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錦畫看也沒看他，只朝著他的方向一揚手，老者的話語倏然停滯。

有什麽人形的東西，從他身體中被生生拽出，而後，被席卷而來的黑霧覆蓋、吞噬。

老者的身體，眼睛依然睜著，沒有意識的躺在地上。

奪舍的魂魄，已被抽去，現在剩下的，不過是植物人一樣沒有意識的皮囊而已。

做完這一切，周錦畫的身形晃了晃。

李寒能夠直接聽到的，周錦畫的身體各處，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同時響起了好幾聲更大的碎裂聲響。

周錦畫就站在離他不遠的位置，垂眸看著他，不知何時也染上鮮血的長睫眨了眨。

他定定地看著李寒，忽然抿唇笑了笑，那笑容落在眼裏，卻是苦澀萬分：“寒寒……對不起。”

李寒趴在地上，心頭是各種的情緒湧動。

剛才所有發生的一切，他都看的清清楚楚，也聽得清清楚楚。

可他心底的恨意怎麽可能就此消弭！

即使陽子姑媽他們不是周錦畫所殺，可也是因他而死！

因為自己這該死的體質和生辰八字，他好端端的一個家、他的朋友們……都為了覆活周氏一族，被趕盡殺絕！

若不是身體經過剛才已經虛軟無力，他一定是恨不得再在周錦畫的身上，添上十七八個大窟窿。

如果不是周錦畫，如果不是因為這個男人……

父母被反綁在柱子上的淒慘死狀，王爽四分五裂的身體和被剜出眼球的臉、老大溺死發脹的屍體、徐澤陽被大火包圍燒成焦炭的模樣……

那些殘忍的畫面一再在他腦海裏浮現。

這一切的悲劇，如果不是因為周錦畫……

“我恨你……”他顫抖著喉結，宛如從身體深處，把對周錦畫的恨意活活剖了出來：“周錦畫……我恨你！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為什麽世間如此天理不公？

為什麽死的是那些平凡而善良的人？

為什麽死的不是周錦畫這樣的怪物！

可李寒的即使有滿腔的恨意，也終究是無法將那個毀了他的家、毀了他一生的男人千刀萬剮！

混著血的淚，從他的眼眶裏流出。

周錦畫苦笑，彎下身，伸出來的手背上的皮膚綻開，裏面隱隱流動著漆黑的濃霧。

怨氣的吞噬，已經到了這裏了。

他替李寒拭去臉上的血淚，輕聲道：“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我終究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作為容器活在世間，禹禹獨行了千百年之久。

在怨氣吞噬掉他的心臟的一刻，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情感、正常人的感知。

活著，對他而言，只是對於當初未識破的那個謊言的堅持。

可在心底隱隱明白那可能只是謊言之後，他迷惘過許久，他不知道自己繼續這樣的存活下去，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他以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姿態存在著，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直到他親手將那個被選中為祭品的少年，引導著踏入他早已布下陷阱開始……

如果他能知道，他會愛上這個少年，即使感情不斷的被身體裏的怨氣吞噬，卻又有更多的感情源源不斷滋生出來……

如果他能知道，有朝一日他會寧可自己魂飛魄散，也要保護這個少年，那對夫妻……還會被他逼死嗎？

都晚了。

他壞事做絕，生生拆散了一個原本美滿的家庭……

他逼得李寒的父母不得不以命為“柱”，壓下兒子天生的陰氣、以保護自己兒子不被獻祭……

他為了使得李寒回憶起父母的一切毀掉“柱”的存在，引導他去往那些吞噬他血液的地方、安排他親友的慘死……

可哪怕是中間他醒悟過來，欲望驅使著他抵抗住每次怨氣吞噬感情的痛楚，讓他決意放棄祭祀，也還是沒能瞞得下去。

少年曾經對他的所有信賴，終究變成了無法消弭的仇恨。

周錦畫的喉頭從未如此艱澀過，他的身體還不斷地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音。

李寒只死死地瞪著他，喉嚨嘶啞地說不出話來。

周錦畫的身體緩緩騰空，衣玦翻飛，如墨的發絲在風中飄動，他整個人漂浮在半空中，恍如謫仙。

“我還給你……”周錦畫神色淒然，目光低垂地註視著他，唇角卻帶著安撫的笑意道：“寒寒，欠你的，我都還你。”

“周錦畫，你拿什麽還！這麽多條人命，你能拿什麽還！！！”

話音未落，李寒生生咳出血來。

周錦畫似乎一瞬間想朝他過去，可低頭看到裂開的掌心，他只能停在了半空中。

“其實，我也可以拿自己祭祀的，只不過……魂魄從此永不超生。”周錦畫的語氣平靜，修長的脖頸上，驟然出現了一絲裂痕，那道裂痕飛快沿著下巴，劃過他美玉無瑕的臉龐。

李寒倏然怔住，他楞楞地看向漂浮在半空的周錦畫。

周錦畫腳下已經開始被漆黑的濃霧籠罩，黑霧還在不斷地網上蔓延，包裹住他。

“不過……也好，我想你生生世世，也不想再看見我了吧？”

“那我就拿我自己……還給生生世世，歲月安穩……”

周錦畫話音剛落，黑霧已經倏地從腳下漫起，宛如一朵深黑色的花骨朵，花瓣在不斷往上延伸，包裹。

轉瞬之間，花瓣就已經逼近了周錦畫的脖子，他面容清俊動人，唇角依舊帶著笑意。

周錦畫的眼眸朝他最後一次地彎了彎，然後，緩緩閉上。

幾乎是倏地一下，黑色的花瓣就竄了上去，將他整個人完完整整地包裹在其中。

李寒的眼眶漸漸睜大，幾欲撕裂。

花瓣湧動著，扭動著，天地日月一時間像是失了光彩，所有的光與黑暗，都聚集在這朵由濃稠黑霧聚集的花上。

“啊啊啊……啊！啊啊……”

李寒死死地盯著那朵黑色的花骨朵，口中發出意味不明的嘶吼聲，像是一頭傷痕累累的野獸。

他應該覺得開心才是。

他應該覺得開心才對啊！

是啊……

他應該笑的。

李寒牽了牽嘴角，喉嚨裏卻忽然嗚咽出聲。

忽然，在那深黑的花骨朵之中，一件空蕩的外套，飄飄揚揚掉了下來。

李寒的身體僵滯了一瞬。

當他意識到那可能是因為什麽時，整個人紅著眼睛，跟瘋了一樣，手腳並用地往衣服的方向爬去。

他明明身上一絲力氣都沒有，卻還是拼命朝著那邊伸手探去。

胳膊上的青筋一條條凸起，脈絡清晰分明。

泥土、石塊磨破了他露在外面的皮膚，鮮血淋漓皮開肉綻。

他執拗地朝著那件衣服靠近，似乎是被滿腔怒火驅使著想要把那件衣服撕成碎片，又似乎是想把那件衣服緊緊抓在手裏。

半空中的黑霧漸漸散開，往四下籠罩而來。

李寒如同沒有看到一樣，只顧著朝著那個方向爬去。

最終，散開的黑霧，像是一朵盛放的巨大黑色花朵，花瓣層層疊疊，像有千萬片，似能布滿這整個世間。

那些花瓣在逐漸一層層綻放、壯大。

最終，彌漫了李寒的整個視野。

“行了媽，我知道了。”李寒一手舉著手機，一手提著剛從寢室取的東西，走在學校後門出來的路上。

陽子托他幫忙取回的花花公子典藏版，被他夾在兩本道貌岸然的課本中間，以免招人誤會。

沒想到低頭走了兩步，就撞上了一個步履匆匆的人。

手裏的袋子一下掉在了地上，偽裝好的典藏版夾在在一堆正經書本裏，格外顯眼。

那人也蹲下替他先一步拿起袋子，替他撿起那些書，包括那本典藏版。

在遞給他的時候，沖他有些促狹地笑笑：“這書輪到你這兒了呀？”

李寒明白他是說男生寢室輪流翻閱這種東西的習慣，有點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趕緊岔開話題：“不是不是，陽子讓我幫他取的，對了，聽說你畢業後不留在市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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