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年身上的氣息毫無保留地縈繞到了她的身邊，顧青詞發現自己現在連要做到強裝鎮定都變得十分困難，她盡可能板著臉，不讓視線飄到他那邊一分，仿佛對旁邊坐著的人毫不在意一般。

之前顧青詞和顧清瑯討論案子的時候，顧清瑯多多少少也說到了自己的想法，現在他最為擔心的是，“裁決者”的案子會對思想脆弱的人造成影響，成為部分人心裏的信仰。

畢竟裁決者所裁決的人，幾乎都是罪大惡極而法律又拿其無可奈何的人，或許在憤青或者思想尚未成熟或是缺乏教育的人眼中，絕對是正義的化身。當初“裁決者”一案在審理的時候，甚至有不少人做過要求“無罪釋放”的示威活動，網上對相關政務人員也都是罵聲一片。

現在裁決者後續案件越來越多，如果是犯案的人各不相同，那就意味著，顧清瑯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因為對法律的裁決不滿，認為自身才是正義，所以沒有一絲猶豫和後悔地動手裁決他人，也就是說，有人已經把裁決者當成了真理，並且隨著案件的增多，這種影響是會逐漸擴大的。

不過顧清瑯並沒有把當初和顧青詞所說的東西告訴給傅景年，只是要求傅景年把現在案件的調查方向，以及小組的工作進展詳細報告一次。

聽到顧清瑯這麽說，傅景年便又往顧青詞那邊看了一眼，神色多少有些嘲弄。

他不緊不慢地把顧清瑯想要了解的東西都說了一遍，等他說完的時候，已經到了下班的時候，顧青詞聽到會議室外面的道別聲，閑聊聲，還有碎碎紛紛的腳步聲。

顧清瑯還沒有放人的意思，聽完傅景年的匯報之後，又問了其中好幾個細節問題。

外面的嘈雜聲漸漸弱化遠去，最後完全歸於寂靜。

等傅景年把最後一個問題回答完，顧清瑯點了點頭，往顧青詞那邊看了一眼，忽然說道：“兩天前，我讓顧青詞整理了一下這個案子，整理案子的時候，她有提出過幾個設想，可能她的想法和你們的研究方向不太一致，不過我認為對於案件來說，是十分有幫助的。”

傅景年這次沒再看顧青詞，不過笑了笑，不說話。

顧清瑯雖然神色溫和，上司的威嚴卻拿捏地恰到好處。他說話的時候一直觀察著傅景年的表情，又說道：“她那邊有多整理出來的資料，會議結束後，她會拿給你。然後，雖然可能有些為難，但是我想讓她也加入你的組，跟一下你手上這個案子。”

傅景年放在桌上的手微微動了一下，表情沒什麽變化。

顧青詞卻十分震驚，對於她來說，目前的極限已經是交給傅景年檔案資料了，結果顧清瑯不但把這個極限直接推到她面前，還附帶一座想都不敢想的珠穆朗瑪峰！

趁著傅景年沒有註意到，顧青詞忍不住對顧清瑯擠眉弄眼起來，想讓最懂她的副部明白“她不行！絕對不行！”，不過顧清瑯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回到傅景年那邊：“當然，這只是我的請求，這個案子的負責人是你，你的意見最重要。”

傅景年笑了笑，往後一靠：“這案子現在已經做了一周有餘，顧小姐知道的只是資料上顯示的東西，關於我們的研究和搜查卻一點也不清楚，要想跟上我們的進度，可能還是很難。這件事，我想再考慮考慮。”

一回到研究室，顧青詞就追到了顧清瑯面前，咬牙切齒，臉上全是控訴：“副部，你為什麽擅自幫我決定了這樣的事情？”

“什麽事情？”

顧青詞哭喪著臉：“你居然讓我和傅景年一起工作！不行，絕對不行！”

顧清瑯睨她一眼，不緊不慢收拾起自己的桌子，把晚上回去要看的東西全放進公文包，又把不需要的資料全部齊好，放進資料櫃裏面，準備要走人。

顧青詞自然不能放他走，伸手去拉他：“副部，我不行的，不行不行！”

衣擺被拽住，顧清瑯嘆了口氣，停下腳步：“這件事情不分男女，我認為只有傻瓜才會沈溺於感情。”

“什麽？”

顧清瑯轉身看著她，像高中時候被學生纏得不耐煩的班主任一樣：“入職那天說自己不會沈溺感情，謹記感情是工作大忌的顧青詞到哪裏去了？跟著昨天爛掉的蘋果一起被扔進了不可回收垃圾桶了嗎？”

顧青詞被他說得直抱頭，好半天才委屈道：“沒辦法，我就是傻瓜嘛……顧二傻。”

顧清瑯看著她，對這個名字很認同：“顧二傻。”

顧青詞呆了兩秒，伸手又去拽他袖子：“副部，唯獨這個不行，我會死的，我會死的！”

顧清瑯拍開她的手：“我管你。”說完，他側身從顧青詞的攔截中躲過去，徑直走到研究室門口，手握到門把上，又停頓一下，嘆氣，“他絕對是喜歡你的。”

“為什麽？”

“根據表情來判斷的話，絕對是喜歡你的。”顧清瑯耐著性子和她解釋，不過省略掉了其它的東西。雖然喜歡，但是已經不是純粹的喜歡了，那種感情裏面還糾纏了很多別的東西，恨意和糾結，或是其它。也許對於年輕人來說，這樣的感情才更加刻骨銘心。顧清瑯回過頭，微微一笑，“今天這個機會絕對要把握住，明白嗎，顧二傻？”

她不明白！

顧青詞最不擅長的運動絕對是跳高，現在的情況對於她來說，就好像是障礙物賽跑的最後一關，忽然看到了一米二的跨欄一樣。

她絕對會輸掉的！

剛才和顧清瑯理論的時候，她把玻璃上的電源斷開了，現在玻璃上一片不透明的白色，只能隱約看見旁邊研究室還有點點燈光。

顧青詞本來想要再把玻璃變回透明，可是手按上開關的時候，又猶豫起來。

片刻後，她收回手，在抽屜裏面找到鏡子，仔細打量起自己來。

現在的工作環境並不需要她用濃濃的粉蓋住自己本來的那張臉，甚至不需要她在臉上多動一點筆。顧青詞眼睛的線條實在是太過單薄，所以她只給眼睛描了條細細的內眼線，再給嘴唇上稍微塗了一點唇膏。這就是現在整張臉上唯一的妝容了。

事到如今，她反而有些懷念起之前濃厚妝容的自己，那樣的妝容就好像是一張假面，笑也好，難過也好，眼睛被粗粗的黑線包裹，臉頰上都是細白的粉末，壓根看不透其中真情實感。自己只用躲在那張假面後面就可以了。

顧青詞扣下鏡子，隨手放在桌上，又呆坐了一會兒，才緩緩起身，拿起了資料夾。

確實如副部所說，她這樣裹足不前的話，就真的什麽事情都辦不了了。

傅景年的煙已經燃到了第三根，在他開始有些煩躁的時候，外面終於傳來了敲門的聲音，伴隨著輕輕的女聲：“傅導，我可以進來嗎？”

“傅導”兩個字讓他眉頭不自覺動了動，心中總有些不悅。他起身從背後的櫃子裏拿出瓶灌裝咖啡，回到桌邊的時候，才用平淡無奇的聲音說道：“請進。”

顧青詞抱著東西推門走進來。

傅景年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看著她動作，這女的動作表情都有些僵硬，眉眼間落著的大概是稱之為緊張的情緒。

傅景年挑了挑眉：“坐。”

顧青詞拘謹地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隔著一張辦公桌，仿佛隔了一段安全距離，讓她稍微安心一點。

她雙手拿著資料夾和筆記冊遞了過去，一邊說道：“副部讓我整理一下你、您手上的案子，我多整理了一份，想著您這邊可能會需要，希望這份資料能夠對你們的研究有所幫助。”

她說話的時候輕聲細語的，傅景年倒是想起來，他倆以前交往的時候，顧青詞就是生氣爭吵也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明明已經面紅耳赤，可還是細聲細氣的，拿不出一點氣勢，每次都占不了上風，最後只能委委屈屈坐到一邊抹眼淚。

後來哭得久了，傅景年受不了，不得不又哄她安慰她一通。

老實說，有時候也對這些是有些厭煩的。

他兩個人雖說從小一起長大，實際上幼年時候也並沒有那麽相熟，兩個人都是驕傲到不喜歡主動的類型，對彼此的印象差不多全是從遇到時匆忙的一瞥、院裏左鄰右舍互相交談裏面得來的。

直到某一天，傅景年回家時路過小區裏面的活動區。當時似乎是盛夏，驕陽似火，炙烤著人間萬物。他在花木枝葉交錯的細碎陰涼處聽到顧青詞的聲音。

“不行。”

傅景年透過藤蔓縫隙往裏面看去。

顧青詞穿著淺白底的碎花連衣裙，坐在石凳上，面前桌上還扣著本沒看完的書。她皮膚瓷白，在斑駁的光影下似乎閃閃發光。

小姑娘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有細細的眉稍微皺著。

她面前有個身影面容早已模糊的少年。

看到這個場景，傅景年就猜到，估計著自己是撞到了表白的現場。他頓覺無趣，就要抽身離開，卻聽到那個少年有點弱氣的聲音：“你……你不喜歡我嗎？”

“喜歡。”顧青詞保持著正經的表情，補充解釋道，“至少不討厭。”

“那為什麽……”

“因為太麻煩了。”

傅景年停住腳步，再次看去，顧青詞像是在想象著什麽畫面，眉頭皺得更緊了，細聲細氣道：“這種事情對於我來說，太麻煩了，很麻煩，非常麻煩，我討厭麻煩，我也懶得自找麻煩，我拒絕一切麻煩。”

她聲音溫軟，可是一口氣說了六個麻煩，說得那少年目瞪口呆，深受打擊。顧青詞卻絲毫也不在意，慢條斯理地又拿起了桌上的書，不再搭理對方。

傅景年頓覺這姑娘有點兒意思。

這件事就好像是傍晚的餘熱，被夏風輕輕一吹，就散了。

直到後來在一起，無休止的爭吵和好之後，這件事忽然又浮現在傅景年腦海裏面，還真印了當時顧青詞的說法——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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