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所有碰巧在上帝身邊的天使，都停下了未完成的事，稀奇地圍在一起看著。我們看見那朵雲將一個城市夷為平地，聽見在世界的另一頭你們正稱頌這血淋淋的屠殺。我們都不敢說話，我感覺我身邊的天使跟我一樣，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

連阿斯莫代也沈浸在了回憶中，不禁把手搭在加百列的肩上尋求慰藉。

“一切都改變了，”加百列和阿斯莫代對視一眼，繼續說道，“人類正在朝著一個不可預測的後果行進，而從前只有歡樂和順從的天堂裏，第一次出現了恐懼。上帝流著眼淚對天使說，創造人類是他最錯誤的決定。這是‘他’最後一次與我們在一起。”

“‘他’去了哪兒？”克裏斯蒂亞諾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兒不真實。

“只要‘他’不想回來，就沒有誰能找得到他。是神創造了宇宙，他先於宇宙存在，所以能夠游離在宇宙之外。”

“所以先知的使命就是，”克裏斯蒂亞諾恍然大悟般開口，“去告訴我的同類，讓他們停下來，不能再往前走了。”

然而他們卻在往前走。不知不覺中，加百列已經引著他們走出了樹林。兩個天使互相道過別後，阿斯莫代先消失在雲層裏。

“阿斯莫代敬愛上帝，但他不喜歡人類。”加百列說。

“但是你喜歡。”

“談不上喜歡，不過為了埃及人的事情，我曾經跟上帝鬧出了一些不愉快。我不喜歡太過嚴厲的懲罰。”

克裏斯蒂亞諾思忖著是否需要說聲“謝謝”，但他還是決定不要表露出自己擔起了重大使命的樣子。

“天使在每個細節問題上都會出現分歧，阿斯莫代要是知道我將要帶你去哪兒，一定又會發一通火……”加百列謹慎地微笑著，向他伸出手。克裏斯蒂亞諾沒有猶豫，交出了自己的右手。

LVI

赤朱色吊橋橫跨在雲上，兩邊高不見頂的巨型鋼塔頂端延伸出兩根鋼纜，在橋面中點下垂，幾乎與橋身相遇。而在鋼塔的另一邊，纜繩錨定在雲霧繚繞的巨巖中。在鋼纜和橋身之間是無數根細鋼繩，使橋身顯得緊繃。巨大的拉力使得橋身高懸在半空之上，橋柱幾乎連根淹沒在翻騰的雲海裏。

遠遠看去，這一片雲海呈現寶石藍，然而置身橋上往下看去，卻成了天空的蔚藍色。克裏斯蒂亞諾扶著欄桿往下凝視，過了許久，才發現浪花似的雲竟然每一朵都反射出不同的色彩，深處的近墨色，近處的則零星點綴著貓眼綠和玉色。他感覺這些雲運動地越來越快，越來越透明，就像在回應他的目光。更多更深的雲往上湧著，克裏斯蒂亞諾的眼睛微微脹痛，但他還是只看到了一片深淵。

加百列站在一旁觀察著，沒有多加提醒的意思。

克裏斯蒂亞諾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別去想卡卡究竟在哪兒，但他仍然捂緊了衣服口袋，以免果子掉下橋去。

終於，橋下的雲變得完全透明了，一張金色的網顯現出來。說是網並不確切，因為它並沒有被織成不可分離的整體。它更像是無數道錯綜覆雜的軌跡，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克裏斯蒂亞諾回過頭請示般地看著加百列。“這是……城市上空的通訊網？”他咬咬牙，覺得自己的答案很不可思議。

加百列點頭。“你再往下看。”

雲霧散盡，克裏斯蒂亞諾看見了他每天上班時路過的大十字路口，那裏永遠不乏匆匆趕路的人群——這是他最熟悉的畫面。奇怪的是果敢的羅納爾多警官每天都會被這個畫面刺痛。他的腦子像飛快翻動的書頁一樣跟蹤著這些人，他看見他們一邊嚼著黃油吐司一邊走進了120層的金融中心。借著上帝的視角他透視了在焰火一樣咻咻上升的電梯裏屏住呼吸等待的上班族，然後，令他差點驚叫出聲的一幕發生了——那個上班族爬到窗臺上，從120層直直地摔了下去。

“這是什麽意思？”克裏斯蒂亞諾惱怒地說。身為**，他幾乎沒遇上過讓他無法救援的人質。

就在這時，在十字路口左拐的人從破損的圍欄口爬進了建築工地，克裏斯蒂亞諾眼看滾燙的水泥從他頭上澆灌下來，吃驚地合不攏嘴。

“我常常路過這座橋去對面和他們會合，在這橋上我們分享著上帝的眼睛，能看見地上的所有事情。在這個角度看下去，不管人間有多少歡樂，我們眼中的永遠是悲劇。”

加百列招招手，示意他們繼續往前。這座橋長得看不見盡頭，他們要到對面去得花上一番工夫。

“我們在橋上看見的悲劇迥然不同。他們常常嘲笑我是上帝最聽話的兒子，因為我總是能找到信仰的喪失。人們走得太快，徹底把庇護他們的神明忘在了腦後。”

“你是不是認為有了信仰，人們就不會再絕望？”克裏斯蒂亞諾黯然地說。

“只有信仰上帝，他們才不會再絕望，”加百利頓了一頓，“如果信仰名利、愛情、甚至是智慧、藝術、科學，結果還是一樣的。人們應該為自身以外的力量停下來。”

克裏斯蒂亞諾的心臟咯噔地跳了一下。

“所以先知，你會去救他們嗎？你有這樣的能力，只要你足夠虔誠，就能預見這所有的災難……只有這樣，上帝才會回來，賜給他們救贖。”

“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是我？”克裏斯蒂亞諾重覆了一遍，“我甚至不是一個信徒。你們為了找我浪費了一百年的時間，在這期間，已經發生過太多的悲劇。”

“不是你一個人。”

“什麽？”

“據我所知，一百年前上帝至少派遣了四十九個天使去尋找先知。他們有的已經行動了，有的，”加百列低下頭，“已經殉道了。”

他看見克裏斯蒂亞諾有點失神，又補充道：“不用害怕，先知。殉道之後你會回到天上，你覺得這兒可怕嗎？”

克裏斯蒂亞諾咧嘴一笑。“不可怕，不過我覺得地上更好——我有一間房子的衣服等著我換呢。”

一時間，他們陷入了某種緊張的對峙。認為自己反應過激的加百列首先打破僵局：

“上帝應該早就預見了你的固執，所以派遣了一個特別固執的天使來找你。”

“看上去也是。”克裏斯迪亞諾勾起嘴角。

“裏卡多認定了一件事後，會倔強得像頭牛。不幸的是他還有些輕信。我們都覺得他的性格需要一點鍛煉，所以推薦了他來完成這個任務。他太過專註地站在這橋上觀察地面，竟然沒發現上帝已經不見了。”

這句話讓克裏斯蒂亞諾傻裏傻氣地停下來，往橋下看了一眼，並以為自己在觀察著卡卡眼裏的世界。一陣雲霧蒸騰過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個和藹可親的彩色斑點，有點像積木裏的小人。所以他才會把薩德當作我——克裏斯蒂亞諾憤憤不平地想著。

他小心地斟酌著用詞：“那麽……他算是任務失敗了嗎？”

“至少失敗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們沒法界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先知，你沒有通過考驗。”

他們已經走完了整座橋。加百列面向先知站著，然而先知卻註意到他背後的幾根羅馬柱和四散的奠基石。在走過了這樣一座驚心動魄的大橋後，卻來到一片廢墟，這實在讓人費解。

先知回過神來：“什麽考驗？”

“一個考驗！在你來到天上之前，你的所有行為都被記錄在案，”加百列少見地提高了聲音，“就是說，在你和天使不合規矩的結合過後，你應該不再是我們需要的先知了。你甚至應該被徹底驅逐出去，但是我告訴他們，我們需要每一個上帝認定了的人。”

“我不明白你，你反抗過上帝，現在卻有點兒盲從。”

“你就是先知，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肯成為你自己。”

“因為我是卑鄙的人類，如果有能力，一定會先救我自己，還有卡卡——這個先後順序很難排。”

加百列臉上僵了一下，很快，他露出一個頗有深意的笑容。“上帝饒恕，我這決不是在行賄……不過，現在我就帶你去見裏卡多。”

LVII

發現自己在往廢墟深處走時，克裏斯蒂亞諾屏住了呼吸。一簇簇羅馬柱背後傳來低沈的說話聲，間雜著一兩聲咳嗽以及緊張而小聲的爭論。

先知經過一排整整齊齊、像琴弦一樣排列的陶立克式廊柱，一組多利亞音階隨著他的腳步流瀉出來，引來走廊內的一些天使註目。他們向闖入者點頭致意，又回到了自己的話題中。廊柱背後露出更多天使的側影，他們大多三三兩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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