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亞諾就發現自己已經被羽毛包圍了。蓬松而無瑕的白色一下子將他們帶進了初冬。

縮小了的翅膀無力地振動著，卡卡卻沒有飛起來。克裏斯蒂亞諾更加用力地抱緊天使，不知道應該為天使不能飛走感到慶幸還是難過。

天使是純靈體，翅膀是他們靈力的象征。令克裏斯蒂亞諾難過的是，雖然不願承認，他隱隱地知道天使為什麽失去靈力。

天使的翅膀在空氣中呆呆地靜止了一會兒。卡卡肩背上的劈啪聲消停了。有那麽一瞬間，羽毛似乎飄在空中，遲遲舍不得下墜。

它們終於還是落進了沙子裏。克裏斯蒂亞諾用衣袖擦幹卡卡額頭上豆大的汗珠。

“它們停下來了。”他在天使眼瞼上落下一個安慰的吻。

它們仁慈地停了下來，給了天使片刻喘息的機會。只有臂長那麽寬的翅膀搭在克裏斯蒂亞諾的肩上，安心地沈睡。克裏斯蒂亞諾撫過上面柔軟的羽毛，感覺自己就快要化在裏面了。盡管幽微，這依舊是他的光。

卡卡直起身子沖克裏斯蒂亞諾笑了一下。沒等克裏斯蒂亞諾明白是怎麽回事，一把沙子就朝他飛來，擲了個滿臉。

先知也不甘示弱，立即將小桶裏的沙都潑向了天使。沙子由著汗液附著在毛孔上，兩人的臉上都長了一撮小胡子。

克裏斯蒂亞諾似乎聽見天使在小聲地笑。在風裏，那聲音一點都不真切，但他猜測天使是在表達開心的情緒。他沒有必要這樣做，先知想，一個快要失去全部靈力的天使不必開心，除非他本來就不想再回到天上去。也許是卡卡覺得當一個天使也沒有什麽好，對，他這樣說過——重要的是要讓他知道做一個簡單的人就夠了。

想通這點後，克裏斯蒂亞諾扣住卡卡的後腦，用力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兩人身上都沾滿了沙子，身體貼緊時沙沙地摩擦著，好像他們就是兩片流連在風中的樹葉。他們分享著嘴裏的幾粒零星的沙子，用舌頭將它們梳進了口腔的各個角落裏。

卡卡不自覺地從喉頭發出輕盈的笑聲，於是克裏斯蒂亞諾認定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並對他表示了讚同。他們吻得不太急迫，但也不像想象中的那種認定了一件事之後的輕松歡愉。克裏斯蒂亞諾的動作很認真，甚至是慢吞吞的，就像他的舌頭也在思考著什麽。但羅納爾多警官即使在猶疑中，也依然是有力的。在天使面前，他的舌頭拒絕輕浮的挑逗。要麽想辦法就是告訴他，他們必須相愛；要麽，就是慶祝這種愛情。

克裏斯蒂亞諾感到卡卡的舌頭猛地瑟縮了一下，牙齒差點就沖著他咬了下來。

他放開了驚悸中的天使，發現他的肩膀顫抖得厲害。這次，卡卡徹底喪失了強顏歡笑的勇氣。疼痛讓他低聲啜泣著，在克裏斯蒂亞諾的手掌上掐出一片烏青。

克裏斯蒂亞諾慌忙地用手去探天使的翅膀。那翅膀並沒有再變小，只是當他摸到肩胛骨時，發現翅膀根部已經生出了黏糊糊的一團液體。它們開始猛烈地振動著，很顯然已經脫離了卡卡的控制，也試圖將克裏斯蒂亞諾的手打到一邊去。

克裏斯蒂亞諾擡起手，發現手上全是鮮紅粘稠的血液。左邊的翅膀更加猖狂地上下晃動著，每一次晃動就牽扯著卡卡撕心裂肺地痛。克裏斯蒂亞諾再次伸手過去時，發現它已經斷了一半。

血液順著卡卡的背染透了他身上的白襯衣。卡卡揪著克裏斯蒂亞諾的肩膀。克裏斯蒂亞諾從未想過這樣痛苦的表情會出現在卡卡臉上。記得他們初識時他以為卡卡身上被上帝設置了某種程序，讓他幾乎只有正面的情緒。現在看來，所謂永恒的微笑只不過是渴望溫暖的人類對天使的苛求，或者說故作冷漠的天使對人間的憐憫。

感謝上帝，現在他終於不是被憐憫的那一個了。對天使的眷戀讓他強大起來，不是先知預知末世、傳播福音的強大，而是作為人，得到毫無保留的信賴。來自天堂的信賴從來沒有降臨過人世，所以這是一個顛覆。但是，去他的顛覆，他可不想去救世，他活在這個紛亂的世上，卑微而容易滿足，偶爾質問一下信仰，但沒有什麽比他一個人的天使更令他心動了。

哢嚓。一面翅膀徹底掉落下來。卡卡不自禁地扣緊了克裏斯蒂亞諾的脖子，仰起頭，模模糊糊地喊著:

“Cris…”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克裏斯蒂亞諾覺得自己的聲音被鋪天蓋地的羽毛淹沒了。翅膀斷裂後沈沈地在沙堆裏砸出一個坑，但在落地的那一剎那又迅速地分解在空氣中，一些亮晶晶的碎片被卷進了羽毛的漩渦裏。羽毛一片片剝落著，有些橫亙在他們中間，讓他們看不清對方的臉。

克裏斯蒂亞諾聽見另一只翅膀即將斷裂的聲音，伴著胸腔裏的低鳴，這讓他想起了慢慢裂開的大地。他試探著將食指放進卡卡嘴裏，這樣他就能清楚他有多痛。

隨著又是一聲脆裂，卡卡一口咬在克裏斯蒂亞諾的指根。但他們倆都沈默著，天使的淚水無聲地滾落在先知的手背上。這一次，卡卡身上的劇痛似乎持續了很長時間，而克裏斯蒂亞諾的手指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

羽毛和流沙在他們周圍不停地旋轉，讓他們也錯覺自己在旋轉著。白色漸漸成了一片光影，在惻惻的天色下亮得刺眼。他們以為自己轉得越來越快，有一個離心的力要將他們甩出去了。於是折翼的天使和糊塗的先知只好抓住對方。但這種眩暈感緩解了一點痛覺，使得他們都不想停下來。

克裏斯蒂亞諾覺得有點好笑：他們曾經在一片深黑裏迷失，現在卻又迷失在純白裏。

是時候了。克裏斯蒂亞諾心裏這麽一想，便將卡卡往自己身邊一帶。白色的羽毛倏地消失，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沙坑裏也不存在什麽翅膀。許多晶瑩的沙礫降落下來，只有一瞬，便沒在沙裏不見了。

風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把沙子拋擲起來，吹進兩人的眼角。卡卡的眼睛更紅了。

“天使失去了靈力，還剩什麽呢？”卡卡輕聲問。

克裏斯蒂亞諾又笑。他的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他受傷的手指貼著卡卡的嘴唇，卡卡把自己的手疊上去，仿佛他還能治愈這些小小的傷。

克裏斯蒂亞諾抓起那只手，他看出它在發光。

“Cris，我是不會消失的，這只是形式不同，我會一直與你同在……”

天使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他的語氣立即急迫起來。

實際上，卡卡的手掌變得微微透明了。

“有點像磨砂玻璃。”克裏斯蒂亞諾苦笑。透過卡卡的手他能看見自己手指的影子，他聽出來這不是什麽好兆頭。

卡卡楞了一下。他決定自己不能比先知更不鎮定。

“你說的是浴室裏那種？”

“嗯，我遲早會把它換成水晶玻璃。”

“我猜你說的是這只手的未來，還有我的未來。”卡卡很高興自己還能惹克裏斯蒂亞諾笑一笑。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這個笑話我回頭會講給拉斐爾聽。”

卡卡全身都開始泛著明亮的光澤。他看上去有點虛幻，背後樹的輪廓重疊在他身上。他的背上折翼的傷口在迅速結痂，血液凝結在肩胛骨上。克裏斯蒂亞諾不用轉到他身後就能看清楚。

“這就回去嗎？我的意思是，我的浴室剛好需要換一扇玻璃門。”

卡卡搖搖頭。“我很快就會變成一團水蒸氣。”

“那我再也不用排風扇了，我知道你也不會用，你第一天洗澡時我就看出來了。”

克裏斯蒂亞諾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突然覺得他之前的每一句話都極不入流。卡卡要走了，而他卻在忙著說笑話。可是他又為自己辯解，他怎麽可能一時間接受這麽多變化呢？

一周前他還是能幹的羅納爾多警官，因為人生第一起大案子的處理失當，長期依賴受害人的恨來支撐自己生活。一個愛吃甜食的天使突然來找上他，希望他能履行先知的使命，然後他們順理成章地上了床。現在，這個天使也許是因為情欲的放縱而失去了靈力，正在被召回天上，等待他的可能是某種懲罰。

而他身為先知，卻在十分鐘前還錯誤地以為天使再也回不去了。

這個故事唯一不荒誕的部分，就是他確確實實地相信自己愛著這個天使。如果有人對此拒絕承認，他會去天上控告他們褻瀆。

“我會去天上，去見見那個神秘的上帝。”

卡卡露出怔忪。他完成了任務，卻一點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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