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邪萬萬沒想到的是，他賭氣而已的一句話，卻為自己惹來了大麻煩。

翌日清早，吳掌櫃照例起床洗漱，收拾完畢，他便要去前院開店。張起靈早上要打坐練功，已經在院子裏入定了；王盟則根本還沒起來……吳邪左右衡量了一下，果斷選擇了去隔壁踢王盟起來幹活——欺軟怕硬，人之常情。

到了前堂，吳邪嚇了一大跳。也不知道吹的什麽風，外面竟早已人聲鼎沸，卻不是來自東邊的戲樓，也並非源於西邊的賭坊。幾十號人圍在吳山當門口，男女老少，有的還帶著小板凳，更不要說對面還撐起了臨時的瓜子攤子，茶水棚子……這是要幹什麽？解家樓要辦外場了麽？

吳邪一打聽才知道，今日一早，比試的消息不脛而走。一下子整條街都知道了吳山當有免費的熱鬧看，正好這日解家無戲，賭坊又要下午才開，兩邊的常客便都到這兒來了。

這是誰在這兒添亂呢！

吳邪氣不打一處來，正要攆人，卻見不遠處解語花搖著扇子踱著方步走過來。這位爺一出現，門口的人非但攆不走了還大有聚集之勢，順帶附贈一幹無知少男少女的尖叫，驚出吳邪一腦門子冷汗。他心裏頓時有了答案，他趕緊上前，三兩步扯了罪魁禍首過來，忍著脾氣壓低聲道：“你怎麽回事？”

吳邪劈頭興師問罪，解雨臣卻一臉無辜：“什麽怎麽回事？幫你造勢啊，招夥計順便拉生意，何樂而不為。”

“你……這麽大的事怎麽也不事先跟我商量！”還好這會兒張起靈還沒出來，吳邪可沒忘記，這位張大俠是要隱匿身份躲避仇家的。這麽一鬧，他在自己店裏的事豈非人盡皆知了？

“總之，這是我的家務事，我不想張揚！”吳邪正色道，“小花，我是信得過你才找你來。”不怪吳邪懷疑，如此莽撞實非小九爺風格，未免有些刻意。

解雨臣搖頭道：“吳邪，我倒覺得你無須如此在意，畢竟……你後面那位，可是比你淡定多了。”

吳邪回頭一看，卻見張起靈不知何時竟已經出了鋪子，沈穩地站在門口，正看向這邊。吳邪趕緊過去，腦子裏飛快地想了幾套說辭，可是跟張大俠眼神一對，便只有照實交代的份兒：“小哥，這事怪我，我沒想到會鬧這麽大——”

“無妨。”

張大俠似乎對這樣的場面並不介意，這倒讓吳邪有些意外。再要說話，小花已經走了過來，笑吟吟地搖著扇子：“這位想必就是吳邪口中……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德才兼備蓋世無雙的張少俠了？”

“咳！”吳邪老臉一紅，趕緊阻止小花繼續胡說八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張小哥，這是解語花，大名解雨臣，是隔壁戲樓的少東。”

吳邪當然不會指望張大俠說上一句“久仰”，而事實上解雨臣也沒有回上一句“幸會”，前者的脾氣自己領教過，後者的少爺性子也不遑多讓。吳邪打完圓場，就趕緊叫了王盟來伺候茶水。小花卻道：“別麻煩了，你看大夥兒都等急了。咱們還是趕快開始吧？”

果然，周圍已經有人在起哄了，吳邪本來就煩躁，被這一催心情更是不好。他看向王盟，那小子果然處在怯場狀態，滿臉寫著“無辜弱小”，又看向張起靈，臉上也有四個大字：爺很淡定。張大俠不愧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於是乎，吳邪臉上也出現了文字註解——不服不行。

吳邪不是喜歡搞噱頭的人，鬧成這樣實非他所願。只是事已至此，總要想辦法應對，他合計好措辭，在心裏默念了三遍“不緊張”，才硬著頭皮走了出去。吳邪邁出一步，眾人便知道好戲要開場了，一個個立刻小馬紮紮起來，茶水擺起來，瓜子嗑起來，喧嘩聲也漸漸平息。

吳山當年輕的掌櫃先是對眾人謙和地抱了一禮，客氣地道：“各位鄉親，各位父老，吳山當落腳以來，承蒙各位鄰裏街坊照顧，吳邪感激。這二位，其實都是在下的朋友，各自身懷絕技，今日賣吳山當一個面子，特地在此比試三局，無關輸贏勝負，切磋而已。諸位不妨當個熱鬧看，切勿上心。”

吳邪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把這場比試的功利性淡化又淡化，對於“夥計”一事只字未提，一來給足了二人的面子，二來也給自己留了後路。這也是他當前的思量。

這顯然和傳言不太一樣，底下的人已經開始竊竊私語，吳邪不予理會，反正他是老板，他說的才算。

“時候不早，我們這就開始。”說完，他從屋內取出一方錦盒，清了清嗓子，道：“幹我們這一行的，最重要的當然是眼力，所以這第一局，便是要考考二位的‘鑒賞’。”

吳邪打開錦盒，從裏面取出一面銅鏡。那銅鏡從外觀上看年代已久，但是難得鏡面還保存完好，光可照人，紋路精細，造型精美。這樣的東西，通常只有兩種來歷，一是祖傳，鏡子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若是祖傳下來只怕要有什麽說法；另一種則是淘沙所得，俗稱盜墓。“土夫子”通常都有固定的出貨渠道，只有遇到麻煩，或者急用錢的時候才會找上當鋪，對待這種人，就可以狠狠地壓價。吳邪推測這東西的來歷應是後者，只出了五十兩，之後任那位磨破嘴皮，也不再擡價，果然順利收了回來。

吳邪捧著古鏡在陽光下展示了，道：“這是吳山當上個月新收的一面古鏡，不算常見，但我個人很是喜歡，就勞煩二位為此物估價。”

吳邪心想著，這二人只要估到二百上下，便算他們過關，若真估出個天價來，也當為他吳山當漲名氣，只是千萬別估得太低了，那樣他便怎樣也不好圓了。

比試的時間是半柱香，半柱香後張起靈和王盟各自把心中的價格亮出來。東西只有巴掌大，是真是假，一眼看去大家心裏就有底了，用不了太多時間。王盟竟很認真，對著這面小鏡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半天，還比量著劉海照了照，也不知道在臭美什麽；張大俠就爽利多了，只翻過來看了一眼背面就還給了他。

解當家最會自得其樂，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找人搬了把太師椅，連茶水都自備妥當，這會兒正在門口搖著扇子看熱鬧。

半柱香過去，吳邪起身道：“二位，誰先？”

“我，我先來！”出乎意料地，王盟居然很主動。吳邪本想讓張起靈開個頭，好讓王盟撿個便宜，這下倒好，這小子自己撞上來了。別說，王盟說得幾條還真是頭頭是道，把銅鏡的年代，特點，說得八九不離十。

鏡子背面有銘文，中間一個方框，四周有許多短小的，或曲折或筆直的紋路，方框之外刻有四神圖樣，做工精美，是一枚地道的西漢四神規矩鏡。所謂規矩，就是方圓。天圓地方，東西南北守四神，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方諸神在側，保辟邪，可凈心。漢墓早有銅鏡入殮的習俗，所以這東西搞不好真的是從棺材裏撈出來的。吳邪五十兩收入，是準備二百兩轉手的。王盟開價一百八十兩，差不離。看不出這小子還真是懂行的，看來他以前的老板沒少歷練他。

王盟說完，吳邪十分滿意，隨即又有些擔心張起靈。所謂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張大俠武功了得，可未必對這些小玩意懂行。不過，難得王盟靠譜，張大俠只要把王盟的話重覆個七七八八，這場比試少說也是個平手。

吳邪於是道：“小哥，到你了。”

張起靈看了吳邪一眼，淡淡地道：“是贗品。”

張大俠語出驚人，在場頓時一片喧嘩。連吳邪也皺起了眉頭，辛苦收到的東西被說是假貨，誰都不會特別高興，何況張起靈怎麽也不像會信口開河的樣子。吳邪將那古鏡拿在手裏又翻看了幾遍，才問道：“小哥，你可要看清楚了，你說是贗品，依據呢？”

張起靈指向鏡面的一角：“銘文疏密不當，重量不足，是後世仿制。”

吳邪順著張起靈修長的手指一一看去，悲催地發現張起靈所說條條在理，尤其是重量，這簡直無從發現，可是被張起靈這麽點出來，又覺得真就是這麽回事。西漢銅鏡以精美聞名，對紋路、布局、銘文都有非常規範的要求，特點極醒目。吳邪的老本行是鉑金品，對青銅本就接觸不多，見鏡面品相便動了心，又見銘文沒有明顯的缺筆和反筆便定了數，如今被行家一一點出細節，才覺得自己漏了拙。是了，小哥既然了解自己那枚銅魚的來歷，興許對青銅器正是行家呢？

既是贗品，也不必報價了。這一局張大俠贏得毫無懸念，吳邪帶著王盟卻也輸得心服口服。本以為上半年做了樁好買賣，如今看來又是自己大意了。三叔早就叮囑過他古董這一行水深，不要多涉及，他不聽，如今也算得了次教訓，只是心中難免沮喪。吳邪還在為自己扼腕，沒註意到張起靈已經盯了他有一會兒，忽地，那人靠近，以只有他二人聽得見的聲音道：“新莽後期所仿，依做工和年代，二百兩未必不能出手。”

吳邪一怔，這才反應過來張起靈是在提點他。他的意思是說，這鏡子是王莽年間仿的？如此一來，倒也是古物，糊弄起人來不難，還是穩賺不賠的……這麽一想，吳邪不禁又轉悲為喜，下意識咧嘴一笑，對著張起靈道了聲謝。那人微怔，卻也沒說什麽，只徑自坐了回去。

這一局勝負已分，但是吳邪心裏知道，王盟雖然輸了，卻不能怪他。一個夥計所應該具備的基本鑒別能力王盟是足夠的。吳邪在王盟肩頭拍了拍以示鼓勵，畢竟接下來的這一局變數很大。因為這第二局的試題，卻並不是由他自己所出。

“這第二局，”吳邪轉身，面向解雨臣：“解少爺，請吧。”

吳邪這一指，人群再度喧嘩起來，“解語花”的人氣實在可怕。

小花是有備而來，踱著方步來到場地中央，卻是笑而不語。他一站定，便有幾個人過來擡了桌子，又鋪上水粉色的簾子，兩個丫鬟端來兩個托盤，上面各撐著一壺酒，一套精致的酒具。

小花這是要……設宴款待眾鄉親？

一切準備妥當，解少東家才拱手道：“承蒙吳掌櫃信任，這第二關就由解某獻醜了。我這關要考的同樣是鑒別。我的一位老友最近喜得千金，增了我兩壇女兒紅，一壇是十年，一壇是九年，差了一個年頭。可惜這兩個壇子一模一樣，他也分不清楚，還請二位協助解某鑒別。”

說罷，解雨臣後退，由解家樓的丫鬟分別斟酒，以銀盤盛杯，端到二人身前。霎時間酒香四溢，在場眾人也不禁蠢蠢欲動。解雨臣他又命人斟了一杯，遞給吳邪，道：“你也嘗嘗？”

“我就算了，還有正事，正事要緊。”吳邪幹巴巴地笑了兩聲。

此刻他也的確無心飲酒，事實上，吳邪覺得小花這題過於刁鉆了。“女兒紅”這種酒很是常見，是江浙人家生女嫁女必備，是以糯米、麥曲釀制的黃酒，味道醇美，酒性柔和。這兩壺無疑都是好酒，只是十年陳和九年陳，便是酒中翹楚也未必分得清。王盟可以放棄了。好在這酒勁兒不大，他不要一杯倒已是萬幸，只不知小哥又作何想。他肩傷未好，飲酒似乎不妥，可同時吳邪又有些期待。經過第一局，吳邪越發覺得張起靈這人深不可測，好像什麽事發生在他身上都不奇怪，什麽困難他都能解決，這次不知道又要亮什麽絕活。

吳邪萬萬沒想到的是，張大俠端起酒杯只貼了貼唇，便說了一句令全場震驚的話。

“這一局，我棄權。”張起靈放下酒杯，平靜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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