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熱鬧聲響穿過幢幢木屋,?依稀傳入塞繆爾的耳中。

他將一盆骯臟的汙水端到屋外倒掉，往遠處眺望一眼。

比他年幼許多的魅魔妹妹抱住他的小腿，嘟囔著說：“哥哥,?我好餓。”

塞繆爾摸了摸妹妹的腦袋，轉身進了屋,?將外頭的寒風盡數隔絕在窄小的木門之外。

即便是坐落在山脈深處的希爾瓦部落,?也同樣存在著貧富差距。這個部落中有相對富裕的魅魔,?比如英格蘭姆、辛普森與伊迪絲，自然也有格外貧窮的魅魔,?正如塞繆爾一家。

他的父親在三年前的暴雪季死在野獸的爪牙之下,?母親則於兩年前思念成疾，隨著父親過世了。這個家庭中只剩下了塞繆爾一個成年魅魔，與他的七個弟弟妹妹。

——是的,?七個。

塞繆爾前腳邁進了廚房,?家中的小魅魔們後腳便擠擠攘攘著跟了進來。稍大一點兒的懂事地為塞繆爾生火,?年紀較小、尚不懂事的互相揪尾巴，險些在這狹窄的廚房裏打起來。

“好了,?別打了。”塞繆爾制止了他們：“都坐到桌邊,?乖乖等著。誰調皮搗蛋，今天就沒有飯吃。”

這招很靈,?小魅魔們不敢再吵鬧,?個個噤了聲，乖乖爬上屬於自己的座位坐好。

塞繆爾用冬季花的果實熬湯。

這是他們這幾天以來一直在吃的東西。家中最小的孩子捂著咕咕叫的肚子，眼巴巴地往鍋竈這兒瞧，看見塞繆爾將冬季花果實放入石鍋中，眉眼嘴巴頓時耷拉下來，怏怏不樂地趴在桌子上。

“塞繆爾哥哥,?我們就不能吃點兒其他東西嗎？”

塞繆爾握著木勺，攪拌湯水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了瞬間。

冬季花做湯並不美味，他自然知曉。但這是暴雪季時田地裏唯一的產出。

他遲疑了許久，終究心軟了，把前幾日部落中分給他的雪狼肉切出一小塊來。

那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一塊，又被塞繆爾切成了七份，每份都只剩下細細一條肉絲。塞繆爾把自己的那一碗舀了出來，再把肉絲放進鍋中，繼續蒸煮。

今天有肉吃——盡管那麽點兒肉還不夠塞牙縫的。能夠嘗一嘗肉的味道，就足夠讓家中的小魅魔們開心了。

剛才略低落的氣氛一掃而空，窩在石頭爐竈邊看火的魅魔擡起頭來，嘴唇動了動，面容猶豫。

那是家中的老二愛麗森。

塞繆爾沒有註意到她的眼神，開飯之後，廚房中變得格外吵鬧，一群小魅魔湊在一塊兒嘰嘰呱呱，你一句我一句的。他離開廚房，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端著那一碗讓人在冬季時感受不到任何溫暖、反而會令人格外提神醒腦的湯。

“塞繆爾哥哥。”

愛麗森走了進來。他們八個兄弟姐妹共用一間臥室，因此這兒格外擁擠。愛麗森不得不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幾張雙層床之間，在塞繆爾身邊坐下。

“我跟你換一碗吧。”

塞繆爾說：“不用，愛麗森。你幫我回去看著他們就行了。”

家中能幹活的魅魔沒幾個，撫養這麽多孩子長大，塞繆爾即便情願，也難免會感到疲倦心累。他將一碗清涼的冬季果湯一飲而盡，靠在床柱邊，眼神放空，想要小小地休息一會兒。

愛麗森卻沒有走，她猶豫再三，還是小聲說：“……塞繆爾哥哥，你不用理會盧卡那個家夥的抱怨。能不餓死就是上天的饋贈，你別慣著他，他太不懂事了。”

塞繆爾這才知道愛麗森是為什麽而來。

他的喉嚨有些幹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愛麗森離開了，他一人坐在昏暗的房間裏，看著對面床上淩亂陳舊的被褥，過去將它們收拾整齊。他靜坐了一會兒，又回到廚房，想把碗洗幹凈，被愛麗森搶了過去。

塞繆爾在原地站了半晌，決定去田地裏看一看。

田中的產出是有限的，即便他再勤奮，也沒法子靠著這麽一小片田地發家致富，這些年來只能緊巴巴地過著每一天。

冬天雪地裏沒有多少蟲子，雜草生長緩慢，盯著田的野獸比平時少，冬季花生存力更是頑強，不用那麽辛苦地照料。塞繆爾蹲在地上，撥弄著冷冰冰的積雪，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

“嘿，塞繆爾！”

塞繆爾正出神呢，被嚇得一個哆嗦，曲著的雙腿一軟，險些臉沖著地面栽進雪地裏。他撫了撫胸膛，扭過頭看向來人。

那是住在塞繆爾隔壁的魅魔，叫作西奧多，和塞繆爾自小關系要好。這家夥此時正拎著一個木桶，咧著嘴巴呲著牙，不知道因何傻樂：“怎麽一個人跑出來罰站？”

塞繆爾面無表情地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站著了？”

“哎呀，瞧你這不開心的樣子，可憐的小塞繆爾。”西奧多知道這家夥的脾氣，半點不惱，反倒嬉皮笑臉地說：“你今天出去了嗎？”

塞繆爾有點兒心累。

他在弟弟妹妹們的面前會刻意做出一副可靠的模樣，對於這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卻沒有什麽偽裝的心思。他懶得站起來，索性繼續抱腿蹲著，悶悶道：“沒有。我哪有那麽多時間到處閑逛。”

“什麽閑逛！”西奧多心虛地大聲反駁，眼睛一轉，“看來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兒啦。”

塞繆爾有氣無力道：“什麽事？”

西奧多嘿嘿笑：“只要你答應幫我料理這一條魚，我就告訴你。是個絕妙的好消息噢。”

魚？

塞繆爾狐疑地湊了過去，果然看見西奧多提著的水桶裏裝著一條肥大的魚。

他們外頭的溪裏可沒有這麽大塊頭的魚，生命力旺盛地在水裏撲騰游動，看著便知道特別鮮美，他甚至能夠想象到這條魚被呈上飯桌後該有多麽美味。塞繆爾盯著它半晌，懨懨地收回目光。

這家夥這些年來沒少幫自己的忙，塞繆爾為了還他的人情，這也不是頭一回為他家裏煮東西了。他對那個好消息沒有半點兒好奇心，低頭把一團雪揉成雪球：“行吧。”

西奧多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也蹲了下來，把那木桶擱在一邊，跟塞繆爾湊近了。

兩人頭對頭湊一塊兒，西奧多壓低聲音，好像在傳遞什麽絕密信息。

“那位女王陛下弄出了不少魚。”他神秘兮兮地說，“大長老說了，咱們每天都可以領，按人數分配。你家這麽多人，我看怎麽也能每天領個兩三條魚吧。”

塞繆爾揉雪球的手指頓了一下。

“……你說什麽？”

西奧多擰起眉，不太明白自己的這位好友為什麽耳朵突然不好使了。他一拍大腿，說話之前，鬼鬼祟祟地往四周張望了眼——畢竟魚和魚的體質不能一概而論，越早知道這個消息，撈到更加肥美的那一批魚的機會就越大。

“去領魚啦！”確定沒有人在暗中觀察後，他一使勁兒，把塞繆爾從地上拽起來，往人後背上拍一巴掌，推推搡搡道：“你動作快點兒，跑起來跑起來，記得揣上個木桶啊，就在大長老家！”

塞繆爾的思緒還一片茫然著，腳卻已經下意識地動了。先是慢吞吞地走，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他飛快地跑了起來。

家裏的幾個小魅魔正在排排站，盧卡和幾個午餐時調皮了些的孩子似乎被愛麗森罰站了，正在面壁思過，個個小臉上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看見塞繆爾開門進來，盧卡連忙跑了過來，抓住他的衣角，嗚咽著認錯：“……塞繆爾哥哥，對、對不起，我以後一定會乖乖喝湯，不調皮，不搗蛋，不貪心。”

……愛麗森這孩子。

出門時的煩悶郁結從心中神奇地消失了，塞繆爾顧不上說話，重重揉了把盧卡的頭發，急匆匆跑到廚房裏，找到平時去溪裏打水用的水桶。

“塞繆爾哥哥——”

“乖乖等我回來，晚上給你們做魚吃。”

塞繆爾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盧卡一臉茫然，噔噔蹬地跑到窗口邊，扒開布簾，探出腦袋，瞧著他這位向來穩重的哥哥越跑越遠，瞬間就沒了影。

暴雪季寒風陣陣，天上又開始落雪了。鵝毛般的雪花落在他的肩頭發梢，臉頰皮膚幹燥到開裂，塞繆爾跑到大長老家的時候，大腿都被吹得隱隱發麻。

手指凍得紅腫，塞繆爾卻來不及暖一暖。

他的眼睛落在那烏壓壓一片人頭上。

……西奧多沒有在開玩笑。

每逢部落中有什麽要緊的事情要宣布，地點都是定在大長老家裏。這座房子時常有魅魔進出走動，人這麽多也不是頭一回了，但這兒卻是第一次出現如此喜慶生動的氣氛。

大長老家後院臨時挖了一個小小的池子，上面用布罩著雪，裏面灌了海水，塞繆爾往裏頭看了眼，嚇了一跳——那滿池子都是魚，擠擠攘攘地游在一塊兒。

“快點撈，”大長老站在旁邊監督，瞅見塞繆爾，對他說：“塞繆爾，你家裏雖然人多，但都是些孩子，只能撈三條。”

塞繆爾哪會有意見，他高興還來不及，忍不住笑，用桶撈了三條肥嫩的魚上來。

每天都能領三條魚，這個暴雪季都不用挨餓了。魚肉也是肉，能換著花樣做。

手中水桶沈甸甸的，塞繆爾一路琢磨著。

馬上就要去西洛蘭了，家裏很多東西沒法帶走。有了這麽多魚，那些冬季花就可以賣掉一些，換點兒調料回來，在這個暴雪季好好吃一頓……那幫小家夥們一定會開心瘋了。

一路暢想著，向來寒冷漫長的路程竟然被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盡頭。塞繆爾在門前站定，推開屋門時，唇角忍不住染了笑意。

“塞繆爾哥哥，你剛才去哪兒了？”

“這是什麽……哎？！”

“愛麗森、愛麗森姐姐！快出來看！塞繆爾哥哥真的帶了好多魚回來！”

“好了好了，別往廚房擠了，晚上就有的吃了。”

……

弗裏妲扶著門框，看著門外的族人們圍在小小的池子旁邊，個個興高采烈。

她收回目光，看向屋內坐著的精靈。

“……我實在是無法用言語表達我對您的感謝，女王陛下。”

“別這麽說。你們是西洛蘭的子民。”

弗裏妲抿唇，感激地笑笑。

洛婭住的那間屋子被水泡了，暫時回不去，部落內又實在騰不出更多空屋，這些日子只能在大長老這兒借住。

星河光芒流轉，屋子外的魅魔們漸漸散去，大長老家中重新安靜下來。

弗裏妲是一個很好相處的魅魔，她一直呆在這一片小小的部落裏，對外界目前的情形不太了解，卻能言善道，知識涉獵頗廣，甚至對奧德裏齊的看家本領測天象都略通一二。

和她在一起的時光頗為舒適，洛婭倚著靠枕，隨口誇獎了她一句。

“這些都是藍伯特先生告訴我們的。”

弗裏妲有些靦腆地笑著，“他是我們希爾瓦這些年來最有出息的魅魔，從小就擁有著其他魅魔沒有的天賦，小小年紀就出去闖蕩了。我們魅魔之所以能夠依靠獸人的維希裏亞，也全靠他的幫助……”

說到這裏，弗裏妲微微一楞，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

“……女王陛下，大長老他曾和我提起，您準備去南部，尋找騎士聯盟的人，是嗎？”

洛婭不明所以地頷首。

“藍伯特先生在世的時候，就是騎士聯盟的成員。”

弗裏妲說：“他雖然已經故去，但他的日記、書籍與雜物都被我們好好保存起來了，就放在書房裏呢。我不知道您為什麽想要找到聯盟的成員，但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可以帶您去看一看他所遺留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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