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靈不是一個會說故事的人，他只是把那些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的敘述出來，那些世態炎涼、人心覆雜，那些九死一生、驚心動魄都被他一語帶過。盡管如此，吳邪卻依然聽得出了神。

說起來，這事的確和吳家脫不了幹系。

當年狗五爺混跡江湖時，不只愛結交奇人，更愛探索奇景。某次狗五爺雲游途中遭遇大雨，在避雨時一處天然洞穴。他原想待雨停後趕路，卻在機緣巧合下發現，洞穴後居然接連著一座不為人知的山谷。谷中風景如畫，更遍布奇花異草。狗五大喜，連續兩日到此地納涼小寐。直到第三日，他睡夢中突然額頭一疼——竟是被什麽砸了一下。

狗五低頭一看，卻是大驚失色，在的身邊上，居然躺著一截森森的手骨。他再擡頭望去，見高崖之上，石壁之間，橫橫地伸出好幾截白骨來，這手骨正是從上面斷裂落下的。

若是常人，一下子看見這麽多屍骸，恐怕已經嚇得奪路而逃。狗五到底是江湖人，很快就鎮定下來。他註意到，這白骨上連一點兒腐肉都沒有，顯然這些人已經過世多時了。看來是前幾日大雨沖刷，泥石崩塌，才讓這些原本被埋葬的秘密暴露出來。這很可能是一個屍坑，兩軍交戰時候會有一方來打掃戰場，處理屍體就需要這樣的地方。當然，也可能是江湖火並，或者是一次慘絕人寰的屠殺……他原本是這麽想的，但是很快，他不得不再次否定自己的推測，因為他在懸崖邊緣又發現了一樣東西——

棺材。

這座崖壁裏砌著的不只是屍體，還有棺材，這些屍體是由於棺材腐爛，才被雨水沖刷出來的。兩軍交戰是沒有條件弄這麽多棺材的。剩下的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殉葬。狗五判斷，此山之中必有一座古墓，而且從殉葬的人數來看，死者的身份絕不一般。

狗五年輕氣盛，頓時被勾起了好奇心。他並未將這件事說出去，而是暗地裏在周圍打聽這座山的歷史。根據搜集而來的信息，狗五爺做了一番分析，又推測了年代，最後基本斷定了這個墓主的身份。這很可能是戰國時期的魯國的一個王儲的墓地，而聽傳說，這位王有個不怎麽好的名號，叫做殤王。

事情到這裏，頂多算是一次奇遇。狗五雖然好奇，倒也不至於平白無故地去盜掘先人墓地。而後沒多久狗五爺就跟隨了先帝，帶領吳家成了九門之一，漸漸的也就忘記了這件事。直到魯地一戰，先帝吃了起義以來最大的敗仗，一路退守江北。那時軍中十分艱難，北方幹旱，糧草不足，軍餉縮減，軍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狗五爺靈機一動，就想到了當年偶遇的那座古墓。

此法雖然不義，但是在當時也是無奈之舉。戰國墓多豐厚，那些金銀財寶死人也用不到，倒不如拿來救活人。只是古墓中機關覆雜，需尋得一二武藝高強，心思慎密，又守口如瓶之人領頭。而當時，先帝選中了他麾下的一個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個性沈默，但是武藝高強，曾在陣前立下戰功無數，並且深得先帝信任，的確是最適合的人選。狗五爺和年輕人就此帶著九門的高手，一路向北，低調尋覓，終於找到了當年的魯殤王墓。眾人白天假扮成獵人掩人耳目，夜裏便挖盜洞，運土，終於進入了墓室。然而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去，幾乎折了九門的大半人力。

聽到這裏，吳邪不由皺眉：“怎麽，那墓中還有什麽怪物不成？”

在當時，九門高手差不多代表了武林的中心力量，連這些人都要吃虧，可見那裏面是有多兇險。不料張起靈卻搖搖頭：“他們是自相殘殺的。”

吳邪一驚：“這……怎麽會？”

張起靈道，一開始，眾人還謹記此行目的，墓中雖然機關重重，兇險萬分，但是有這麽多高手在，陷阱倒也不足為懼。他們一路突破，終於來到了主墓室，在殤王的棺材上，記載了這位王儲的生平。當時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墓中的機關其實並不是最可怕的，魯殤王真正的陰謀才剛剛開始。

主墓室內的墓志上記載著，這位王儲居然活了243歲。

眾人驚訝不已，大部分人都覺得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普通人怎麽可能有這麽長的壽命呢？可墓志銘上說，這位魯殤王乃是有緣之人，曾得神州西王母點化，習得“長生之術”。所謂的“死亡”，只是他脫去肉體凡胎得到成仙的過程。證據就是，在這座棺材的周圍，還放著六口一模一樣的棺材，棺材裏面沒有屍體，卻躺著七件讓人膽寒的人皮。

魯殤王一共死過“七次”，每次都脫皮重生，回覆青春，最終修成仙體，脫去凡身。到此為止，眾人也只算開了眼界，親眼見到了一樁奇談。然而接下來的內容卻成為了紛爭的引線。

墓志記載說，這位魯殤王在得道前，曾將長生術詳細地記載了下來，這卷秘籍便被稱做“天書”，又被後世叫做“終極”——它，就被存放在魯殤王墓中，期待有緣人得見。

一時間，眾人心中波瀾疊起。長生不老，這是多大的吸引力，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這居然是真的！如果能得到那卷天書，豈不是比作皇帝還要……邪念滋生的瞬間，人心就已經動搖了，這個隊伍原本就集結了各路高手，互相之間矛盾很深，如今更是產生了巨大的分歧。爭執不下的結果是，九門中的黑背老六和陳皮阿四率先大打出手，其餘人也各自為營，互相防備。這座沈積千年的古墓一夕之間成了助長陰謀滋生的搖籃，連空氣也變了味道。

當時，墓中大體分成兩派，一些人依舊以狗五和年輕人為首，另一夥則毫不掩飾地打著天書的註意。“終極”就在這座墓裏，人人都想找到他，卻人人都沒能尋到痕跡。而在古墓中分裂爭鬥顯然不是什麽適宜的事情，最終他們觸動了機關，一部分人永遠葬生在了魯王地宮，另一部分人則幸運地被年輕人所救，死裏逃生。可是，年輕人自己也已身負重傷，被困在了漆黑的墓室之中。

魯殤王的陰謀得逞了，這只隊伍最終成了一盤散沙。而古墓中沒有水，沒有食物，年輕人幾乎只能等死。他抱著最後的希望向古墓深處走去，尋找其他生路。沒想到的是，他沒能找到出口，卻找到了紛爭的根源——終極天書。

這原本是一件很諷刺的事情。年輕人根本不相信什麽長生不老，然而他翻閱天書，卻發現這卷書記載的也並非什麽長生秘法，而是一部當世罕見的內功心法，對醫治他的內傷大有助益。年輕人當時已是走投無路，左右不過一死，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修煉起來。古墓中幽靜詭異，沒有任何打擾，年輕人原本就天資聰穎，就此專心修煉心法，也就忘記了時間。

十天後，狗五帶著救兵趕到，卻見封墓石已然碎裂，入口處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昏迷者。那人衣著破爛，身受重傷，但是氣息卻極其平穩，仿佛睡著一般——居然是眾人以為早已死去的年輕人。

沒有人知道年輕人是怎樣在沒有食物和水的情況下撐過十天，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鬥中死裏逃生。不久，年輕人就安然無恙地回到了營中，也不知道他和先帝說了什麽，第二日，這個人就離開了軍中，再也沒有回來。直到先帝登基不久，有人曾在先皇身邊再次見到這個年輕人——多年過去，他的容貌居然絲毫沒有老去。

吳邪聽到這裏，心已經完全涼了。他看著沈默的張起靈，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麽，能說什麽。

顯而易見的，故事的主角再不會是別人，正是張起靈本人。吳邪已經無瑕去揣測張起靈的年齡和身份，事實上如果他當時再冷靜一些，就會發現這故事中尚有許多不合理之處。多年以後吳邪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也曾狠狠鄙視自己的遲鈍。張起靈並沒有說謊，只是他隱藏了一條極為重要的信息。而當時的他完全被張起靈的經歷所觸動著，絲毫沒有註意到這些。

一直以來，張起靈在他心中更接近一個符號，幾乎是神性的代表。這個人太強大了，也太神秘了，得知了這個人的往事，讓吳邪有種幻滅又心痛的感覺。他一方面不願意相信他的小哥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一方面又心疼承受了這些命運的張起靈這個人本身。況且，這件事顯然還沒有結束，他有預感，天書絕對不是什麽讓人“長生不老”的秘方，張起靈要說的事，也不僅僅是這些。

當初的年輕人到底是如何安然無恙地渡過墓中的時日，又為什麽離開了軍營？他既然相貌未老，難道當真是修得了長生術嗎？

張起靈倒是十分平靜，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你不是問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當年我遭人追殺，曾和吳三省有過一面之緣。”他看向吳邪，道，“也見過你。”

吳邪啞然。這麽說來，夢中的場景果然是他的記憶。難道當年那場追殺也和那卷天書有關？一直以來的謎團得到解答，之後卻迎來了更多的問題。吳邪還有許多許多想知道的事，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本能地問了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

“小哥，你……會恨吳家嗎？”

此時此刻，這居然是吳邪最在乎的。不用說也知道，張起靈這些年過得一定十分坎坷。而這一切說到底，都是爺爺的計劃間接導致的。他會不會對吳家心存怨恨？

張起靈似乎沒想到吳邪會這麽問，他停頓了一下，搖搖頭。

“不過，你爺爺對此十分內疚，所以一直在暗中幫助我，他還叮囑你的父輩，日後我有任何困難，吳家都要傾力相助。所以當初你三叔才會協助我。”

吳邪點頭。這的確是爺爺會做的事。狗五爺行走江湖最有名的除了他的狗，就是他的心胸和義氣，這也是爺爺人緣好朋友多的原因。那麽，當初張起靈來找他，果然是來向吳家求助的？可是這家夥居然什麽也沒說就走了，難道是覺得他不通武藝，不值得期待？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張起靈搖頭：“我找你是為了其他事情。”

吳邪皺眉：“也和這件事有關？”

張起靈道：“我說過，世上並無長生術，天書上的內功心法的只是助人吐納，減輕五臟六腑的耗損，造成‘長生不老’的假象。而我得到的，也並不是完整的天書。”

不是完整的？吳邪一下子想到了，張起靈曾經說過，銅魚所映射的地圖所指，就是“終極”所在。“你是說，天書還有另一半，和蛇眉銅魚有關？”

張起靈頷首：“天書有終、極二卷，終卷只是記錄了心法本身，並不完全，其餘內容則在‘極’之中。銅魚上的地圖所指，就是‘極’卷的下落。”

聽到這裏，吳邪不由擔憂起來：“小哥，那如果修煉了不完全的天書，又會如何呢？”他想，這也是張起靈寧可闖皇陵也要找到銅魚下落的原因。

果然，張起靈眼色一暗。

“失魂。修煉者會失去理智，狀若瘋狂，甚至嗜血成魔。”

吳邪怔住，腦海中突然回想起幻境中的場景。

果然，張起靈道：“你也曾經兩次目睹過我失魂發作，一次是幼年，一次是上個月。”

吳邪一楞。

上個月？失去理智，嗜血成性，這樣說來，上個月在小巷，他的確好似走火入魔一般，可是也不全是這樣。他當時並沒有傷害自己。

“不，不對！”吳邪搖頭：“小哥，也許沒有你想得那麽糟。你那個時候並沒有失去理智，你只是……有點沖動。”想了想，吳邪挑了一個還算合適的措辭。

對，沒什麽大不了的，就耍個流氓而已——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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