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的目光讓他不得不起疑心。他感到自己處在監視之下，他的感情暴露在天使的眼中，最終會淪為把柄。但他越走近那片林子，越覺得顧不了那麽多。不管怎樣，他都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地放棄那顆墜落的果子。

加百列遠遠地站在林子外面，給他留下了足夠的隱私，他的神情就像有永恒的時間來等先知找到那個果子。

“在這裏，”克裏斯蒂亞諾晃了晃手中的果子，上面的皮皺巴巴的，萎縮得只有同類的一半大。“上面有名字：裏卡多。我不知道他還有這個名字。”

加百列只是走近了兩步，仍然和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你找到了，我們走吧。”

克裏斯蒂亞諾趁加百列不註意，把那個又小又皺的果子放在嘴邊吻了吻，又迅速塞進了懷裏。

接連著穿過了幾片林子，落下的果實下過五彩斑斕的雨。他們終於來到了一個視野開闊的花園。花壇上低矮的灌木像迷宮一樣圍成許多個同心圓，每個圓圈上不規則地種著幾棵果樹。樹葉和花瓣蓋住了慘白的雲，那些追逐著的天使踩在上面，發出音樂一樣動聽的沙沙聲。

這裏已經被天使占滿了。他們在花壇邊上三五成群地坐著，有的斜躺著靠在另一個身上打盹兒。中間不時爆發出放肆的笑聲，克裏斯蒂亞諾似乎從他們的談話中間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克裏斯蒂亞諾的臉燙得厲害。這很不像他，不過誰看到一群光著身子的男人女人聚在一塊兒說自己的笑話，都會感到不適應的。

加百列咳嗽兩聲，花壇最外圍的幾個天使最先停下了話頭，發現了他們。

“是那個先知！”

其中一個首先叫起來。這個聲音很快在花園裏越來越響，不過卻不是因為回聲，而是因為幾乎所有的天使都難以掩飾自己的興奮，小聲地和同伴嘀咕著。幾個打著盹兒的故意慢慢地坐起來，但緊繃的身體形態將他們的好奇暴露得幹幹凈凈。

克裏斯蒂亞諾認為自己成了被牽出來展覽的猴子，並感到有些慍怒。他小聲對加百列責備道：“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麽？”

加百列剛要回答，一對白色的翅膀就從花壇正中間飛了出來，剎那間就落在克裏斯蒂亞諾眼前。他擡起頭，不過，卻是對著加百列說的。

“你親自帶他過來，看起來是相信他能完成使命了？”他憂心忡忡地看著加百列。

“不，我只是執行任務而已。”

“如果你相信，這裏會有更多的同類相信，”他動了動嘴唇，克裏斯蒂亞諾認為他並沒有發出聲音，不過，他卻將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你知道‘他’的本意只是要考驗這個小子，他連考驗都沒有通過，更不可能……”

加百列舉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話。他瞪了一眼圍觀的天使們，他們似乎顧忌他的威嚴，又四散開，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玩笑裏。

“我想你誤會我了，阿斯莫代，”加百列低聲說，“先知所能做的只是履行他在人間的職責，無需負擔起天上的責任。我們需要改變，只要先知讓人類悔改，仁慈的父一定會回來……”

“對不起，我想打斷一下，”克裏斯蒂亞諾也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你們說上帝會回來是什麽意思？他去哪兒了？”

加百列環顧花園裏無拘無束的同類，沒有說話。

“得了吧，這根本不是什麽秘密，”阿斯莫代冷笑。話雖如此，他卻也沒把眼睛從花園裏移開，這讓他看上去想在思索著什麽重要問題。“天使們進入了最繁盛的時代，我們像人類一樣懶惰而耽於享樂，把人類費盡心思瀆神的創造照搬到了天上。這一切只是因為我們不再害怕了，因為‘他’走了。”

加百列遺憾地表示了讚同，然後他轉過臉來，對克裏斯蒂亞諾露出寬慰的一笑。

“先知，今天根本就不會有你擔心的那種審判，事實上，我們都不知道該拿卡卡怎麽辦。審判席的主位空了，上帝走了，不僅拋棄了人類，也拋棄了他的天堂。”

LⅤ

兩個天使吹著口哨跑過來，向天空中拋了一大捧花瓣。克裏斯蒂亞諾眼前一黑，原來是其中一個飛到了他的頭頂上，卻被另一個拉住了腳。半空中的天使嘻嘻地笑著，雙腳撲騰得正歡。有幾次他踹到了先知的胸口，還有一次他直接坐到了先知頭上。先知窘迫地後退兩步，但天使們都流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神色。

阿斯莫代鼻孔冒著粗氣，低聲咒罵了一句：“我還不信他們能逃過懲罰。”

“父就是寬恕，”加百列雙手交叉在身前，顯出更加莊重的樣子。“而且你仔細聽聽他們的笑話，並非一無是處。有時我會猜想是父看見他的孩子們太拘束，所以故意離開，給他們一些空間。”

阿斯莫代睜大了眼睛。克裏斯蒂亞諾驟然發現，這個沒有幽默感的天使皮膚黝黑，神情就像一頭公牛，肅穆、倔強、易怒。

“你知道父為什麽離開，”阿斯莫代惡狠狠地說，“也許就是因為無所不知的他看見天使也像人類一樣墮落，才不肯回來的。”

加百列一攤手，表示不願意參與這種爭執。但是，他似乎覺得對先知解釋一些事是必要的。他引著先知穿過迷宮般的花壇小路，穿過樹枝搭成的拱門，離開天使的樂園。阿斯莫代當然跟著他們。不停有天使毫不掩飾地轉過頭來盯著克裏斯蒂亞諾，還有些故意擋在他們的前面，好對先知看個究竟。花壇裏插滿了風信子和鈴蘭花，擦著克裏斯蒂亞諾的小腿，讓他覺得癢酥酥的。他似乎還嗅出了巖蘭草的香味兒，因而一瞬間忘記了憂愁。幾個天使橫七豎八地躺在樹籬上，在幽香中半瞇著眼睛。

拱門外是包圍著花園的另一片果林。空氣一下子冷冽了，先知感覺自己從昏昏欲睡的快樂中醒了過來。加百利確定他們走進了林子深處時，才轉過身來，面對著阿斯莫代和克裏斯蒂亞諾。

“先知，你應該都看見了，並不是所有天使都希望他們的父回來。”加百利說。

“我聽見他們議論，‘他’已經創造了一種能自我運行的秩序，天上地下都不再需要他了。”阿斯莫代咄咄逼人地看著先知，似乎要他立即選擇立場。

意識回到克裏斯蒂亞諾身體裏。他想起自己來到這裏確乎有著某種使命，雖然次要，但依舊必須完成。

“我不管你們天上發生了什麽，上帝不應該拋棄他地上的子民。只要還有一個人在祈禱，他都不能拋棄這個虔誠的人。”

兩個天使楞了一下。阿斯莫代的臉上重新出現了怒不可遏的表情，但加百列再一次不動聲色地接過了話頭。

“先知，上帝臨走前留下一句話：‘亞當的後人走得太快，我已經跟不上他們的步伐了。’他是因為人類才離開的。”

這句話在克裏斯蒂亞諾腦子裏盤旋了一會兒。慢慢地，一股熱流襲擊了他。先知站在原地，感覺一道啟示的光照在自己身上，把多年以來內心的種種疑慮都串成了線。他把他們的話題想成一樁懸疑案，此刻他終於找出了兇手，不過還缺少決定性的證據。所以他問：

“這是什麽意思呢？”

“意思就是，停下——不能再繼續往前走了。”

話到了克裏斯蒂亞諾嘴邊，但他還是只能搖頭。阿斯莫代粗聲粗氣地插嘴：

“我永遠無法理解人類，他們明明只需要100克的肉，卻總能吃上一磅。”

“這確實是人類不同於天使的地方，”加百列輕咳一聲，“上帝給了他們一，他們卻要生出一百來，給了他們一個星球的土地，人類卻讓它插滿高樓。他們給這種行為正名為‘進步’。你們變得更快，更高，更精密，更霸道，但是……”

“沒有變得更好。”克裏斯蒂亞諾張開嘴，這句話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你們指責上帝，但是卻從來不理會他的警示。他用颶風、海嘯和地震拔起你們的高樓，破壞你們的通信網，你們卻總能很快恢覆一新。不過，真正令他憤怒的，恐怕是連他也不忍心傷害更多人時，你們卻能自己制造更大的慘禍。”

說著，他走到一棵樹下，仿佛這樣能得到智慧似的。他掰著手指頭：

“按照你們的紀元，大概是一個世紀前，局勢開始變得不可忍受了。你們用上了坦克、毒氣彈，幾年間殺掉了1000萬人。僅僅二十年以後，‘他’看見你們變本加厲，一口氣消滅了600萬猶太子民。你們的舉動震動了天堂。後來，我們腳底下出現了一朵蘑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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