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洛旭不久便回到了皇宮附近,在隨便閑聊了一陣之後才看見萊恩維特,神情嚴肅地從六米高的漆紅大門內走出。看到對方眉頭緊鎖的樣子，我趕忙向洛旭告辭,完後朝萊恩維特的方向小跑過去。

我在與萊恩維特並肩的位置慢下了腳步,一邊試探地去觀察他的表情。萊恩維特低下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又遠遠地向正要離去的洛旭致意。正午的日頭稍微有些灼人,萊恩維特低聲告訴我道：“狄瑟出兵凱普林這件事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了,我們要趕緊回去做準備。”

“團長,要不然您先……”如果狄瑟的皇帝下定決心要扶持三世以掌握凱普林，那麽最後的我們這一方的情勢想必會陷入被動,然而我還沒有辦法放下最後的支線任務和續接右臂的希望。

“在為你處理完手臂的事情之後，”萊恩維特將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中流露出溫和的安慰之意,“放心吧。”

“團長知道治療的方法了嗎？”

“嗯。回去以後好好休息，晚一點我們去一趟書塔。”

回去之後，我想著自家團長大人就是靠譜。我這邊剛剛了解到書塔的存在，他那邊的入塔申請就已經批下來了。貓並不在房間裏，大概是外出散心或獵食去了。我倒在自己的床榻上翻滾了好一陣，然而因為心中的忐忑和激動，怎麽也睡不著。於是我感覺摸出枕下的斷臂，將斷口接在肩膀處反覆比量。平滑利落的刀口使右臂能夠嚴絲合縫地對準原本的創面，我瞇著眼睛審視了半天，想象著自己又可以用右臂揮劍……不，只要走路的時候兩邊重量相等，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冷靜下來啊……艾斯蒂爾。”我翻過身，將枕頭蓋在臉上。我一會兒面含微笑地想著既然是被人稱作“大能”的塔主出手，想要完全恢覆右手的行動能力，應該是很容易的事情吧；過了一會兒，我又勸說自己不要太貪心，就算是純粹地用作裝飾美觀而勉強連上，我也應當感到幸運了。這樣的心情，一直持續到……

持續到當天夜晚，我跟隨著萊恩維特一路來到書塔外圍。我看到罕見地脫下騎士團制服，而是一身暗色武道服的萊恩維特，滿臉認真嚴肅地湊過來，然後伸手拉住了我右半邊空蕩蕩的衣袖，再然後……他利落地在靠近創面的地方打了一個厚厚的結。借著灰藍色的月光，我只要保持側過頭的姿勢，就能很輕易地看到對方與深夜同色的發絲，就在我眼前隨風晃動了一下。

“等會兒……潛入作戰的時候太礙事了。”大概是我一直呆呆地註視著他的動作，萊恩維特後知後覺地撇過臉去，然後這般解釋道。

“團長，您說的‘潛入作戰’是什麽意思？”

“就算有狄瑟皇帝的諭令，我們也無法獲權前往最高層。”

我露出了明顯的失望神情，沒想到最後還是要偷偷摸摸地爬上塔去。萊恩維特握拳咳嗽了一聲，他似乎是真的為此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沒有辦法，堅持一下吧。”

我可恥地感到自己被對方的態度治愈了。

接連幾次，我們都十分順利地躲過了守衛的巡查。上午在閑聊的時候，“別有居心”的洛旭順帶提起了書塔附近的防衛模式。除了把守正門口的四個衛兵之外，每過十五分鐘還有四處巡邏的六人小隊經過。為了暫時引開守衛的關註，我強行把想要窩在家裏睡覺的貓抱了出來。面對自家寵物不合作的態度，我簡單粗暴地將它直接往衛兵隊伍裏一摔，然後再對變作雪豹形態的那家夥做了一個“拜托”的手勢。

貓先是報覆般地朝我們藏身的方向移動了半米，然後便十分配合地往書塔大門的位置沖。守衛的士兵大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不像話的野獸，他們呼和著要將它抓住，然而卻不得其法，很快他們便被貓引去別處。雖然不論是貓還是我與萊恩維特，要解決這一共十個狄瑟的守衛還是十分容易的，然而處於特殊的“來使”身份，還是低調行事會比較好。貓自從來到狄瑟之後就沒有和我們單獨行動過，因此才有偽裝成“意外事件”的可能。

書塔正門口的四個守衛相互商量了一下，然後派出其中兩人四下排查可能出現的入侵者。既然前方空門打開，我和萊恩維特便借著夜色的掩護和敏捷的行動，很快從背後一個手刀，先後擊昏了這兩個人，完後閃身進入書塔的大門。

接下來的路程更是毫無難度可言，雖然負責管理前十層書籍的管理平時也住在塔內，不過也只是些沒有經受過訓練的普通人而已。書塔是狄瑟的精神象征，然而卻遠不如皇宮那般戒備森嚴。包括門口的守衛在內，都不過是一些連“本源”力量都無處繼承的普通巫師罷了。真正的大家族傳人，反而被要求遠離書塔。要說原因的話——“塔主本人就是這裏最強的守衛。”

我和萊恩維特繞過必須搭梯子才能夠到頂層的巨大書架，那之後有一座堪稱華麗的螺旋上升樓梯。這座高塔是底部四方形的構造，廣闊的空間和難以置信的高度，使得一切宏大的設計得以實現。樓梯兩旁的紅木扶手側面，甚至雕刻著細膩的祥雲符號，青銅色的金屬欄桿帶有弧形的鏤空圖案……簡直不可思議！

那位不知名的塔主大人似乎從未離開過高塔的最上面一層，以至於整個狄瑟王朝都沒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他以一人之力掌管著這個國家的信仰和這座偉大的知識寶庫，他理應身處高處，受萬眾膜拜。

我跟著萊恩維特的腳步沿扶梯的內側向上，在快速行動的過程當中，我們就好像在原地圍繞一個直徑不過兩米的圓。我忍不住朝下望去，從高處註視這座樓梯，就好像正凝視著一只冷酷的眼。我停下腳步，感到從大腦深處傳達到全身各處的眩暈，正緩緩吞噬著我。

這座塔太高了，六百米的高度根本就不適合安裝螺旋樓梯，上樓的人只怕走到一半就已經瘋了！

我閉上了雙眼，然後打算倚靠著扶手慢慢走上去。雖然剛才起經過的每一層，都布滿了至少八米多高的書架，如果有人穿越其中，也頂多像一只渺小的老鼠，然而從第十一層起就不在有人負責管理。我和萊恩維特應當已經在塔主的監控之下，既然他能夠容忍我們繼續向上前進，就暫時不會遭遇危險。

正當我摸索著走過十數個臺階時候，我的左手突然被誰握住。我被嚇了一跳，睜開眼就看見本該比我多上一層樓的萊恩維特，從距離我五個臺階的位置伸出手來。他側過半個身子，一條腿還在五個臺階之上，另一條腿則跨過三個臺階向我靠近。

“我拉著你走，這樣快一點。”

……還真是，萊恩維特風格的理直氣壯，但是卻出乎意料地不令人討厭。我扣住對方的右手，然後重新閉上雙眼，跟隨著對方向上的力道加快了前進的速度。為了持劍方便，萊恩維特今晚並沒有戴上白色的手套。作為一個劍士的右手，它與我想象的樣子並無差異。幹燥、修長、穩定，他用緊握腰間佩劍的姿勢，緊握著我的手。

我們大約走了很長時間，然而我本人並沒有餘裕去細數現在所在的樓層。我感覺到螺旋樓梯的旋轉角變得平緩了許多，又感到萊恩維特放慢了步伐，於是我睜開了雙眼……

沒有人能夠拒絕這樣的景色！

在寂寥無人的玄色高塔上，八米高的紅木書架即使是一輩子的時間也不足以腐壞，書籍的紙張氣息和墨水味兒就在空氣中彌漫，窗戶外面就是近在咫尺的圓月和雲彩，而在每一個書架上又都掛滿了黃銅色的鈴鐺……有誰能對這樣的景色說“不”，有誰能在知曉之後抑制住靠近的願望？

夜晚的秋風溫柔地從窗外前來，那些用紅繩拴著的銅鈴便接連發出清脆的響聲，這些聲音如海浪般一潮借著一潮，相互襯托、相互重疊、相互交織，如同清靈出塵的讚歌。在這樣一種可以說是肅穆的氛圍之下，就算是性格再跳脫的人，也必須屏息沈默地去膜拜。

除卻窗外的月光之外，這一層還有燭火在墻邊的燭臺上明滅閃動。看那不會被風吹滅的穩定光芒，似乎完全不會損耗的“蠟燭”本身，也是出自某種特殊的材質。既然點著燈火，那麽此處的主人想必也還沒有入睡。萊恩維特和我同時謹慎地踏上書塔的最高層地板，我們雖然欣賞塔主的審美和藝術修養，不過還是不要引動那些銅鈴為好。

然而事與願違，那些鈴鐺幾乎布滿了整個樓層的每一個角落，如果想要不觸動任何一個進入其中，除非我們也擁有惡靈般可控制消散的靈體。我沒有註意到牽系在我膝蓋高度的一條紅繩，不過擡起腳時帶起衣裙的飄動，便令整條纖細的紅線，發瘋了一般顫抖起來。

“玲玲”的脆響立即傳開，它是一股並非由海風引起的浪潮，而是破浪船只帶起的波濤。這一陣不和諧音很快響徹了整個樓層，令原本靜謐的曲調變得破碎淩亂。

無論是萊恩維特還是我自己，此時的第一反應都是去握腰間的劍柄。在完成了這個令人頓生安全感的動作之後，我莫名地感覺有些窘迫，畢竟……在遭遇了那種難以言喻的震撼之後，我和萊恩維特彼此都忘記了放開相牽的手。如果不是這兩只手分別是我們握劍的那只，如果不是我無意間牽動了鈴鐺，我們很有可能保持這個姿勢，一路走到塔主面前去……光是想象一下就有夠詭異的！

鈴聲過後，並沒有額外的動靜傳來。萊恩維特果斷地將面前的紅繩撩起，然後不顧耳邊的頓時變得狂野起來的樂音，徑直向書架之間走去。仔細想想，這樣的做法在比較符合萊恩維特的思考方法：既然敵方有意請君入甕，那便沒有必要自暴短處、躲躲藏藏，單刀直入地面對面才是正道。

我忍不住伸手確認了懷裏的那截斷臂，然後緊跟對方步伐，向樓層的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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