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來。

城墻一般厚的烏雲遮蔽了城市上空的太陽，面對怒風的喧囂，整個城市靜默地躲在黑暗裏。這裏的居民都做錯過一兩樁大事，也不再相信上帝會指引他們躲避電閃雷鳴。在天使到來之前，他們從未祈禱過看見他的光輝。如果能看見這樣的奇景，他們也會忙著拍照而不是祈禱。克裏斯蒂亞諾又一次感激這個天氣來。要不是這麽大的風，就會有無數的人來分食他的難過。

然而卡卡正在虛化成一灘越來越明亮的水霧，璀璨如所有的光都匯聚在了他身上。他沒有實體，沒有立足點，浮在克裏斯蒂亞諾身邊是他唯一的念想。

“你不必這樣，你說過不喜歡我們的秩序……”

面前的霧氣咬著嘴唇，克裏斯蒂亞諾判斷這大概是期待和窘迫。

“你能再恢覆靈力嗎？下次來是什麽時候？一百年夠不夠？”克裏斯蒂亞諾問，他敲敲腦袋，似乎在怨恨預見未來的能力在這件事上怎麽不太管用。對面的卡卡茫然地搖頭。“所以我可能等不了，得先去看看你。”

“天上很大，一定會有別的天使來接你，不知道還能不能碰上。”卡卡近乎完全透明的腦袋再一次湊近克裏斯蒂亞諾的胸口，他要再聽一遍讓他忘乎所以的心跳。

“不試試怎麽知道。”

克裏斯蒂亞諾說，他擁抱著一片虛空，但還好，他的胸前還有一些色彩讓他依稀辨認出了天使。

“即使碰不上了……Cris,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只不過……也許你朝天上看看，就能發現我。”

克裏斯蒂亞諾讚同地重覆了最後一句話，但他沒有再聽到回音。

他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他的手抓起一把沙子，除了虛無，什麽也沒有。

LＩ

他怎麽可能擁有虛無呢？這根本就是一個偽命題。

所以他要將這個命題擊垮——這是克裏斯蒂亞諾奔跑時腦子裏唯一的想法。

他從沙坑裏跳起來，跑出了他們經過的樟樹林。他逆著風，感覺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腿。想要跑一條筆直的線，卻不由自主地要向著另一個方向偏移，腿像被放在慢鏡頭裏一樣吃力地、無能為力地蹬著，這種夢他常做，但在他最想迅速逃離是非之地的這一天，很不湊巧地實現了。

在公園門口的雕像噴水池邊，他停下來歇了歇腳。這時長長的雨絲已經在幹涸的噴水池裏蕩起漣漪，池子廢棄了很久，旮旯裏全是淤泥，此刻暈開了一片深褐色的泥漿，倒映著天使雕像的側臉。

羅納爾多警官曾經很不喜歡這個雕像。這個青銅天使卷曲的頭發朝兩邊整齊地梳著，高挺的鼻梁，還有刀削一般的面部線條，半瞇著的眼睛空空洞洞。他背後還有一對呆板的翅膀，看上去十分多餘。

克裏斯蒂亞諾在渾濁的池水裏看見自己和天使的合影。他猜想是卡卡的樣子形成了視覺殘留，以至於那天使都顯得比以前精致了很多。

越來越寬闊的水面映出了整個雕像，克裏斯蒂亞諾也從中看見了自己驚訝的神色。他還看見水裏的翅膀輕輕地扇動了一下，好像有幾片羽毛被風撩起來。雨水浸潤了這對翅膀，讓它們呈現出優美的弧線，停滯在要飛走的前一個剎那。

克裏斯蒂亞諾定睛註視著泥汙中天使的側臉，覺得那上面出現了卡卡的表情。他確定卡卡經常這麽笑，那種有點靦腆但絕對堅定的微笑。他們倆較勁兒時，他這麽笑著暗示“我一定會改變你”，後來他們在隆隆的心跳聲中相擁，他也這麽笑過，意思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這不是罪過”。

他使勁揉揉眼，擡頭直視那個雕像。這一次，他真的看見了卡卡的臉。

雕像的眼睛猛地睜開了，後面第一次出現了一對眼珠。

仍舊是青銅的眼珠，不過卻生動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跳出來。它們似乎泛著幽深的光，穿透水霧，停留在克裏斯蒂亞諾身上。

克裏斯蒂亞諾無法確定是這個雕像真的變成了卡卡的樣子，還是從此以後，他眼中所有的人物都會成為卡卡在人間的肖像。比如超市裏的收銀員卡卡，公交車上的司機卡卡，婚禮上的新郎卡卡先生，某某部的部長卡卡閣下，熒幕上24小時滾動播放的卡卡新聞，又或者盧浮宮裏永垂不朽的卡卡像。

又或者，卡卡的樣子就留在這個偏僻的小公園噴水池上，守在克裏斯迪亞諾周圍，讓他每天下班時能從數不清的罪惡裏解脫一次，哪怕第二天這種罪惡又在加深。這個雕像會比天使更耐心，不可能在七天之後突然飛到大洋彼岸去。他會永遠傾聽並包容痛苦的羅納爾多警官。

難道這就是天使口中的與自己同在？

克裏斯蒂亞諾感到自己受了欺騙。這根本不是什麽安慰——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人不可忍受。

所以他又開始跑了起來。天上連響了幾個悶雷，一道閃電恰好打在前方的花壇上，但是他一點兒也不害怕。

屈指可數的幾個行人躲在屋檐下，焦急地敲門，想求個避雨的地方。克裏斯蒂亞諾嘗到了一種肆無忌憚的優越感。他相信自己是先知，決不會死在雷雨中。他第一次知道當先知這麽好，只要你盲目地相信著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幻想，就可以克服一切阻礙。

他跑過了三個街區，二十二個岔路口，橫穿了一條大馬路，讓他和卡卡一起去過的那家超市在眼前呼嘯而過——跑得越來越快，風雨終於完全不成為阻力。

前方層層疊疊的水簾緩緩拉開，他看不見腳下的路，但一個嶄新的預言在眼前露出棱角。他看見一對白色的翅膀迎著風雨舒展，遮蔽了半邊天空。他看見一個斜屋頂，雨水正沿著藏青色的磚瓦滑入排水管。屋頂被鑿破了一個小口，雨水洩洪一樣灌入其中，屋子裏的水壺、枕頭和掃帚在深水中沈浮。他還看見一架軟梯從雲端垂懸下來。

腦海裏驚現一道閃電，讓他渾身顫栗。白色翅膀的天使突然擡頭，露出了面容，一張陌生的臉和屋頂的畫面重疊起來。

克裏斯蒂亞諾發現那是他自己的家。

LⅡ

克裏斯蒂亞諾站在鄰居的屋頂上。說趴著可能更準確——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死死地貼在屋脊上，又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嘗試著坐起來。

視平線幾米外，也就是天使的腳下，他的家正在遭受一場前所未有的災難，水已經沒過大半面墻。他想象著自己五顏六色的襪子，一箱子發膠，以及五套不同型號的啞鈴正在歡快地游泳，很不合時宜地笑了。

烏雲低垂，天使伸手便可觸及。雲層裂開一個閃電形狀的口子，從裂口處漏出一束光，投射在垂下的軟梯上。任憑風怎麽吹，這束光和這架梯子都靜止著。天使漠然地站在一旁，俯視著克裏斯蒂亞諾，似乎不準備先開口作一番解釋。

不是所有的天使都好脾氣——克裏斯蒂亞諾默默地記下了這一句。

“我應該怎麽過去？”克裏斯蒂亞諾伸手比劃了下，兩個屋頂之間的距離讓他不想冒險一跳。

天使舉起手來，抓住軟梯末端，一甩手，那梯子就像蕩開的秋千，恰好落在了克裏斯蒂亞諾手中。

克裏斯蒂亞諾用手拉扯了下梯子，確定它足夠結實。

“我只負責接你，到了天上，還會有另外的天使帶你參觀。”那天使說，聲音裏透著一股懶洋洋的味道。他的翅膀配合地折了起來。

“你們分工很細。”克裏斯蒂亞諾咧嘴笑著，他已經迫不及待地爬上第一級。

“這是為了讓每個家夥都有事可做，但又不至於辛苦，你知道的，”天使咂咂嘴，“為了永恒的秩序。”

來自天堂的聖光鋪灑開來，將屋頂上的天使和先知都囊括在光暈裏。克裏斯蒂亞諾踏穩了第三級階梯，將下巴擱在繩子上。

他熟悉的城市淋著突如其來的大雨，像水草一樣微微蕩漾。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城市雕塑都顯得格外陌生，不止是因為渺小，更是因為一種奇異的宿命感，仿佛一個世紀以來，一磚一石地堆砌，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如果這個城市曾經有過喧囂，那只不過是一個稍嫌冗長的鋪陳，直至今日，當它整個地淪為了水中的倒影，寂靜才顯出它的威力。人世不過天堂之影，沈默代替上帝說明了一切。

克裏斯蒂亞諾隱隱地感到愧疚。他正在遠離街角漆得發亮的黑色出租車、留存著紅磚墻的小巷，甚至直入雲霄的摩天樓——它們現在仍然比他高，但他知道他們將會到達完全不同的地方。人們修建了很多通天高塔，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