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西、裏？”薇安語聲微不可聞，像是身在夢境之中，怕把她自己驚醒。

燁斯汀的震驚程度，並不比薇安少一分一毫。

只是緩過神來之後，薇安完全是感性狀態，而他理智清醒。

燁斯汀凝眸打量慕西裏。

慕西裏攜帶著弓箭，望著遠處草叢。一只野兔因為被驚動，迅速逃走。他沒有絲毫失望，停下腳步，打量近前兩人一眼，微一頷首，繼續前行。

“慕西裏……”

“慕西裏！”

薇安與燁斯汀異口同聲。只是前者語帶哽咽，清晰喚出那個名字的時候，淚水滑落；後者則是因為訝然，不明白慕西裏的態度像是對待陌生人。

慕西裏再次停下腳步，“你們是——”

薇安愕然。

燁斯汀攜了薇安的手，走到慕西裏面前，“你不認識我們？”

慕西裏緩緩搖頭。

“你是不是慕西裏？”

慕西裏點頭。

“那就好，你跟我走。”燁斯汀扣住慕西裏手腕，“我們已經找了你太久。”

語畢，他將慕西裏、薇安一邊一個，拉著向叢林外走去。

“怎麽會這樣的？”薇安茫然問道。

燁斯汀已經看出端倪，“他不記得我們了，他忘了以前所有事。”

慕西裏則在此時問道：“你們到底是誰？我以前認識你們麽？”

燁斯汀道：“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慕西裏停下腳步，試圖掙脫燁斯汀的鉗制，不能做到，只得繼續求證：“有人告訴我，我以前最好的朋友叫薇安。”他看向薇安，“你是薇安麽？”

薇安說不出話，這重逢的情形不在她任何一種想象之內。

她每一天都會想起盼著相見的慕西裏，不記得她了。

她虧欠多年的歉意，竟無從道出。

“怎麽回事？”薇安上上下下打量著慕西裏，看到了從他手腕延伸至手背的一片傷疤。

燒傷所致的傷疤。

她走到慕西裏面前，將他衣袖拉高，看到他被烈火灼傷留下大片傷痕的小臂。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你們要做什麽？”慕西裏目光盡是疑惑不解，說著話，推開薇安的手。

他的語聲平緩流利，再不是以前對著她說話結結巴巴的男孩子了。

再不是善良脆弱優柔寡斷的笨笨的兔子一樣的慕西裏了。

薇安看向燁斯汀，不知如何是好。

燁斯汀捧住她臉頰，將她眼角淚痕拭去，“沒關系，只要他是慕西裏就好，對不對？我們帶他回去。”

慕西裏利用這間隙，轉身就走。

薇安從感性變回了理性狀態，與燁斯汀同時追上前去，語聲強勢：“不許走！”

兩個極具爆發力的在沙場上無往不勝的人，想要擒拿住一個慕西裏，在以前或是在眼前，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慕西裏因為太多的莫名其妙生出了怒意，眼中火焰分明。但是明白實力懸殊，忍耐著沒有出聲指責。

燁斯汀連聲發問：“你怎麽來的？馬或者駱駝在哪兒？你同伴在哪兒？”

慕西裏轉頭看向叢林另一方向，“我沒有同伴。”

燁斯汀道：“稍後會有人幫你帶過來。”

三個人快速離開叢林。

燁斯汀吩咐兩名藍衣衛：“去裏面打幾只野兔回來。”

兩個人稱是，進入叢林。

燁斯汀又轉去吩咐一名藍衣衛，把慕西裏的坐騎帶過來。

溫妮走到薇安近前，“王妃，這是……”

“他是慕西裏。”薇安語聲帶著傷感。

“你是王妃？你是……”慕西裏再怎樣離群索居，亦聽過薇安的名字，亦曉得這是與他多年未見卻一度交好的女子。

“我是薇安。”薇安把慕西裏帶到不遠處，先一步坐在沙地上，“慕西裏，我是你的朋友，沒有惡意，我們聊聊，好麽？”

慕西裏遲疑片刻，在她面前坐下，“那剛才那位，就是陛下了？”

“對，他是燁斯汀。燁斯汀也很掛念你。”薇安看住他手背上的傷痕，“告訴我，你在那場大火之後，經歷了什麽？”

慕西裏審視著薇安，確定她對自己毫無惡意，確定她眼中唯有關切，這才放任思緒陷入回憶：

“那場大火，我只記得自己在火光沖天中醒來，腦部受了傷，正在被火焰灼傷。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不知道自己是誰。後來，一個人救了我，離開了那個地方。他告訴我，我是慕西裏。這些年，都是那個人帶著我四處游走。我慢慢發現自己會用劍，弓箭也擅長，而且精通醫術。就這樣，我和他游走四方，打獵為生。他給我找來很多醫書，讓我閱讀，他說我天生就是個醫者。他還給了我很多關乎民生政務的卷宗。說是覺得我願意看，當然，他說的對。”

“那個人……”薇安心頭微動，“他是不是叫泰德？”這猜想與其說是敏銳的猜測，倒不如說是直覺使然。

慕西裏訝然對上她視線，似是在問：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薇安便在這剎那間確定了猜測。

“現在呢？泰德去哪兒了？”薇安輕聲問道，隨即又補充，“相信我好麽？我只是想找到你們，讓你們過得好一些。”

“泰德……”慕西裏發現，他對這女孩有著一種似是與生俱來的信任，能夠讓他對她無話不說，“前幾天跟我分道揚鑣了——我到了附近的小鎮，覺得那兒特別親切，覺得那兒就是我的家鄉，我告訴他，我不走了，我要留下。他說可以，但是他不能陪我了。”

“之前，他一直帶著你居無定所，逃避所有人，是麽？”薇安忽然明白了以前為何一直無法找到慕西裏的根本原因——原因只能是有泰德那樣一個反追蹤高手的人跟在他身邊，他才能一直游離於她眼界之外。這種事，只有前暗衛統領泰德才能做到。

慕西裏點了點頭，“以前泰德告訴我，我還不具備出現在一些人面前的資格。而這次他離開之前，他說我已經具備了重新現身於人世的資格。”

“……”這是薇安短時間內也無法理解的一種觀念。

慕西裏看到自己的駱駝被人帶來，站起身，“雖然泰德一直跟我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笑得有些遺憾，“但是你看，我不記得你，覺得你與陛下都很陌生，所以……”他深施一禮，“還是分道揚鑣最好。”

“不行！”薇安站起身來，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找了你好幾年，你不能再次消失。”

慕西裏溫和笑道：“我不會消失，幾天前，我已經在附近小鎮安家，你不會找不到我。只要王妃與陛下有需要，我定會盡心效力。”

“……”薇安一時失語。

慕西裏居然是在幾天前，在小鎮安家了。

慕西裏如今只視她與燁斯汀為王妃陛下，他只當自己是尋常居民。

她不知該用什麽情緒看待這件事。

“我與薇安現在需要你，需要你跟隨我們回古羅科。”燁斯汀走過來，擡手輕拍慕西裏的肩頭，“從現在你，留在我們身邊，日後擔當重任。”

慕西裏已經知曉燁斯汀的身份，便要行大禮。

燁斯汀及時擡手攔下，“我受不起。”

慕西裏只是知曉燁斯汀以前的一道罪己詔，知道他對沙哈威有所虧欠，卻不覺得，這能夠成為被他看重、特殊對待的理由。

“去跟藍衣衛聊聊。”燁斯汀指向一旁幾人。

慕西裏遲疑著。

燁斯汀態度溫和，“你別無選擇，是麽？”

慕西裏認同地釋然一笑，“沒錯。”隨即去往藍衣衛那邊。

薇安扯著燁斯汀的衣襟，借力投入到他懷裏，“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的？燁斯汀，他連一句抱歉都不需要……”

燁斯汀緊緊抱住她，“換個角度想想，你不覺得這樣才是最好的結果麽？其實我們怎麽樣彌補，都不如他將一切全部遺忘。”語聲頓了頓，又道，“只有把一切痛苦忘記，他才能活得快樂一些。”

薇安緊緊環住他腰桿，良久，才輕輕點頭。

沒錯，如果慕西裏記得往昔那一切，他如何能夠做到停留在她與燁斯汀面前，如何能夠做到釋然、淡忘。

全部忘記，何嘗不是一種福分。

只是仍是失落、傷感。

看得那麽重的一個朋友，他不記得自己了，他不會責怪因為自己生出的任何怨懟，也就沒有了任何一種形式上的朋友情分。

只是陌生人。

薇安側臉相望，看到慕西裏正與溫妮攀談。

燁斯汀卻在此時道：“我終於明白，沙諾為什麽拒絕溫妮了。”

“……？”薇安沒有把疑問道出，只是細究溫妮的眼神。

燁斯汀適時解釋道：“最起碼，溫妮看著沙諾的時候，不是一個女人看著她迷戀的男人時該有的眼神——現在，才是那種該有的眼神，還有感情。”

薇安不由細看了溫妮幾眼。

的確是，這女孩子此刻都像是在煥發著光芒，眼睛、笑容皆有著無法言喻的光芒，甚是動人。

而這一切，基於溫妮眼中的那個發光物——慕西裏。

終於明白沙諾采取那樣強硬的回絕方式了。

閱人無數的沙諾，怎麽會看不出，溫妮對於他的感情，僅限於崇敬、仰慕。

被一個女人崇敬被仰慕的男人，或許能夠成為這個女人的丈夫，但不見得能成為能令她一生無怨無悔的最愛的男人。

又見一見鐘情。

薇安自心底地笑開來，“希望這是一份好姻緣。”

“我也這麽想。”燁斯汀柔聲回道。

夜裏，吃過飯，薇安自然還是去找慕西裏，一面喝酒，一面詢問他這些年來是如何度過的。甚至於，偶爾會看似不經意地提及前塵事，希望能喚醒，又害怕喚醒，他的記憶。

慕西裏面對前塵事的話題，總是茫然，總是無話可說。

薇安慢慢接受了這一事實，慢慢開始覺得，這是可喜可賀之事。

回到帳篷時是深夜，薇安已有醉意，身形微微搖晃著，躺倒在毯子上，紮到燁斯汀懷裏，昏然睡去。

接下來的兩天，薇安說服慕西裏，與她和燁斯汀試著相處一段時間，第一步，便是聯手打獵。

她與燁斯汀打獵，只為消遣。

慕西裏打獵，只為保證溫飽——他可能是長期因為一兩個人打獵的緣故，對於小型的動物分外敏感，出手必中。而燁斯汀與薇安則素來是喜歡打到大型獵物的成就感。兩相合一，便使得此次打獵收獲頗豐。

而慕西裏對於薇安、燁斯汀，恭敬有餘，毫無親近可言。這還是基於他曾從泰德口中得知這兩個人對他不會有惡意的前提下。

燁斯汀並不在意，因為他是能將虧欠、友情劃分的清清楚楚的性情。

薇安則總是亦喜亦憂，樂於見到慕西裏重獲新生，可又不大能適應被看待成陌生人的情況。

回到小鎮，薇安親自送慕西裏回到現在住處。

那是慕西裏在這些年行醫、狩獵換取錢財的前提下，用所得錢財買下的一所房子，室內所需一切，還需慢慢添置——一如薇安初來此地。

本就是這裏的人，如今卻要從別人手裏買下住處……

薇安莫名地想哭，在這時終是釋然——徹底遺忘果然是最好的結局，否則，誰能承受這麽多的落差？

返回住處時，溫妮忽閃著大眼睛，告訴薇安：慕西裏是在前幾天抵達小鎮的，第一天買下了住處，第二天便只身前去打獵，而此處自來是被暗衛、藍衣衛忽略的地方，是以，沒能及時發現他行蹤。

薇安笑了笑，“你去他那兒吧，幫他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好啊！”溫妮由衷笑道。

進到院落，麗莎與喬洛特像是兩只小鳥一樣，帶著歡喜的笑容奔向薇安，投入到她懷裏。

薇安將兩個孩子齊齊抱起，走入室內。

燁斯汀已在室內落座，正在獨酌。

薇安將孩子放在床上，轉到他面前，“我們回去吧？把慕西裏一同帶回去。”

“合適麽？”燁斯汀問道。

薇安反問：“怎麽不合適？是你覺得他不會同意，還是你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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