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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能不能就讓我自己選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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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媧紀年,兩百五十萬兩千零一十九年四月五日

穿一身黑色帶紅條紋運動服的景以柔坐在飯桌旁,把一顆豆子形狀的紐扣擦了又擦之後,小心地放到運動服口袋裏,又去擺弄桌子上的一根從自己翅膀上掉下來的赤紅色羽毛、一個顏色脫落的幾乎面目全非的塑料小黃鴨和一只缺邊掉角的劣質香煙過濾嘴,她把它們一個一個仔細地收進上衣口袋裏,然後從另一側口袋裏掏出一封打成結的信,看了兩眼,又放回兜裏。

她盯著自己腳上的新鞋子,手指下意識地摳著大拇指上的戒圈,擡頭盯著緊緊關閉的門出神。

這已經是距離她上次跨出那道門的第11天了。

她記得11天前,媽媽終於第一次為她打開門鎖,她恍恍惚惚地走出那道門,跑出樓道,沖入雨裏,赤著腳站在大街上,冷冷的雨水澆向她,她淩亂的長頭發胡亂地貼在額上、脖子上、肩膀上像是某種濕腥的海藻,她卻像是一株春雨中的膽怯小草,一點一點地擡起頭,她閉著眼,直起腰,緩緩地張開雙臂,任由碩大的雨點子砸的她的臉生疼,也讓她凍得直哆嗦,可即便這樣,她也沒有一絲的躲避,雨水流到她的嘴裏,她都舍不得吐出來。

一切都那麽美好又那麽的不真實,直到隔著雨幕傳來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幾乎同時她跌進一個強有力的懷抱裏,這夢境瞬間“嘩啦啦”被打得細碎,她又被狠狠地摔回了現實。

她睜開眼正好對上一雙狹長的眸子,個子很高的一個穿黑色風衣的陌生男人彎著腰,低著頭嘴角含著笑意,在汽車司機的咒罵聲中輕聲對她說:“別怕,我是妖界派來保護你的。”好像害怕她聽不明白,又加了一句,“我和你一樣也是守護使者。”

她沒說話,她甚至忘了說謝謝,只是用審視的目光盯著他。關於妖精的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又太過荒唐,讓她覺得這太像是騙人的把戲。

這就好像一身絨毛的醜小鴨正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哭泣,有個陌生人告訴它,它其實是一只天鵝,它擡著頭,知道它有多想相信那個人的話,就有多害怕自己相信了這謊言,再也走不出擁有後的失去。她害怕有一天,連那微弱的希望也變成絕望,害怕她的翅膀只是一個夢,那麽,她這些年的回憶就只剩下痛苦,連那抹唯一的亮色也是假的,更害怕自己不過是個“把美夢當了真”的長翅膀怪物。

他松開她,扯著自己風衣的下擺罩住矮小的她,朝手裏拎著一雙拖鞋,舉著傘,遠遠地跑過來的媽媽看了一眼,急匆匆地對她說:“一開始都是這樣的,不過,還是要恭喜你,再見。”

“恭喜?”她更糊塗了,當妖精嗎?這又是哪門子喜?

媽媽跑到她身邊,為她撐起那把斷了一根傘骨的破傘,把手裏那雙塑料拖鞋放到她的腳邊,嗔怪地笑著,說:“快穿上,以後得改改整天光著腳不穿鞋的毛病,回頭我去給你買幾雙新鞋子了。”

媽媽笑的很燦爛,她的媽媽從她生日的那晚之後就不一樣了,一下子變成了很愛笑的媽媽,她常常一個人勾起唇角忙裏忙外,偶爾哼著一只不知名的歌進進出出,有一晚媽媽甚至在睡夢中笑出了聲,這笑容讓她覺得破壞它的人都是罪大惡極的,她幾次想告訴媽媽去妖界上學的事,可是那些話臨到嘴邊,仿佛一下子融化在了媽媽明媚的笑容裏,再也沒能說出口。

那天,傘下,她喚了一聲媽媽,卻別過頭來,不看媽媽,只盯著遠處被雨水模糊了的樓頂看,那高低錯落的樓頂起起伏伏地像是她的心跳,她的手指緊緊地纏在一起,仿佛那糾結的手指能讓她的心攪動出巨浪,把她憋了許久的秘密一下子沖出來,終於,這巨浪變成了海嘯,用她心裏所有的委屈沖掉了對媽媽的歉意,這些天發生的所有事一下子露出了海面,一個個直楞楞地被撂在海灘上。

她說自己是妖,說自己要去妖界上學了,說要找回翅膀,還說了這些年對自己的恨,說一個人待在上了鎖的屋子的怕,說一個個晝夜不分的日子,說暗無天日的一天又一天,說沒有希望的一年又一年……

媽媽一只手抱著她,只是哭,她卻像是跌進了看不見別人的深坑裏,任由媽媽抱著,她開始喊,像是沒有靈魂的鸚鵡,只是一直在喊呀喊呀,顴骨額頭上帶著團不自然的紅,喊到口幹舌燥,喊到喉嚨嘶吼,喊到媽媽的淚水打濕了她的肩頭,她閉了嘴,咬著唇,不再喊叫,又死命地去摳那道訓妖戒,那訓妖戒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

路上零星的幾個行人難得地從手機上移開目光,像是看瘋子一樣地瞟一眼她們母女,相互交換一下眼色或者耳語幾句,便步履匆匆地走過。

媽媽附在她耳邊說:“別怕,等媽媽攢夠了錢,媽媽送你去看醫生。”

她像是個急於證明自己沒有打碎花瓶的孩子,伸出手去給媽媽看自己的訓妖戒,以及訓妖戒裏的小世界,可是媽媽只看見那珍貴的破碎花瓶。

那天以後,門上就又多了一把鐵鎖,那道黑色掉了漆的門仿佛成了一扇永遠也不會再向她敞開來的擺設。

地下室的房間裏,總有股消散不去的怪味和殺不幹凈的蒼蠅,一只只像是以為自己就是這間不大的地下室裏的原住戶一樣肆無忌憚。一只蒼蠅宣示主權似的撲到她下巴上不知是啃還是咬了一下,她無意識似的撫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從門上收回目光去看自己的大拇指。

今天,就在今天上午,已經8點鐘了,她能感覺到訓妖戒變的越來越燙。再過15分鐘,妖界通道會打開,她就可以離開這充斥著她痛苦回憶的地下室,去上學了。

她站起身往門邊走了兩步,頓住了,扭頭去看媽媽。

昏黃的燈光下,微微有些駝背的媽媽,臉隱在陰影裏,看的她鼻頭一酸。

“媽媽,我會好好的。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她說,豆大的一粒淚珠“啪嗒”砸向水泥地面,她急忙用手去捂住眼睛。

媽媽說過,最討厭看見她哭。

媽媽的肩頭聳動著,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更用力地搓洗著盆裏的衣服。

不大的空間,彌漫著彼此的沈默,讓她的心隨著媽媽搓洗衣服的節奏揪緊再揪緊,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走了,媽媽怎麽辦?

於是,她停在那裏,低著頭又去摳自己的訓妖戒。

8:09分,幾只原本圍著燈泡亂轉的蒼蠅,不知怎麽地轉移了目標,開始圍著她瞎嗡嗡,有一只膽大的居然堂而皇之地落在她臉上的淚痕裏,她甚至沒有去驅趕,淚水卻止住了。

媽媽終於停止了搓洗衣服,楞在了哪裏,水盆裏“滴答滴答”像是下起了一場雨。

8:13分,她回頭,正好撞上媽媽擡頭望向她的目光。

她們就這樣望著彼此,沒有說話,卻像什麽都說的那麽清楚明白。

8:14分,她咯噔一下,本能地去看自己的右手,再看了看那破舊的老式鬧鐘,眼淚一下子又出來了,她使勁地掐著自己的虎口,企圖把眼淚憋回眼眶,可是她失敗了。

在這個陰暗的地下室裏,她連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

可是她要怎麽離開媽媽?媽媽說過,她就只剩下她了。

8:15分,她對媽媽笑了一下,盡管這努力擠出來的笑,比哭更讓人揪心,她把右手放到了身後,對媽媽說:“我不走了,不去上學了,我就一輩子待在這裏,陪著媽媽。”

媽媽沖過來一把抱住了她,緊緊地,害怕她一下子變成氣體消失一般。

她以前總希望媽媽能像現在這樣抱著她,可是媽媽卻很少抱她。此刻媽媽抱緊了她,可是她卻掙紮著,別過頭,去看那扇黑漆漆的門,看了一會兒,她在心裏說:別了,我的翅膀,別了,我的希望,別了,我的……

就權當一切都是一場夢吧!從來就沒有妖界,沒有守護使者,也沒有那紅似火的溫暖翅膀,它曾經溫暖了她多少個寒冷孤獨的夜……

“如果有下輩子……你還願意做我的女兒嗎?”媽媽突然這麽問她。

她仍舊盯著門看,沒有回答,她知道此時此刻,她應該安慰媽媽的,不應該惹媽媽不高興的,可是就這一刻,單單這一刻她不想為了討好媽媽而撒謊。

媽媽板正她的肩、她的頭,去看她的臉、她的眼睛。

她躲避著,別扭著,去看桌子上的鬧鐘。

8:18分,她像是被鬧鐘刺傷了眼睛,疼痛讓她睜不開眼。

“我不怪你,你是生病了。”媽媽又一次狠狠地抱住了她,就像要把她擠成薄薄的布料,勒緊到自己身上一樣。

“媽媽,你為什麽從來都不相信我?”她唇角掛上了笑,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媽媽,又或許兩者都有,那笑容只一瞬間便化作眼睛裏騰起的淒慘的水霧,“你不相信我,又為什麽要生下我?為什麽不把我掐死?再生一個讓你相信的孩子?”

媽媽楞住了,她甚至松開了擁抱她的雙臂。

她立在那裏,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神情:“如果你後悔生下這樣的我,那能不能就讓我自己選一次?就一次,就相信我這一次,好不好?”

8:20,她不知道妖界的大門是不是已經關上了,可是她願意試一試,哪怕不行,也將成為往後無數個不眠之夜的唯一慰藉。因為她會告訴自己:她試過了,可是不行。

8:21,她像一只餓極了的狗撲到門邊,用大拇指去按那道已經鎖上的鎖眼,她不敢回頭去看媽媽,她怕自己會心軟,會後悔,會放棄,可是她更怕自己如果不去試,會後悔一輩子。

每一秒鐘都像野獸的蹄子,撒開腳丫子,狠狠踐踏著她的心臟,靜的出奇的地下室裏,什麽異樣也沒有發生,門還是的好端端的鎖著。

8:22,媽媽沖過來,握住她一遍一遍往鎖眼使勁戳著的大拇指,把瘋子一樣的她從門邊拉開。

她像是不知道疼似的拉扯著,擺脫了媽媽的控制,撲到門邊,用戴著訓妖戒的大拇指死命地去戳鎖眼,那道媽媽後來加上的那把鐵鎖的鎖眼。

“哢嚓”一聲脆響,她的死氣沈沈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喧鬧起來,她扶住門,好不容易穩住身子,拿掉了那把鐵鎖,然後用左手掐住了抖得厲害的右手手腕去拉門,因為用力過猛,她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門開了,手指上的密文瞬間在她眼前變成直徑約兩米的光圈,像是活了一般帶著耀眼的藍色光暈旋轉了起來,門後不再是記憶中黑漆漆的過道,空氣裏像是蕩漾著的陽光下海水的顏色,耳邊是某種類似和尚念經的肅穆低沈的聲音,景以柔側耳細聽,可還沒等景以柔聽出什麽來,這悠遠的吟唱聲就被喧鬧的聲音覆蓋住了。

她轉頭看向媽媽,媽媽似乎正在努力地回憶自己有沒有鎖門,直勾勾地看著她,動了動唇,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媽媽,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的。”她說著,從衣兜裏摸索出那封打成結的信,放在地上,然後義無反顧地跨過那道窄窄的門檻,耳邊媽媽的呼喚聲像是突然被切斷了電源的電話,一下子就消失了。

景以柔終於走出了這扇門,可是誰知道需要過多久,她的心才能跟著她的腿,也跨過這道囚禁她的門?

如果有人告訴你,時間能撫平一切傷痕。千萬別信!因為那都是騙人的。

如果你什麽都不做,如果你不想辦法撫慰它,它會永遠跟著你,深深地藏在你的心底,悄悄地折磨著你,以你難以察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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