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手裏的碎片，和博物館裏放著的那片，是一樣的東西。

那都是孕育出從人類轉變為身為承載天地怨氣的“容器”的壇罐，也是曾經承載過周錦畫的東西。

只有這個東西，能破開他用以盛放怨氣的心臟部位。

屆時，無處安放的怨氣游走身體，周錦畫的肉身也會被怨氣所吞噬。

並不是周錦畫自負不可能有人能以此傷害他，本來也確實沒人能用這東西，在這麽近的距離襲擊得了他。

除了，他面前這個對他恨之入骨的少年……

李寒眼眶灼燙，攥緊了將他手心割破的碎片，感覺不到痛似的。

“周錦畫！你害死我家人害死我的朋友！這一條條的命，都是你欠我的！！！”

他嘶吼聲中的怨恨，遮天蔽日，足以蓋過所有曾有過的點點滴滴、溫存愛意。

可誰能不恨呢？

誰能做到不恨呢？！

黑色的霧氣，絲絲縷縷地從周錦畫空蕩蕩的胸口緩慢飄蕩著，這一幕極其的詭異。

周錦畫擡頭，他似乎並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胸前被破開了一個大洞，只是神色淒惶地看向李寒：“寒寒……對不起……”

李寒胸口一震，不自覺地將手心的碎片握得更緊，連血沿著被割破的掌心淌下來了都不知道。

他親耳聽到周錦畫在跟他說對不起……

他親耳聽到周錦畫承認了所有的一切……

那一個個曾經在他生命裏存在過的人……

那一條條無辜又鮮活的人命……

李寒的眼底漸漸充血，恨意愈發如海浪般洶湧澎湃。

他恨不得將周錦畫碎、屍、萬、段！

“您為何要向一個祭品道歉？！身為周氏族人的唯一血脈，您難道真的要為這樣一個愚昧沖動的普通人，放棄覆活周氏族人的希望？！公子，您太讓我失望了！”

李寒的身體忽然動彈不得了。

在聽到這個略微耳熟的聲音的瞬間，他的身體也驀地僵住了。

一陣不知何時漫起的白色大霧席卷了這裏。

漫天的大霧中，視野中的一切都被模糊。

一個老者的身影，從大霧中慢慢出現，漸漸清晰。

李寒看到那個老者的時候，神情倏地一滯。

怎麽會……是他？

他不是死了嗎？

莫教授……不是死了嗎？！

還有剛才……莫教授叫周錦畫什麽？

公……子？

周錦畫轉過身，在認清來的人是誰的時候，有些微驚詫，但轉瞬即逝。

他盯著出現的老者，語調沈靜下來：“長老，您現在這幅模樣，是怎麽回事？”

“轉世。”老者簡略的解釋道。

老者的腿腳靈便得很，臉上也並無黑色的紋路，看上去，容光煥發，威儀得體，“如果我死了，您是不是會就此沈溺兒女情長，把我周氏一族棄之不顧，要和這個祭品共度一生了？！”

莫教授……也是周氏一族的人。

李寒忽地明白過來，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一寸一寸地涼下去。

莫教授身上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和藹、蒼老，他看也不看李寒一眼地厲聲道：“活了千百年，你還沒有看清楚人的自私和愚蠢嗎！這樣一個易怒、懷疑、猜忌……在知道所謂的真相之後，分分鐘就恨不得讓你死的人，值得公子您放棄全族人的性命？！”

說話時，莫教授手腕輕輕轉動，李寒捏著碎片擺出戒備姿勢的胳膊，便軟軟地垂了下來。

他站在那裏，像是具沒有表情的木偶。

“您的胸口，就是他給您留下的，倘若不是我預先有準備，如果他真的再傷害您一次呢？您身體裏的怨氣也會隨著容器破碎而失控，您的肉身會被吞噬，周氏一族的所有，就全完了！”

李寒動彈不得地靜靜聽著這一切。

原來他還是被騙了，僅僅是一次的傷害，並不足以讓周錦畫受到致命威脅。

“您已經取了他的父母、朋友的命，就算您中途收手又有什麽意義？！”莫教授搖搖頭，語氣儼然是苦口婆心的教導：“若不是我一直從旁觀察，替您做完剩下的一切，只怕我周氏祖先的在天之靈，也不得安生！”

李寒咬破了舌尖，勉強從痛楚中得到一絲力氣，他微微擡起拿著碎片沈如千鈞的胳膊，手顫抖不已——

莫教倏地看過來，他沈著臉，淩空一掌，李寒便整個人都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塵囂四起！

周錦畫的眉宇間閃過一抹殺意，目光冷冽地看向莫教授。

“公子，您在惱怒？您在為了這個祭品，向我這個您現在唯一的族人、親人惱怒？”

莫教授忽然一揮手，口中不止念叨了什麽，仿佛是被他揮開了一小片茫茫的霧氣，在他身後倏然出現了些古代裝束的人們。

有溫柔微笑的婦女，有爽朗健壯的青年，有紮著發髻的小童，有白須飄飄的老人……

“您忘了您的族人們了嗎？您的雙親、您的長輩、您曾經擁有過的生活……”莫教授換了痛心疾首的語氣：“我族的希望，都在公子您的身上了啊！”

周錦畫神情一凝，冷冽的眸光，終於還是不自覺地放柔了些，眼底是柔軟的懷念。

莫教授的聲音放輕了，如同蠱惑煽動一般：“只要您現在利用天地怨氣開啟祭祀，將他獻祭出去，周氏一族的所有族人，都會回來……”

真的……都會回來嗎？

周錦畫的臉上露出一絲動搖般的迷惘。

“動手吧公子，等待出現這樣一個合適的祭品，已經耗費了太多的時間了！”莫教授苦口婆心地催促道。

周錦畫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沈默地，很懷念地，將那些人影仔細地看過一遍，隨後垂下眼簾。

像是要把那些人影深深地鐫刻在記憶裏。

隔了片刻，他輕聲問道：“長老，您是怎麽活下來的？”

當初精兵強銳殺進來的時候，是長老提前把他藏在刻上咒術的隱蔽壇罐中的，並告訴他，只要他成為天地怨氣的容器，周氏一族的所有族人，都能重新活過來。

六歲孩童的身軀很容易躲藏在壇罐中。

他透過隱藏壇罐的遮蔽物中細小的縫隙，看到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那些總是歡笑的親切面孔，染上鮮血，在冰冷刀光中倒下，血流了一地，他視野裏的大地都被染成了紅色。

大地隨著那些身體的漸漸冷去，變成了暗黑色。

他咬著衣服，手腳發抖，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直到咒文起了作用，鋪天蓋地地怨氣侵襲而至，他看到黑霧中鬼影憧憧，他聽到夾雜在風中陰測入骨的淒厲哭聲，他眼前的世間，終究扭曲成煉獄一般的模樣……

百鬼噬心的痛苦是怎麽熬過來的，他已然不記得，只知道從碎裂的壇罐中站起時，他懵懂地摸向了自己的胸口。

那裏，再沒有跳動的聲音了。

“還魂丹，轉世之後，還能記得吞下丹藥之前的記憶。”莫教授沈穩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奪舍在我族是禁術，我怎麽可能用那種方法延續自己的性命！”

周錦畫卻牽了牽嘴角，似是冷笑：“還魂丹？長老說的，可是我族最後一顆還魂丹？那顆被我年幼頑皮弄丟，便找了相似的藥丸替代的東西？”

莫教授神色倏地一變，先前的篤定和長輩的姿態，似乎被他這一句話擊潰。

其實就算還魂丹還有，他也不會用。

一具人類的身體，從幼兒到成年老去，再重新轉世，是個多麻煩的過程。

奪舍除了偶爾會有不合適的身體，對他來說，則要方便多了。

可他沒想到早已準備好的借口，會被如此巧合的戳穿。

“對了……我猜，當初告訴他父母以命為柱，可以壓住他的陰氣，又抱他去他姑媽家托付的，也是你吧？”周錦畫冷冷道，之前看到大霧裏顯現的故人時的溫和，已經蕩然無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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