灩遇

烈烈風中，帳篷搭建起來，篝火燃了起來。

死去的人埋骨黃沙。

活著的人把酒言歡。

薇安與布倫達在帳篷裏吃過飯，握著酒壺走到外面，遠遠望見燁斯汀，信步走過去。

這晚風沙猛烈，甚至於仰頭喝酒的時候都會有塵埃飛入口中。

蒼涼夜幕下，燁斯汀背對著她，衣袂、發絲飛揚在風裏。

走近了，薇安看到他正將酒壺傾斜。酒液灑在沙土之中。

他腳下的黃沙被鮮血染紅，他站立的位置是努比亞人葬身之處。

薇安站到他身側，酒壺在半空停留片刻，最終還是送到唇邊，喝了一大口酒，她問：“為什麽敬他們？”

“有骨氣。”

這些人要用死來換取他一份尊重。薇安彎了唇角，“值得尊重的人，為什麽不留下？”

“留下就要耗費食物和水，糧草並不多。我不能為了一些有骨氣的人，就拿整個隊伍開玩笑。長途跋涉，一點意外就能置人於死地。”燁斯汀細致地解釋完，玩味地看著她，“你在想什麽？”

薇安沒辦法對他坦白自己曾有過的擔憂，“沒想什麽。”隨即打趣道，“原來你還有疑心病。”

燁斯汀笑容無辜，“怕你嫌棄我。”

“不會。”不理解他的人太多了，不應該再加她一個。

燁斯汀看看她單薄的衣服，“進帳篷去，早點休息。”

“嗯！你也早點睡。”薇安轉身走開去。

臨睡前，布倫達坐在一旁擦拭長劍，薇安借著燈光看著羊皮小冊子上的字。字音、釋義已經全部標記完。估計很長一段時日內，這將是她唯一的消遣。

她想，也不知道慕西裏會不會寫圖阿雷格字，如果不會，那麽他寫信也沒用，她看不懂沙哈威字。

布倫達放下劍，把氈毯扯到薇安旁邊，躺下去，“我們離近點兒吧，冷了也不怕。”

“好啊。”薇安收起小冊子，起身去熄燈。

布倫達忙道：“不用管我，你繼續看吧。”

薇安吹熄了油燈，輕輕地笑，“我也得早點兒睡，不然明天沒精神趕路。”

“我也是，很累，得慢慢適應。”布倫達的語聲透著深濃的疲憊。

一夜無話。

第二天，薇安遇到了一件讓她暴躁的事情——

一早，泰德帶著一名少年到了薇安面前，引見道：“這是瓦爾克，先前被燁斯汀安排在麥瀧，昨夜趕來匯合的。”

薇安點點頭，打量瓦爾克。十五六歲的少年，眼神給人的感覺很倔強，整個人看起來又冷又硬。他站在那裏，沒有跟她說話的意思。

薇安只好對泰德一擺手，“你看著安排。”

瓦爾克在這時候說話了：“你能不能把我安排到別的人身邊？撒莫、布倫達，都可以。”語聲有點沙啞，語氣有些對峙的意味。

薇安以眼神詢問：為什麽？這是唱哪出戲呢？

泰德擡手敲在瓦爾克後腦勺，“話說八道什麽呢？！”

薇安卻是擡手阻止，“讓他說。”

瓦爾克直言道：“你看起來很弱，而且跟著你也沒仗可打，可我過來送信之後就是要打仗的。”

薇安皺眉。這是被鄙視了？

“幫幫忙。”瓦爾克話勉強算是客氣，語氣卻還是透著無形的挑釁，“燁斯汀照顧你，照顧這些兄弟，我沒意見，但是我可不可以不被照顧？”

“胡說八道！”泰德先聽不下去了。

薇安卻不以為然，沒有反駁，反而道：“你既然是來給燁斯汀送信的，一定已經見過他了，這件事為什麽不跟他說？”

泰德在一旁失笑，“他才不敢，不然也不會跟你糾纏了。”

瓦爾克雖然有些抵觸，卻終究是忍著沒有反駁。

“哦——”薇安恍然大悟似的緩緩點頭，“怕燁斯汀，就在他面前裝得很聽話；不怕我，就來繞著彎子罵我不中用。”

瓦爾克平靜地看住她，仿佛在告訴她：沒錯，就是這樣。

薇安忍著心頭火氣，璀璨一笑，“我不答應。我就是要讓你陪著我做閑人，你這麽年輕，打仗受了傷可怎麽辦。”

瓦爾克眸色一沈，惱火起來。

薇安故意氣他，“不用感謝，下去。”

泰德轉身的時候，忍著笑，對薇安挑了挑大拇指。

瓦爾克轉身的時候，卻忍不住懊惱地抱怨：“不知道燁斯汀在做什麽，為什麽要這麽照顧她？”

薇安沒理他，看著他的背影，感覺像是遇到了一頭小倔驢。

按她的年齡，是沒理由說誰年輕氣盛，但是瓦爾克就是如此。卻也不難理解，人不輕狂枉少年。

後來布倫達聽說了這件事，忍俊不禁，道：“瓦爾克從小就是這樣，很倔，有點傲氣，估計除了燁斯汀，他誰都不服。”隨即有點同情地拍拍薇安肩頭，“那就是個比燁斯汀稍微好對付一點兒的野獸，你想馴服他可不容易。”

薇安倒是不以為意，“我不理他行不行？”

說是這麽說，被人誤解、鄙視的感覺是真不好受，薇安一整天都為這事兒耿耿於懷。晚上實在忍不住了，去找燁斯汀。

燁斯汀和平時反差很大，她進門的時候，他翹著二郎腿躺在氈子上，意態悠閑，面色卻是冷峻凜然。平日裏晚間不離手的書卷地形圖，竟連碰都不碰了，帳篷裏也不見書卷的影子。

看到薇安，燁斯汀寞雪般的神色融化開來，不說話，只伸手示意她過去。

薇安一面說話一面坐到他身側，“你以後能不能……”

話未說完，便被擁倒。

薇安可沒想過在軍營中還和他這般親密，觸電般掙脫彈跳起來，回頭望望門口，“胡鬧什麽？”

燁斯汀嘆息不已，甚是哀怨，“這才幾天？你居然就把我忘了。”

薇安被引得笑起來，又坐到他身邊，卻是先按住他的手，“我是來找你要差事的，你不能再讓我這麽游手好閑的了，還有那五百個人，整天除了跟著趕路什麽都不幹，時間久了都會抱怨的。你要麽就讓我帶著他們忙點兒事情，要麽就別讓他們跟著我了。”

“誰跟你胡說八道了？”燁斯汀問道。

薇安不答話。

“瓦爾克？”

薇安不肯正面回答，“你扯這些幹什麽？跟這個沒有關系。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來看熱鬧的。”

“那麽，”燁斯汀沈吟片刻，“明天就能到達一個小鎮，由你帶人把那兒拿下來。那兒是努比亞人居多，能抗衡的也就幾百個人，你先帶著他們練練手。”

“好啊。”薇安高興起來，俯身飛快地吻他一下，之後起身快步走出去。

燁斯汀先是為著她有點敷衍的舉止蹙眉，之後又是微笑。她為他考慮才會這樣顧及，誰又能生氣。而之於讓她沖鋒陷陣，是根本沒辦法避免的。她不能夠一直旁觀，他堅持的話，她說不定就會回往酈城。

轉過天來，午後，薇安細細看過地形圖，率人先一步趕往小鎮。出發的時候回頭看看燁斯汀，給他一個微笑，讓他不必擔心。

途中薇安偶爾瞥過瓦爾克，發現他依然不能心平氣和，甚至顯得愈發煩躁，無非是懷疑她會亂指揮使得他們打敗仗出醜。

人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在軍隊中，只憑以前眾人對她的傳聞遠遠不夠，因為瓦爾克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會相信。

有這樣一個手下，換了誰都夠喝一壺的。薇安只是希望，他不會在打了勝仗之後又堅定地認為她是運氣太好。

趨近那個小鎮的時候，瓦爾克讓薇安看到了他是有多不相信她——他不讚同從小鎮守備最堅固的地方下手，想法與薇安正相反——堅持要從最薄弱的方位進攻。

薇安真火了，不知道這個驢脾性一樣的少年是不是吃錯藥了，居然在這時候跟她唱對臺戲！最可氣的是，居然有幾十個人與他意見一致，自發地站到了他身後。

泰德握緊了手中劍，“瓦爾克，燁斯汀跟我說過，我們對薇安要無條件地服從，你這是在幹什麽！”

瓦爾克理直氣壯地反駁，“沒錯，是要服從，但是她讓你死你也去麽？”看一眼小鎮，又道，“小鎮上有我們的人——瑞亞一直帶著族人養精蓄銳，只要我們沖進去，她就會招呼族人幫忙。所以，我們根本沒必要從防衛最堅固的地方下手。”

難怪如此，原來是心裏有底。看著情形，瓦爾克跟他提及的瑞亞該是熟人，從心底裏，他更信任瑞亞。

薇安目光生寒，“瓦爾克，別給臉不要！你可以帶著這幾十個人走，但是，要有本事走出我的視線。”

瓦爾克第一次笑了，卻帶著嘲弄，隨即轉身，一揮手。

有一個人瞥過薇安，毫不遲疑地站到了瓦爾克身側，“我聽你的，跟你走！讓他們都去送死吧！”語聲透著滿滿的挑釁。

這個人要在下一秒才知道：身為一個頭目，在應敵之前，被這樣質疑，被這樣挑戰，會怒火中燒，會用殺人的方式立威，因為別無選擇。

薇安從來就不是秉性溫和之人，她真生氣的時候，做的要比說的多，行動要比開口說話的速度更快。

那個人甚至都沒有看清薇安是如何取下弓箭出手的，是正中心口的箭支讓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這一次與薇安作對，他付出的代價，是生命。

他緩緩地倒了下去，手不甘地指向薇安。

薇安趕在瓦爾克說話之前，凜然道：“記住，他的死，是你造成的。你還想讓誰死，盡管來。”

“你！”瓦爾克驚怒交加，“你為什麽不殺我？！”

“這比殺你有趣。”薇安還給他一個嘲弄的笑，“兩條路你自己選，要麽聽我命令，要麽滾回去！”

泰德長劍出鞘，滿眼殺氣，“誰還想在這時候添亂，盡管站出來！”

“早晚跟你算這筆賬！”瓦爾克蹲下身去，手拂過因他喪命之人的雙眼。

“就怕你沒那份能力。”薇安也被激到了忍耐的極限，反而更不想殺掉瓦爾克。就是要留下他，讓他一日一日聽任自己擺布。相較而言，殺掉他真的太無趣。

之後，薇安命令眾人棄駱駝步行。方才有意響應瓦爾克的幾十個人，被她留下來看著駱駝。這樣不聽命令急功近利的性格，她索性就連他們參戰的資格都奪去。這批人，其實她能夠想見到，因著完全不符合暗衛該有的隱忍內斂，早晚會被燁斯汀除掉。

四百多人一字排開，逼近小鎮。

路上薇安一直在猜測：這樣的事情發生，是不是早在燁斯汀意料之中，她這一次率人出擊，也許真正的危機是這場風波。

她平息風波，就必須要采取果斷強硬的方式；她一時心軟不能平息風波，估計五百人就是各忙各的，即便奪下小鎮，她也臉上無光，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人繼續質疑能力。

想來想去的結果，是她明白了：燁斯汀覺得她還需要磨練。

的確，她承認。因此，感謝他能這樣做，這樣做，算來算去，如果有損失，是他的損失；如果有收獲，卻是她的收獲。

可不管怎樣，手初時還是有點發涼。這一次她殺的是一個圖阿雷格人，是一個士兵，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罪不至死的人，這在經歷中從未有過。

開始理解燁斯汀性情中的殘酷了，開始明白一個有著殺人本領的人，有時候只能以殺伐來立威，甚至，不能控制盛怒的自己。

泰德在薇安思索的這間隙，安排人手防備瓦爾克會在薇安背後放冷箭。那小子能做出什麽事，他實在是拿捏不準，不得不防。

薇安卻是根本不相信瓦爾克會在交戰的時候內訌。他是有點傲氣的人，還做不到背後傷人。

事實正如薇安猜測過的：接下來抵達小鎮，與努比亞人交手，勝得算是輕松。四百多名暗衛只有幾個人掛了點彩，而努比亞人則是良莠不齊，身手好的只是少數，打敗他們很容易。

更何況，瓦爾克曾提起的瑞亞也召喚鎮上的圖阿雷格鼎力相助。

努比亞人小部分戰死，大部分被俘虜。

交戰之後，薇安才有心情細細打量這個小鎮的環境，這裏不同於她視為家鄉的小鎮，水源、田地貧瘠許多，人在這裏生活，更為艱難。

之後，她視線定格在瑞亞身上。

瑞亞有十七八歲的樣子，眉目透著些微淩厲，唇形卻極為性感，就如她的身材，豐滿而不臃腫，很有點看頭。名副其實的胖美人，不知有多少男子想娶她為妻。最起碼，在薇安眼裏，不輸於布倫達。

末了，薇安命人細細排查鎮上居民，隨即又看住瓦爾克，冷聲命令道：“來人，把他綁了！”他要跟她算賬，而她又何嘗不是。

在薇安堅持自己的方案獲勝之後，瓦爾克氣焰消減不少，聞言只是垂了眼瞼，沒有再對峙。

與瓦爾克相熟的瑞亞卻是大為驚訝，隨即帶著點惱火走到薇安面前，質問道：“我剛才看了，你們來的這些人，除了你，就屬他殺掉的人最多，為什麽還要懲罰他？！”

“除了我——”薇安語聲淡漠，“你的意思是他還不如我，承認麽？”

瑞亞礙於事實擺在面前，不甘願地點點頭。

“他不如我，且只能聽命於我，就只能任由我處置。”薇安沒閑心在征途中和誰交朋友，從而對瑞亞的態度很是冷淡，“如果你沒事的話，帶泰德去這些努比亞人的住處，為軍隊騰出晚間休息的地方。”

“燁斯汀要住在哪兒？”瑞亞忽然眼睛一亮，連情緒都有所緩和。

“你安排。”薇安想，不會是有一個惦記燁斯汀的人吧？心裏斥責一句：他那張招蜂引蝶的臉，就該花掉！

泰德過來詢問：“駱駝要帶到鎮上，那些看護駱駝的人呢？回來後安排在哪兒？”

薇安目光微閃，“全綁了，讓他們等著軍隊過來。”跟她唱反調，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她必須讓他們認清楚這一事實。今天的事，她不想發生第二次，這是比臨陣脫逃還糟糕的事情。

泰德應下，轉身去忙碌。

在暗衛與瑞亞率人的配合下，入夜軍隊抵達鎮上的時候，住處、食物都已準備好。

瑞亞搶到了薇安前面，去請燁斯汀住進她為他挑選的一所宅院。對燁斯汀說話時，語聲柔了幾分，媚了幾分。

薇安非常不爽。

燁斯汀忙於聽泰德講述諸多細枝末節，微一頷首，讓瑞亞帶路。

薇安見他看向自己，沒來由地有點生氣，轉身去找布倫達，帶著她去了今晚歇腳的房子。

吃完飯，布倫達看著薇安忍不住笑，“和手下生氣是少不了的，可是，跟燁斯汀生氣就是你的不對了。我沒見他做錯什麽啊。”

“我也沒跟他生氣。”薇安撇撇嘴，此地無銀三百兩。

“那你應該主動找他說說今天發生過的事情啊，不能就這樣撒手不管了。”布倫達強行把薇安拉起來，“走，我陪你去找他。”

薇安想想，於情於理都應該是這個流程，等他主動詢問就有些不妥當了，便隨著布倫達去往燁斯汀的住處。

而此時，瑞亞已走進了燁斯汀的房間。

燁斯汀正一面喝酒一面檢討是哪裏做得不妥當，使得某只小兔子都不理自己。見瑞亞走進門，柔和的神情來不及調整，漫聲問道：“誰讓你進來的？”

瑞亞笑得風情暧昧，“我來陪你喝幾杯酒啊，也要說說鎮上的情形。”

“陪酒就算了，有話直說。”

瑞亞坐到他身側，垂眸一笑，“我打理住處的時候和人閑聊，聽說了薩伊琳已經定下親事——你為什麽不娶她？”之後語聲變得很輕，“不過，這實在是天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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