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利正在喝由冬季花榨成的果汁。

冬季花是他們魅魔部落在冬天時唯一的種植物,?這種花朵生存力極強，不懼寒冷颶風，也不需要日日澆灌照顧,?還會結出碩大的果實。如果沒有它，部落裏在暴雪季中挨餓的魅魔數量會多上不少。

美中不足的是,?冬季花雖能飽腹,?果實卻並不美味,?口感更是極其冰涼僵硬。

如果把它榨成汁水，那做成的果汁倒能入口。不過,?這樣的吃法很是浪費,?大長老一般不會允許他們在暴雪季這樣處理冬季花。

當然，今天並不包括在那些“一般”之中。

艾克利小心翼翼地避開一位面容粗獷的騎士——雖然剛剛和他們並肩作戰，但艾克利在面對這些強壯的騎士時仍會感到一點點不適。他探了探身子,?往大長老那邊看去。

那個擁有魅魔血脈的精靈正坐在一側,?隔著艾瑪和她的奶奶,?部落中最為威嚴莊重的大長老正在與她談話……嗯，等等？

艾克利大吃一驚,?險些身子一歪,?栽到地上。

那位威嚴莊重的大長老眼中溢出淚花，鼻子紅通通的,?正舉著顫抖的手,?試圖抹去臉上的淚痕。艾克利瞠目結舌地看著，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這這這，這是什麽情況？

周邊有幾個魅魔也註意到了大長老的異狀，吃驚地對視幾眼。艾瑪的奶奶將大長老扶起，又對那位精靈比劃了幾個手勢，就帶著艾瑪,?一群人一起進了一間小屋。

艾克利註意到，那位年邁卻不失優雅的魅魔奶奶眼睛同樣泛紅、隱有淚光，還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後，艾克利實在好奇到心癢癢，找別的魅魔問：“大長老怎麽了？你離得近，有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麽？”

被他抓著的那個魅魔一臉恍惚，似乎根本聽不見艾克利在說什麽。這副樣子讓艾克利更是好奇得抓心撓肺的，還沒來得及張口多問，旁邊就又湊過來了一個魅魔，張口就丟下了一個重磅炸彈。

“這些外來者都是從西洛蘭來的！”

艾克利被這一記驚雷震住，倒吸了一口氣，緩了好半晌，才遲疑地再度確認：“……西洛蘭？你說的是我們的那個故鄉，西洛蘭？”

“大陸上還能有哪個西洛蘭？你看大長老那副樣子，準沒錯了。”

艾克利呆呆站在原地，咽了咽口水，扭頭去看那些一身盔甲的騎士。

那些盔甲、盾牌顯然用了上好的材料打造，雖然坑坑窪窪，卻仍舊能夠扛得住雪山狼鋒銳的爪牙。那些斷劍仍舊鋒銳，在火光下閃爍著寒光。

“可、可是……上次大爺爺帶回西洛蘭的消息時，明明說過，西洛蘭是個困苦貧窮的小鎮，居民們個個窮困潦倒，比我們過得還要慘上許多。”

他難以置信地說，“他們怎麽會有這麽強大的騎士隊伍？那些大劍、那些盾牌、那些盔甲，這一個個的都值不少錢吧？”

……難道，

他忽地想到了什麽，心臟不受控制地開始快速跳動起來，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難道在大爺爺去世後這短短的幾年間，家鄉發生了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嗎？

“西洛蘭是我們的故鄉。”

年老的魅魔這樣說道，

“我不曾真正經歷過那個時代，但部落中的老人們將那個故事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

屋外的篝火亮光透過簾布縫隙，在地面上灑下不規則的光斑。

大長老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千年之前，我們希爾瓦部落的族人，一直生活在西洛蘭。西洛蘭最初分裂的那段日子，我們也未曾想過離開。但是……”

艾瑪懵懵懂懂地看著他，大長老斟酌許久，言簡意賅地說：“我們不得不走。”

洛婭卻從他未盡的言語中明白了什麽。

這個大陸上有許多得天獨厚的種族。龍、精靈、人魚、妖精，他們都備受造物主的寵愛。

魅魔游離在種族等級之外，從某種方面而言，他們也承蒙眷顧。

大陸上沒有醜陋的魅魔。嬌美或英俊的容顏、無與倫比的魅惑力一度成為了魅魔們最為強大的利劍。

但這是一柄雙刃劍。

魅魔的特殊能力一度讓他們立於大陸的頂尖，但這種能力太容易被剝奪限制，針對他們這件事情也分外簡單。徒有天賜容顏，卻手無縛雞之力，魅魔們很快被扯下金字塔頂端，被踐踏侮辱。

“西洛蘭曾是許多魅魔向往的港灣。”

大長老說：“就像人魚住在望月灣，獸人會在維希裏亞與人魚城之間做出選擇，人類向往著翡城……或許你不知道，最初的西洛蘭也曾只是一個小小的城鎮，但那時候的它種族成分與現在不同。古時候的西洛蘭，有一半的子民都是魅魔——就連最初的女王陛下，也擁有著魅魔的血脈。我們親眼看著它壯大，成為了後來那個繁榮的國度。”

“大家都很想留在故鄉，但是西洛蘭已經失去了庇護魅魔的能力。我們的存在，只會為它帶來更多災禍。”

艾瑪絞盡腦汁地想著該如何翻譯轉達，頭發被自己給揪得亂糟糟的。她一臉苦惱，盡了全力，翻譯得仍不準確，洛婭只能模模糊糊地聽出個大概意思。

但她仍被這段歷史吸引住了。

大長老說的是最初的西洛蘭……那麽這一段故事發生的時間，大概在萬年之前。洛婭接手的那個破敗小鎮沒能保留如此漫長的歷史，她也從不知道，原來一開始的西洛蘭，原來是這副模樣。

“現在的西洛蘭是什麽樣的呢？”

大長老終於把這個問題問出口了，自藍伯特年老離世之後，希爾瓦部落與外部世界唯一的羈絆被斬斷，他再也沒有聽到過有關西洛蘭的消息。他的神色忐忑不安，又隱隱期冀著什麽，“孩子，你們又是什麽人，來到這片山脈中，是來做什麽的呢？”

——他們一直在期待，能夠看見西洛蘭的覆生，能夠在有限的生命中再次看到西洛蘭的名聲傳遍大陸。魅魔們渴望回歸，但那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他們又不由自主地開始恐懼。

作為在危難之際拋棄西洛蘭的背叛者、作為叛逃者，他們真的有資格在它重生後再次回到故鄉，共享故鄉的榮光嗎？

洛婭安靜了一瞬。

奇跡般地，她能夠感受到那位年老魅魔此時的緊張與期盼，無措與猶豫。

“……我是西洛蘭的女王。那些騎士是西洛蘭的子民，與來自翡城的一位機械師先生。我們準備去南部找騎士聯盟。”她說，“西洛蘭現在很好，並不比您所說的望月灣、維希裏亞差。”

洛婭話音剛落，艾瑪先是一楞，一雙眼睛倏地擡起來，驚奇地瞅著洛婭：“女王？洛婭姐姐是女王嗎？”

洛婭溫柔地看著她。

窗外篝火邊愈發熱鬧，在這幫外來者來自西洛蘭的消息傳開後，魅魔對他們的好感度與善意顯而易見地瞬間拔高，甚至開始和西洛蘭的騎士們互動，手舞足蹈地溝通比劃。

艾瑪扭過身子，掩藏不住興奮地跳了起來，跟大長老快速地說了一長段話。大長老一怔，顯然也同樣對她的身份感到驚訝，但在下一秒，他的臉上露出了歡喜欣慰的笑意。

那笑容沒有一點兒作假，誠懇地向洛婭表達過喜悅後，他又低頭瞧了眼艾瑪，嘴唇動了又動，欲言又止、遲疑不決。

洛婭擡起手，摸了摸小魅魔亂糟糟的頭發，同樣笑了起來。

“聽說，西洛蘭曾是大陸上唯一一個沒有種族之分的國度。妖精和龍一起玩耍，人魚和矮人一起喝酒，魅魔與人類相伴漫步。”

她說：“我希望，如今的西洛蘭中，能夠重現那樣的盛景。”

艾瑪稚嫩的童音在屋內響起，大長老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嘴唇顫抖許久，最後忽地低下頭，做出一個在古西洛蘭時期象征著感激與臣服的姿勢。

雪山狼是一種欺軟怕硬的生物。

但同時，它們也極為記仇。

那場夜間廝殺後，希爾瓦部落不僅僅安然無恙，還收獲了一批新鮮的狼肉。除此之外，他們還被這些小心眼的狼群給惦記上了。

雪山狼群又來騷擾了部落數次，其中一次還踩壞了幾片田地。好在大長老一直警惕著，部落每晚都會安排魅魔看守，始終沒有任何傷亡。

數次無果之後，狼群終於退走了——它們啃不下這個硬點子，遲早得轉移目標，總不能一整個暴雪季都餓著肚子。

而希爾瓦部落也終於得著喘息的時間。

對於大陸上某些富饒大城的居民們而言，暴雪季是一年當中難得可以歇息的時光，他們可以呆在家裏，窩在壁爐旁邊的沙發搖椅上，暖和而自在地等待風暴結束。但像希爾瓦這種小部落，暴雪季不曾與休息掛過鉤。

為了防止房屋崩塌、樹木被壓垮，魅魔們每日都要鏟除屋頂與旁邊樹木上的積雪。他們還要重整田地、防著那些出來覓食的野獸、制作陷阱捕獲較小的獵物、定期鑿開冰凍的溪面……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好在這回部落裏多出了不少能幹的騎士們，能為他們分擔一些事情，這個暴雪季過得不像從前那般辛苦。當然，挨餓還是要挨的，因為突然多出了這麽多人，部落庫存的食物比之前消耗得更快了。

這天，艾克利鏟完家裏屋頂上的積雪，噌噌噌爬下來，扯著卷起來的衣袖與褲腳，與家中老父親招呼了一聲，準備去艾瑪家一趟。

在大長老宣布暴雪季後就回歸西洛蘭之後，在部落裏的魅魔們都高興瘋了。關於故鄉的事情被一代一代傳了下來，他們之中不少魅魔從小就聽著西洛蘭的故事長大，對故鄉抱著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熱愛與期望。

但是，想要融入故鄉人們的生活中，就需要學會希希羅通用語。

西洛蘭現在可沒有人聽得懂魅魔的語言。

作為部落裏目前唯一一個會大陸通用語與希爾瓦語言的魅魔，艾瑪這些天來備受矚目。她的家成了一個臨時的小小補習班，每天定時開課，魅魔們幹完活兒就會趕到那裏學習，西洛蘭的騎士們與那位女王陛下偶爾也會出沒。

艾克利是一個很用功的學生，他從沒有缺席過一節課，回來時還會把所學到的知識分享給家中腿腳不好的老魅魔。

但這回，在他跟老父親打了招呼之後，卻被叫住了。

“艾克利，你今天就別去艾瑪那兒了，”

他的老父親如此說道，“大長老想讓你們這群年輕的小夥子們幫他個忙，快快去大長老家裏吧。”

幫忙？

艾克利對大長老很是尊重，但艾瑪的語言課對他同樣重要。他有些猶豫，正想問問能不能在上完課之後再趕過去，就聽見老父親補充了一句：

“這好像是那位……那位女王陛下交代的事情，哎呀，我剛才忘記告訴你了，你快點兒，興許還能趕得上呢。”

……什麽！

艾克利一個倒仰，也顧不上整理褲腳了，風一般地從家門口溜走，只留下雪地上一連串腳印。

——不過，可惜的是，艾克利風風火火趕到大長老家裏東張西望的時候，並沒有看見那位女王陛下的影子，反而看到了一幫神色難以言喻的魅魔們。

還未待艾克利開口詢問，頭發花白的大長老便負著雙手，轉過頭來，看著這位姍姍來遲的年輕魅魔。

“我再重覆一遍——小溪對面的動物泥，”他沈聲道，“每人都去鏟一桶來。那邊時不時有野獸出沒，幾位騎士大人會保護你們，但你們也要務必警惕小心，可以帶上武器。聽到了嗎？”

艾克利：“？？？”

他聽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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