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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張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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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長安讓諸葛純鈞莫名地覺得熟悉和親近。大概是因為她第一次來長安,就是初秋。

玉門關紛飛的戰火還沒能把任何緊張的氣氛帶到汴京,但長安城外的難民已經多了起來。

為了防止難民進城,進長安城必須要有文牒。諸葛純鈞沒被通緝已經是萬幸了,哪能有文牒在手?在東城門外觀望了小半天,諸葛純鈞終於放棄了進城的打算,天麻麻黑的時候就直接奔赴亂葬崗。

亂葬崗還是那個亂葬崗,但是牛頭馬面和僵屍都不在。諸葛純鈞在瑟瑟寒風中游蕩了兩個時辰,連亂葬崗有幾個墳頭都數得清清楚楚,楞是什麽人都沒等到。

諸葛純鈞突然就很洩氣。她以為自己和江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這個時候才猛然驚覺:自己認識的那個江湖是願意接納自己的那個江湖,甚至是別人刻意展示給自己的那部分江湖。而那個江湖,隨時都可能從諸葛純鈞的生活中抽身退步、消失得幹幹凈凈。諸葛純鈞甚至不知道聽雪閣總部到底在哪、江湖中人怎麽和聽雪閣傳遞消息。再誇張一點說,離了六扇門,諸葛純鈞連自己的親媽的行蹤都不一定找得到。她獨自走進江湖,連一個能說句話的朋友都沒有,想找聽雪閣簡直是癡人說夢。

喪氣歸喪氣,但是此時像走丟了的孩子一樣在荒墳裏不知所措不是諸葛純鈞的作風。她暗暗思忖:之前陸青霜說六扇門的人已經跟著玉紫電找到了聽雪閣所在地。難道說整個聽雪閣連和尚帶廟一起跑了?

抱著最後的僥幸,諸葛純鈞又到夜深人靜的玉佛寺走了一圈。當年墨荷提過,柳雯華的父母就是在玉佛寺住持的介紹下到亂葬崗當了守墓人。如果諸葛純鈞猜得沒錯,二老應該是陸青霜口中的黑白無常。能把人引薦給陸青霜,這住持和聽雪閣應該是有淵源的。

半夜三更,玉佛寺的大門大敞,長明燈還亮著。黑黢黢的夜萬籟俱寂,似乎唯一無聲無息醒著的,只有那長明燈發出的,明明滅滅、影影幢幢的火光。

諸葛純鈞提了口氣,橫劍在胸前,十分謹慎地走了進去。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這座大殿空無一人。

緊接著一個老邁的聲音響起:“貧僧已恭候多時了。”

巨大的佛像前的陰影裏盤腿坐著一個僧人,一動不動。黃灰色的僧袍和周圍的環境完美地融為一體。若他不主動說話,諸葛純鈞可能還註意不到這大廳除了自己還有別的活物。

諸葛純鈞抱了抱拳:“夜半唐突造訪,打擾了大師清修,晚輩十分抱歉。晚輩此來,並無惡意。只是想問問大師,聽雪閣還在這附近嗎?”

住持緩緩轉過頭來,似乎保持一個動作太久,全身的關節都不靈便了。他若有若無地看了一眼諸葛純鈞:“聽雪閣無處不在。”

諸葛純鈞僵了僵,臉上還是維持著一個禮貌的微笑,心裏卻暗暗哀嚎起來。諸葛純鈞小時候,逢年過節,邱靜都要帶著諸葛府所有人去燒香拜佛,求平安求健康。那些寺廟裏的“大師”,都是說話虛無縹緲,半吞半吐,真真假假,叫人十分摸不著頭腦的。諸葛純鈞頂煩和這些神棍說話,但今天又不得不和顏悅色好好說。

諸葛純鈞深呼吸了一次,平靜下來,禮貌地問道:“那請問大師,聽雪閣閣主現身在何處?”

住持反問道:“施主找聽雪閣何事?”

諸葛純鈞當然不能直接說她要滅了聽雪閣,只得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晚輩一進門,大師便說恭候多時了。那請問大師,您為何等我呢?”

住持似乎淡淡笑了笑:“這些日子找聽雪閣的人已經踏破這玉佛寺的門檻了。貧僧等的,不過是一個個找聽雪閣的人而已。”

諸葛純鈞轉了轉腦子:找聽雪閣的肯定都是聽雪閣的對頭。來這問住持聽雪閣的動靜,那必然都是來者不善的。可這大殿絲毫沒有打鬥過的痕跡,那麽不是住持很容易就交代了聽雪閣的位置,就是住持可以一招制敵。如果住持很輕易就會說出聽雪閣的位置,那麽只要有一個人帶著聽雪閣的消息出去,來問的人根本不需要踏破門檻。所以住持一招制敵的可能性更大。

諸葛純鈞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晚輩不知天高地厚,不請自來,打攪大師清修,自覺十分失禮。今日天晚了,晚輩改日再來登門賠罪。”

說完連退三步,眼看就要腳底抹油。

住持淡淡說道:“等等。”

諸葛純鈞如被點穴了一般頓在門口。

住持緩緩站起來:“施主可曾來過玉佛寺?”

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而且諸葛純鈞臉上還是完全不一樣的易容。上次她來的時候是個假小子,這次頂著一張普普通通的女人的臉。張悅方的臉太驚艷,她沒敢一直用。

諸葛純鈞不信老住持真的能認出她來,於是故意揚起頭,把臉露在燭光中,陪笑著說道:“大師認錯人了吧。”

住持也沒看她臉,目光隨便在她身上掃了一下,很篤定地說道:“識人看的是骨相,不是皮相。你不僅來過,還從我這帶走一個人。你帶走的人,現在就在亂葬崗。你不打算去探望一下嗎?”

諸葛純鈞猛地打了個激靈,重新走進大殿,面對著老住持:“你從哪找到的屍體?”

老住持平靜道:“既然是亂葬崗,自然是別人扔在這的、無人認領的屍體。何須貧僧去尋?”

諸葛純鈞的聲音有點發抖:“當天被丟來的,有幾具屍體?”

老住持似乎思索了半晌:“陳年舊事,記不清了。”

諸葛純鈞嘆了口氣:“不管是幾個,我是該去探望一下。不過這漫山遍野三百二十六個墳堆,也不知哪一個是他的。”

老住持不知道諸葛純鈞用了兩個時辰數墳頭,有點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也沒多問,很短暫地笑了一下:“他的墳頭上有墓碑,上面刻著張勁松。”

這個名字莫名地耳熟。諸葛純鈞的腦海中飛速地過了一遍六扇門裏各種卷宗,脫口而出:“退隱江湖十五年的鞭腿張勁松?”

老住持點點頭。

諸葛純鈞腦海裏閃現出她暈倒前的一幕:癱在地上的老乞丐突然一躍而起,一腳踢斷了一匹貪狼的手腕。貪狼手裏的匕首甩出老遠。那一腳夾帶的勁風,掃得諸葛純鈞臉頰生疼。那是她習武多年,見過的最快、最穩、最準的一腳。然而這麽一個人,怎麽就淪落成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叫花?

諸葛純鈞怔了怔,聲音有點顫抖地問道:“您跟他很熟嗎?”

老住持緩緩吐出一口氣,用聽不出情緒的語調說:“他偶爾在這過夜,睡不著的時候會來找我聊聊天。”

諸葛純鈞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有點急切地問:“他有親人嗎?有沒有什麽身後事我能幫得上忙的?”

老住持搖搖頭:“要真有,也不至於最終要回我這亂葬崗了。”

諸葛純鈞對老乞丐的身世有很多疑問,但好像沒有一個是她應該問的。玉佛寺大殿安靜許久,諸葛純鈞終於咬咬牙,開口問道:“您聽說過長安城城西滅門慘案嗎?”

老住持垂首斂目,輕聲說道:“這確實是唯一一件他到死還沒放下的事了。”

諸葛純鈞走到老住持對面的蒲團邊,盤腿坐下。只聽老住持緩緩講道:“二十多年前,楊威鏢局水總鏢頭花重金雇了當時武林中風頭無兩的張勁松做護院。水總鏢頭鏢局生意好,押鏢路上得罪綠林好漢自然也多。有重要的鏢需要他親自去的時候,一家老小就需要可靠的人保護。張勁松是出了名的,只要拿到錢,就絕對可靠。”

諸葛純鈞點點頭。老乞丐愛錢,好像已經是刻在他骨子裏的屬性。

老住持繼續說道:“張勁松做護院七八年,有他鎮著,水家確實一直很平安,根本沒有江湖宵小敢來尋釁滋事。水家生意越做越大,可是麻煩也越來越多。需要水總鏢頭親自出面的丟鏢的情況時有發生。有一次水總鏢頭出遠門押鏢,翡翠樓的老板叫張勁松去嘗新菜。張勁松這個人,就倆愛好:愛錢,愛吃。他掙的錢,最終也花在吃上。歸結起來,其實就是愛吃。”

諸葛純鈞點點頭,覺得這個總結不能更精辟了。奸懶饞滑的老乞丐和鞭腿張勁松的形象,在此時終於能有些交集。

“那天翡翠樓菜色豐富,每道菜都很對張勁松的口味。他吃了不少,然後就在翡翠樓睡著了。”

諸葛純鈞警醒起來:“飯菜裏混了東西?”

老住持沒理她,繼續講道:“第二天清晨他醒來的時候,長安城城西水府上下幾十口人,上至八十老嫗,下至繈褓幼兒,已經全死了。張勁松也想過報仇,但後來水總鏢頭回來,二人一席長談之後,他決定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諸葛純鈞終於反應過來:“不對啊。按時間推算,那時候水芙蓉已經出生了。若說滅門,她怎麽能活到現在?”

老住持面無表情地說:“水總鏢頭早已料到有此一劫。水芙蓉是他唯一的女兒,一生下來就百般寵愛。她一斷奶,水總鏢頭就秘密把她送出了中原,五六年前才回來。”

諸葛純鈞皺著眉頭:“那麽當年滅門慘案,是貪狼做的?”

老住持望向諸葛純鈞的眼睛:“誰做的還重要嗎?水總鏢頭都沒打算報仇,張勁松也退出江湖,你問這有什麽意義?”

諸葛純鈞嘆了口氣:“也對。冤冤相報何時了。既然前輩們都沒報仇,我也不該總想著幫他完成什麽未竟的心願。天快亮了,咱們去亂葬崗看看?”

老住持緩緩從蒲團上站起來。諸葛純鈞緊隨其後,只覺得腿已經坐麻了,十分不聽使喚。一個用力,猛地站起來一陣眩暈。

老住持走路還十分平穩,一邊腳下生風地走向門口,一邊低低說道:“你氣息不穩,氣血凝滯。年紀輕輕,便已經有油盡燈枯之相了。”

諸葛純鈞暗暗腹誹自己一臉死人相自己知道,也不至於每個見了面的人都要特意提醒自己吧?但她臉上還是客客氣氣的,十分平和地說:“身上紮著幾顆釘子,確實影響氣血,不過也不算什麽大事。死生有命,順其自然。”

老住持雙手合十,頌了句佛號,搖搖頭:“原本你也未必會比張勁松活得久。不知他舍命救你,到底值不值得。”

諸葛純鈞睜大眼睛,死死盯著老住持的後腦勺,目光都能把他光禿禿的後腦勺灼出洞來。盯了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問道:“舍命救我?”

老住持原本以為諸葛純鈞是知道當時的情況的,才隨口這麽一說。但看諸葛純鈞的震驚不像作偽,更何況跟他也沒有作偽的必要。老住持思考再三,變成鋸了嘴的葫蘆,一句話都不說了。

諸葛純鈞猛然就覺得不太對。當時房間裏除了貪狼一共三個人。倆死了,一個重傷昏迷。除非貪狼自己說出來老乞丐救了諸葛純鈞,否則老住持是絕不可能知道的。思索片刻,諸葛純鈞問道:“大師可是貪狼的人?”

老住持很詫異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顯然不明白這跟在自己身後的年輕人在胡言亂語什麽。

諸葛純鈞又追問道:“那當年城西滅門慘案,是張前輩自己告訴你的嗎?”

這次老住持開口了,聲音十分幹澀:“當時我是翡翠樓的老板,張勁松的結義兄弟。翡翠樓提前得到情報,水府被下了格殺令,張勁松也在目標名單裏。去執行格殺令的隊伍,就算十個張勁松也打不過。我一時糊塗,想把他留在翡翠樓保一條命。命是保住了,人也廢了。都是孽障。”

說話間老住持已經領著諸葛純鈞到了張勁松的墳前。張勁松的墳和亂葬崗其他野墳比起來絲毫不出眾,墳頭歪歪斜斜地插著一根比手掌寛不了多少的小木板。借著東方已經泛出的魚肚白,諸葛純鈞能看到小木板上刻著“張勁松”三個字,筆鋒淩厲,想來是老住持的手筆。小木牌已經在兩年的風吹雨淋中朽壞得十分厲害,估計再過不了幾年就要徹底化進泥土裏了。

諸葛純鈞深吸了口氣,跪在張勁松墳前磕了個三頭,默默地站起來。

老住持變戲法一樣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他說他百年後,誰第一個來他墳頭探望,這個就給誰。”

諸葛純鈞有點顫抖地接過那張紙,展開一看:內容十分熟悉,正是那張老乞丐按了手印的城東李寡婦的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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