉,總是安安靜靜模樣。稱得上道家推崇的清靜二字。

周澄也過的如同得道高人般。她每日裏早晚做功課默書,早起練一回劍,半日間便存想,或者對著那副臨摹來的石城周圍輿圖默哀般意圖參透——那副輿圖上標註了九個黑色的點,如同九個黑色的沙漏。小而焦灼的壓在那些表面上風平浪靜實則知曉實情的人的心頭。

薛煊看得多了,往往覺著周澄沒有半點世俗之氣,沒有絲毫煙火之氣。

也往往讓人對道家推崇的道有更多的思考。在俗世繁華之中,試圖劃出涇渭分明的線,使得不染半點塵埃,是靜守道心還是人為的隔離恐懼?這樣的清靜與無欲,是真正的,還是不純粹的?道是分離出世,求一人成仙成神,還是普濟眾生,從渾水繁雜中趟過,知汙濁而澄澈、知世故而潔凈?

又過了五日,黃冊庫作假一事,終於在日夜緊密的盯守下,露出了些許蛛絲馬跡。這蛛絲馬跡,說穿了也不過是小兒女間的攀比炫耀,或者說是為了一份叫人尊重羨慕的企圖。

雖然薛煊始終未曾想過,竟會是此人。

可是當他在書房裏叫人繪下引起爭執的那件簪子來時,便一眼瞧出了這簪子同平田拋屍案間的關聯。

薛煊叫春風提上給天師府送的禮,往天師府尋周澄,去將這件事告知她。

薛煊的禮是數幅門畫。這門畫是百姓們過年時慣常貼在門上的,用來辟邪驅祟。畫中畫的正是當朝一位以廉潔剛正著稱的大清官,不知何方畫師做了些改動,貼在門上竟能又喜慶又頗有神韻。

往往門上除了門畫,還要貼著大幅的戶帖。不過天師府的大門自然不必了。

薛煊命春風貼上。

春風只好舉起漿糊刷子,在天師府門口、在眾目睽睽之下,往天師府敕造的朱紅氣派大門上,刷下了白白的一道道漿糊,隨後將門畫牢牢地貼在了大門上。瑞清官慈祥又猙獰的貼在門上向外看著。

數道門的門畫都貼完,薛煊出來瞧。

雖然還遠不到貼門畫的年節,早得很,天師府又是道家天師府邸,實在不必貼門畫。然而薛煊就是執意要貼。他絲毫不懼,何必怕什麽呢?難不成怕從未露面的張天師從府中跳出來打人嗎?

這門畫一貼,頓時不同了。天師府不再是高高在上不理俗務的道家聖地府邸,而是也能同世間同樂的所在,也能沾染上世間的熱鬧氣息。

薛煊甚是滿意,仿佛將門畫貼在周澄身上似的,覺得周澄也被他拉到了俗世中。和其光,同其塵,妙得很。

他命貼完門畫的春風將事情講與周澄聽。

周澄此時拿著的並不是她平素唯看的道家三書——《箓圖》、《齋醮》、同《總章》,而是薛煊送與她的《石城志》。薛煊送周澄《石城志》,在薛煊看來,這《石城志》便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門畫,是叫周澄從心底結合世事去意識、去思考她那九個小黑點。這《石城志》也是某日薛煊為著火器去工部時,在《萬國全圖》同自鳴鐘中間見到後命春風買的,想是哪位原籍石城的大人閱圖閱書思憶家鄉。

春風一張笑臉,清清嗓子,娓娓講起這樁事情來:

某位黃冊庫官員的家眷,正值妙齡。相交往的,也都是年紀仿佛的小娘子。

正逢京城冬日,這幾日間降了紛紛揚揚一場好雪。還未入的深冬,雪落極化,並不願意等人。於是一位小娘子邀約,諸位小娘子應約,紛紛往城南龍王塘梅林賞雪去。

這位官員的家眷,因素日裏穿戴較為素凈,且黃冊庫官員的官職不高不重,明裏暗裏言語裏,總受人一兩句排擠嘲諷。然而小娘子性子溫和,總是一笑了之。

可是這日賞雪的人雖然輕聲有涵養,並不喧鬧,但真個車馬攘攘好多人。除了這些有約在先的官家小娘子,王鳳州等一並公子,也都來了梅林。

往日裏慣常取消譏諷她的那位王娘子也在,見她外面只著件甚少裝飾、並不怎麽暖和的鬥篷,也是開口便不讓人,道:“大雪地裏穿著單薄,這是光顧著我見猶憐的姿態,不顧了身子和家裏人的體面。”

同王娘子一道的兩三位,也俱是官員家眷。不說官位如何,只講穿的,是十足十體面的。這兩三位只是站在那裏,便知道衣物鞋子首飾熏香,從頭到腳沒一處不是京城有名的鋪子裏做出來的。

這樣的言語,從前這位黃冊庫官員家娘子只是一笑了之,並不追究,也不反擊。可是京城初雪這日卻並沒有如此忍耐。

也許是以往數年聽了王娘子太多次這樣毫無來由、犀利難忍的話語,也許是王鳳州等公子恰如其時伴著風聲的大笑讓她覺著諸多人矚目這裏,也許是年紀正好的青春小娘子對體面日子的向往——畢竟若能有光鮮亮麗的自由,誰願意整日灰不溜秋的只穿著同輩裏最不起眼的衣裳呢?

王娘子話音方落,知曉王娘子脾性——整日裏沒事找事,總覺著別家小娘子不看重裝扮定然不是家境,必然是自個兒不上心——的這位小娘子好友早有預見,正要向往常那日,與王娘子分辨兩句了解此事。因王娘子脾氣急,也拌嘴不了幾句便氣的不輕。

可是好友還不待開口,這位被議論衣裳簡陋的小娘子聞言,從懷中取出一只簪來,笑道:“鈺姐姐,來的匆忙了。幫我帶上好不好?”

她本就是眾人矚目的風波中心,這只簪子從潔白幹凈的衣裳裏取出來,又被潔白一片的大雪映襯著,愈發的光彩奪目。

一時間一片安靜,竟連嬉笑都無了,眾人的註意全在這只簪子上。

也不是如何的貴重,可就是心思輕巧、做工無可比擬。簪頭水滴狀墜子中空,兩面紋飾相同,大面積的透雕、鏨刻,虛實相間、層次分明。京城中最好的首飾鋪子最上等的手藝,也不過如此了。但凡小娘子見了這簪子,都不由得心生感慨,不由得也想有這麽一只。

顧鈺留意到周圍神態,抿嘴笑著稱讚道:“好別致,可做傳家之寶了。”

這位小娘子瞥見梅林那側諸位公子楓葉也似的衣角,慢慢的紅了臉,道:“讓鈺姐姐見笑了。自己畫的樣子,天工樓的手藝,姐姐若喜歡,我送與姐姐。”

顧鈺擺手笑道:“我知你一筆好丹青,卻不知心思同畫法一樣的精巧。這樣的好心思,同薛夫人比也不差了。”

說起薛夫人,也不必提究竟是哪位薛夫人,在首飾裝扮這一面上,自然是遼東總兵薛成梁的夫人。

這位黃冊庫官員家的小娘子與顧鈺謙謙作辭,王娘子則與她的好友酸著拌嘴——正是小娘子間景致比雪景好看的時候,一位公子身著大紅外裳,如同一團火般闖過來,一徑走一徑笑道:“什麽簪子這般好看,快讓我瞧瞧。”

正是王鳳州。

福樂縣主怕冷,邀了幾次不出。王鳳州又不能辜負了這大好景色,只好同一班好友來了城南。聽得這邊熱鬧,他本就願意湊熱鬧,又聽得將一只簪子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更要過來瞧瞧。

福樂縣主宮中的飾物不知瞧過多少,每有新巧之物往往她是最先一批裏受皇後賞的。因而能入福樂眼的,必然是做的極好的。也因此王鳳州只是瞧瞧——誰知這還真正瞧對了,這簪子說不定當真福樂縣主瞧得上。

他雖站了離這位小娘子有一兩步遠,盡到了他認為的避嫌一說,可是還是足夠親密。更不提王鳳州本也是俊美之人,含著笑言語稱讚這只簪子的那一種風流之態,總叫不少小娘子臉紅。

總之那日裏,這只簪子讓這位黃冊庫官員的家眷出盡了風頭,數年來她頭一次覺著自己與顧鈺、王娘子等人是平齊的,並不曾矮人一頭。

她也以為,謊稱是自己所繪樣子,自己又確實畫技了得,便可遮掩這只簪子的來源。僅僅城南梅林一場女兒家間的風波,並不違背素日家人教導。即便是母親地下有知,也不會責怪的。

可是,沒有任何痕跡是能夠完全遮掩的。

薛煊將根據形容整理出的那張畫展開來,笑著看向周澄,道:“熟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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