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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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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又過去一個月,紛亂的色彩逐漸被愈漸濃郁的綠色取代,離羅格的工坊不遠的一棵榆樹結了果實,一大串一大串像青葡萄又像花的穗子掛了滿樹,他突然想起阿拉梅剛認識他的時候就說等春天來了去找她,她給他做榆錢蛋糕。羅格熄了爐火,把鍛打到一半的鐵氈用布裹好,鎖上工坊的門,而後去摘了一小筐榆錢準備帶去阿拉梅那裏。從工坊到阿拉梅家要經過自己家,他在門口停下馬,進去切了幾片火腿,又裝了幾個雞蛋和洋薊。他怕雞蛋會被顛碎,又懶得拿厚布一個一個地裹,幹脆全揣在懷裏,一個口袋塞一個雞蛋。半路上他想著自己懷裏的蛋,傻傻地笑起來——愛爾溫可以變成海鷗,女精靈變的海鷗應該也是女孩子,那她會生蛋嗎?

提裏安在山上,海拔差異導致各地的小氣候不同,阿拉梅這邊要更冷更幹,她門口的榆樹葉子間還只有小小的綠穗子。羅格想著幸好他順手帶了,不然他跑了五分之一個提裏安就是和阿拉梅去熟得不能再熟的餐館吃一頓“家常便飯”。

她的店裏還有客人,一對挑發夾的小情侶,羅格和他們打了聲招呼,把幾兜菜從馬褡褳裏提到桌子上,又從胸口的袋子裏一個一個地掏出雞蛋。他在小工坊的椅子上坐下,隨手拿起阿拉梅的珠寶設計書翻看,那邊的小情侶在綠色和藍色間糾結,阿拉梅慫恿他倆幹脆兩個都買了算了,笑聲不斷。

待客人開開心心地走了,阿拉梅把牌子翻了個面關了店,盤腿坐在羅格旁邊的桌子上,捏起兩片生的榆錢塞進嘴裏嚼起來,露出滿意的表情。羅格從書中擡起頭,嘴裏就被塞了一把榆錢,他下意識地嚼起來,一股既像葡萄又像麥草的甜香越來越濃。他沖阿拉梅點頭,女孩撿掉掛在他嘴角的碎葉子咯咯地笑。

“這熟得剛好,再過一周就老了。”

“那我再去摘一點?反正我家那裏也沒人吃這個,隨便摘。”

“不用啦,到那時候我這棵樹就好了,還能吃好久呢。這也就圖個季節感,就那一星期,多了也沒意思了。”

“艾嘉摩斯準備出菜譜書,給了我樣本,”羅格指著洋薊,“我今天想試試。”

“他好厲害!你準備做什麽?”

“火腿和洋蔥炒香,然後煎熟洋薊,窩裏打個蛋,他說做起來很快,如果刀工好前後就二十分鐘。”

“好啊,你做這個,我去做榆錢。你帶了好多來,一個蛋糕一個餅怎麽樣?我這裏還有小牛肋排,可以剁成餡填進去。我反正吃不完,靠你了。”

“我沒問題,我今天打了一天鐵。”

“你還洗了澡,真香。我給你多塞點牛肉。”

她飛快地在羅格臉上親了一口,拎著小簍子哼著歌去二樓。羅格拿好東西跟上去,又被指揮著去院子裏摘香草,迷疊香百裏香甜羅勒葉和牛至。他發現這四種植物裏有三種他都不認識——認識甜羅勒葉是因為它可以做糖,別的都是燉菜煎肉排的時候才用的。以前的他做的飯連行軍夥食都不如,現在只會買現成的混合香料,他壓根就沒見過那些植物活著的樣子。阿拉梅牽著他一起去摘,指著滿院子的小青草一個一個地教他認。

“別吃生牛至!”她拍羅格的胳膊阻止他把半片葉子往嘴裏塞,“牛至有絨毛,嗆嗓子。”

“真的!”他捏起一根嫩枝條對著光看。

“而且生的沒什麽味道。”她把各種草泡在冷水裏清洗,“我種了小茴香,還沒長出來,等開花了可以做茶喝。”

“有去年的嗎?我從來都不知道小茴香可以做茶。”

“我喝完了。”她轉過頭來嘻嘻笑,“它潤嗓子助消化。”

“認識你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的飲食習慣差別這麽大。”

“我也是,幫我把香草都切碎,”她遞過去甩幹水的籃子,“我以為都差不多的,我那無非就是魚多一點。我發現提裏安很少有店賣罌粟籽,它又不好自己種,我好久沒吃罌粟籽面包了。”

“提裏安從中洲來的人比較多。罌粟殼是人類的萬用藥,止咳止瀉止痛,但是它用久了會上癮,這輩子就離不開了,一段時間不吃就會很痛苦。第二家族的領地裏禁種罌粟,我們有別的止痛藥。”

“但是罌粟籽做面包真的很好吃。”

“你說得我好奇了。”

“跟我回老家!買一堆帶過來。”

她已經把蛋糕糊拌好了裝進模具,開始把榆錢和面粉和在一起揉成粉綠的團、搓成劑子,然後揪出塊來搓圓,中間按下一個窩,填上粉紅的牛肉餡。竈上的大鍋和蒸架早就架好,裏面的水咕嚕咕嚕地噴著白汽,甜的和鹹的兩層入鍋,蓋好蓋子,她坐上空出來的操作臺看羅格做飯。

洋薊的綠色部分全部切掉,留能吃的白底,泡在檸檬水裏。切菜的時候平底煎鍋裏已經下了火腿碎、洋蔥碎和香料,正用小火慢煎。洋蔥在慢慢地變軟變透明,濃郁的甜的煙熏肉香沖擊人的鼻子和味蕾。羅格把火腿和洋蔥推到鍋邊,將洋薊鋪在中間的油面上,蓋好鍋蓋,對著旁邊的菜譜掐時間。

“糟了,要用鵪鶉蛋或者鴿子蛋,我只有雞蛋。”

阿拉梅聳肩道:“那就只放蛋黃嘛,體積應該差不多,正好我不喜歡吃蛋白。”

“這樣的話味道不對吧?”

“我反正吃不出來。”

“你說得對,我也吃不出來。”羅格笑道,“蛋白拿來幹什麽?”

“給我,打發了做蛋白霜給你帶走。”她不喜歡吃太甜的,蛋白霜這種約等於全是糖的東西她肯定不吃。

阿拉梅不喜歡做正菜,但是做各種小點心確實有一手,樣子夠不夠精美不說,味道都是絕對不差的。羅格美滋滋地分離蛋黃,用大勺子小心地倒進洋薊上的窩,又蓋好鍋蓋再悶幾分鐘。

“這些火腿和洋蔥呢?”

羅格又仔細地看了一遍菜譜的最後,說:“看來是不吃的,就要個味道。”

阿拉梅伸頭過去看了一眼,叫道:“這麽多!都快把洋薊埋了!拿來做餡餅?”

“我放太多了,我把帶來的菜全切了,其實只用三分之一。”他想去撓頭,想到手上還有洋蔥的味道,便轉頭去看鍋。

“留著留著,明天吃餡餅!做個酥皮,加孜然胡椒和牛肉餡!”阿拉梅跳下桌子,去看蒸鍋,“我這裏好了。”

“我也好了。”

菜出鍋裝盤,端到院子菜地中的小桌子上,阿拉梅開了一瓶甜白葡萄酒,就用店裏招待客人的琺瑯茶杯裝。艾嘉摩斯肯定要跳出來說甜酒配牛肉和熏火腿不對味,但是羅格和阿拉梅才不管這些。

飯後,阿拉梅果真熬了糖漿沖進蛋白打發烤了蛋白糖,又做了油酥團,放在密封盒裏留著明天用。羅格在一邊給她打下手,等全都做完了,天已經很晚了,如果這時候回家,他得大半夜才能到。

“今天就睡我這?我的床有兩米寬呢。”

“睡一張床是不是有點不好?我們還沒結婚呢……”

“你想換人嗎?”

“肯定不想。”

“我也不想,所以管他呢,早一天晚一天而已怕什麽。直接全辦了又怕什麽。”

“別這樣別這樣!”羅格連忙叫住她,“儀式感不能在這上面省啊!”

阿拉梅暢快地笑:“聽你的!我是帖勒瑞,隨便得很。”

春天的晚上還是冷的,人又懶得去燒壁爐,阿拉梅的被子很厚,輕輕的蓬松的一條羽絨被,已經被她常用的木質香和馬鞭草味腌入味了,又清涼又溫暖。羅格的體溫也高,她一直往羅格懷裏鉆,臉埋在他胸口,胳膊和腿把他結結實實地纏得動都動不了——游泳能快成那樣,力氣絕對不小。但正好,他睡覺就像挺屍,躺下去是什麽姿勢,第二天醒來就是什麽姿勢。

“睡前問你一個問題。”

“說呀。”熱氣噴在他胸口,他竭盡全力不動不抖,不然阿拉梅又要叫著調侃他胸大。

“如果你的好朋友找你傾訴痛苦,超出了你的承受能力,你會怎麽辦?”

“超出了?那也沒法承受啊,我幫不了他,勸不了開導不了,也沒法往心裏去,就跟他說明白了,你說的我都在聽但是我不能幫你做什麽。”

“如果真的能超出承受能力就不往心裏去,這還真是個好辦法。”

“超出了,我理解不了了,怎麽往心裏去?”她擡頭看羅格。

“你說得對。”他低頭親阿拉梅的額頭。

“但是如果能理解,”阿拉梅話鋒一轉,“不是說我,我肯定不行的,如果他來的次數太多了,我會遠離他吧。雖然聽上去感覺很殘忍,但是我比較重要。把精力都花在這個朋友身上了,我怎麽辦?這種傾訴接收的關系持續久了,我決定不繼續了,對他造成的傷害更大吧。”

“你好聰明,到底是怎麽學會這些的?”

“我也不知道,順著自己的意願來,人之常情?不過仔細想想,我還真沒遇到你說的這種事,我也就是紙上談兵。”

“遇不到比較好。”

“那肯定的,我覺得我也不會遇到吧,我的朋友們一個一個都可開心了,最多就是摔斷腿哭一哭。”

“以後如果我摔傷了我要和你哭。”

“好啊!我還沒見過你哭唧唧的樣子!話說你真的做得出來嗎?”

“好問題,我不知道。”

阿拉梅戳羅格的胸,睡衣下的肉凹進去好深一個窩:“硬漢猛男。”

“也不是,我是真不覺得疼了就應該哭,身體沒有這個反射,疼到在地上打滾倒是有。我去找艾嘉摩斯學學,他可會了。”

“你讓我認識了一個新的艾嘉摩斯。”

“他有老婆之後,我也認識了一個新的他。”

“他以前根本不會做飯?不會吧?”

“我不知道,我不按點吃飯,和他碰不上的,而且都有廚師。就是沒現在這麽能演,我根本沒想象過他掛在別人身上滿口嚶嚶嚶要親親我要哭了的樣子。”

“這種我可以,要來嗎?”

“我知道你可以,所以沒有刺激感,如果是我的話比較有意思。”

“兄弟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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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格林一直在等命運向他揭示結局,一半的心非常平靜,就像羅格說的那樣,“要呼吸,要吃飯”,貢多林也要落幕;而另一半像被關在安格班裏等死——那些不能當奴隸創造價值的精靈和人會被用來玩死亡游戲,比如蒙上眼睛,聽著身邊的人被狼選中,慘叫、撕咬和笑聲中他的血噴在自己身上。不同之處是,安格班的死亡游戲只能折磨不想死的精靈,等待貢多林的結局卻能折磨梅格林。他怕的是別的,比如他沒有時間了,想做的研究都完不成,或者他就是推動結局的那個人。初來乍到時分,他就在心裏發了誓,他要愛這個國度愛這裏的人,他其實沒有理由心懷第二種恐懼,也想不到如果它是未來,會以什麽方式發生,但他就是在害怕,像被砍了一只手一樣,那個傷口和缺失的東西永遠都在那,逃不掉忘不了。

他其實沒有等很久,在七層大門打開、圖奧帶著烏歐牟的神諭抵達貢多林之後,梅格林便知道結局要來了,他沒有看到什麽畫面,也沒有聽到聲音,那時甚至還沒有看到圖奧的人,他就是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先於所有人讀到終章。

圖爾貢召集了所有領主和圖奧正式會面,人類詳細地講了他和烏歐牟的相遇,梅格林並沒有聽,因為他知道烏歐牟要說什麽。他看著圖奧,實則眼裏全是伊綴爾。他看到了伊綴爾所說的未來,她可能會和誰結婚,還可能會有孩子,她仍然是貢多林的領袖之一。圖奧就是那個即將到來的伴侶,不會等很久了,最多兩年,而此時他們還沒有相愛,伊綴爾眼裏的圖奧是烏歐牟和貢多林。

梅格林不知道圖奧的眼睛裏有什麽,因為他坐在圖奧的側後方,看不見。他們很愛對方,志同道合,無條件地信任,會過得很幸福。梅格林沈浸在那一片暖融融的微光裏,不知不覺地開始笑,周圍也許有人註意到了,也許沒有,他決定告訴自己,不管如何這個時候都不要在意。他看到的未來真的很幸福,他這個旁觀者也不應當被打擾,因為他會打斷故事的進行,就會驚擾到裏面的主角。他拼命壓著理智發出的質疑——他的能力從來就跟幸福沾不上邊,他為什麽能看到這些?他怕理智一旦回歸,這些畫面就沒有了,那個未來也沒有了。

散會之後伊綴爾追上梅格林,問他剛才是不是看到了什麽,梅格林學著那些活了很多年的老學者的做派,笑著說了一句“恭喜你”便匆匆離開。他要掐著時間回工坊親自觀察溶液的反應狀況,處理好的原材料可等不了太久。他和羅格已經不再密切合作,只偶爾去對方的工坊看一看。羅格那邊還在研究預警系統,梅格林確認自己發揮不了什麽作用,盡管他很想和羅格一起工作,但他自己的研究更重要,他在和不知道長度的時間戰鬥。

兩項研究在兩個領主一如既往的嘔心瀝血下穩步前進。圖爾貢的宮殿裏,圖奧和伊綴爾每天都能碰上那麽一兩回,一來二去地,兩個金發的男女就成了朋友,圖奧甚至加入了伊綴爾和梅格林的午餐。他們的時間都不多,湊來湊去地卻能在某一天中午聚到一起。圖奧會給伊綴爾和梅格林講近些年來貢多林以外的事,給他們畫那些他們從沒去過的地方。他畫技不好,但認真了用了心的畫總能傳遞出作者的意思。梅格林就在這時看到了第二段未來——

人們漸次單膝跪下,就像樹冠頂部的葉子在風中伏低,波浪傳遞到人群的最邊緣,站在眾人中央的是伊綴爾,還穿著白裙子,戴著現在的那對金葉子耳環,唯一的不同是,她的頭上多了一頂王冠。看不清細節,只知道上面插了花,白的紅的藍的,也許還有融進頭發的金色花朵。它不可能只是一頂裝飾用的額冠,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動作,哪怕它就是一圈紙、一條絲巾,那也是王冠。所以圖爾貢死了,這是在沒有貢多林的未來發生的事。

他知道現在的場合容不得自己細想,思維一進去就出不來了,於是打斷眼前的畫面,給圖奧講起自己的還有羅格的研究,並請他去工坊參觀,說不定能幫幫羅格。梅格林這邊非功底紮實的工匠不能勝任,但羅格可能需要天馬行空的突破點。圖奧的確去了,但沒能幫上什麽忙,羅格和一眾助手的講解在他聽來就是天書。中午回到圖爾貢的宮殿,他搖著頭跟伊綴爾和梅格林感嘆他果真不是做工匠的料。梅格林說“我也實在當不了戰士”,伊綴爾只是看著圖奧笑,眼睛狡黠地瞇起來,羅瑞林在餐廳裏結出了一顆果實。

他們的故事開始了,梅格林想著,自己應該在這裏退場了。

小餐廳裏的午間小聚會又變回了兩個人。梅格林中午都在工坊工作,如果伊綴爾不來邀請他,他是不會平白無故地去圖爾貢那裏的。現在有了圖奧,不用跑半個貢多林去邀請就能碰上,一周總有大半時間在一起吃午餐。伊綴爾還是會去找梅格林,在雙方的共同意願之下,頻率越來越低。

吃完最後一頓午餐,梅格林站在門口說:“我以後會很忙,我那邊的實驗一旦開始就不能停,在研究有結果之前,我怕是都來不了。”

伊綴爾說:“自然是你的工作更重要,但是還要好好吃飯!”

“我努力,”梅格林笑道,“真的會忘,我要和所有助手說,到點了就喊我,我不動就一直喊。”他低頭親了一下伊綴爾的額頭以作道別。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也許是命運的力量吧,在同一天裏,羅格去找了艾嘉摩斯幫忙,後來一個月的事實證明,艾嘉摩斯的加入讓羅格取得了決定性的成果。羅格只用了一天就教會艾嘉摩斯怎麽用錘子鍛打鐵錠,怎麽把精神力量打進燒紅的金屬,怎麽擊打能減少損耗。彩虹領主對這魔鬼訓練心有餘悸,離開之後和圖爾貢抱怨說羅格簡直是瘋了,但他仍按約定好的時間抵達工坊。灌註了他的精神和記憶的金屬即使沒有刻蝕紋也能發光,這個光甚至在武器脫手後也不滅。只要他們能找到辦法控制發光的條件,研究就完成了。

羅格大半夜地敲開梅格林的門找他喝酒,梅格林從未見過羅格這麽激動,臉上的笑意讓他整個人都發起光。他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撐在膝蓋上,面前的小幾上擺著那把還沒開刃的劍。

“我想照亮世界。”羅格說,劍便發出光芒,很淡的朦朧的一圈,讓從茶壺裏蒸騰出的熱氣變成了彩虹。

“這是口令?”梅格林看著這個奇跡,放輕了聲音,開始熱淚盈眶。

“算是吧,艾嘉摩斯說他打進去了他的畢生願望,所有都可以總結成這一句話。”羅格的聲音在抖,裏面全是笑意,“他想變成光,或者彩虹,所以他才能讓金屬發光。怪不得不管我們怎麽試都做不到。我只想讓史書記下我的名字。”

“我沒有願望。”梅格林說,“我更加不行了。”

“啊?你不是,和我一樣嗎?”

“已經不是了,不在乎,我只想完成這個研究。它能救人,也許能救很多人,在它面前別的都不重要。”

“羅格,我快沒有時間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完它。”梅格林開始發抖,“石頭雖然是防火的好材料,但是我們用的砂漿不是,室內大量木質結構的膨脹率比石頭和砂漿都高,它們會破壞粘合劑,我們的建築經不起長時間的火燒。不,所有建築都扛不住那麽久的火,除了冶煉爐。這就是我想做防火材料的原因。即使要陷落,要死,也要死在戰場上,刀劍為碑血為覆土,我們的家不能變成墳墓。”

“你在等貢多林的死,等那一天壯烈成仁,我也在等。即使我真的把它做出來了也不會有人寫它的,所以我不在乎了。”

“那你要努力活到它之後,自己去寫。”羅格說。

此時,另一段未來把梅格林拖進去了。他看到自己在城墻之下四分五裂,斷掉的小腿骨穿出血淋淋的皮肉和破碎的衣服。他朝上看,看到了圖奧和伊綴爾站在城墻邊緣——也在看他,地上的死了的他——還是那一團太陽一樣的光,伴著燃燒的雲,焚燒邪惡驅散黑暗。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他已經不會恐慌到憋死自己,撕開身體砸碎骨頭的力並不存在,但疼痛是真的。他在羅格面前倒在地上,疼到抽搐,全身是汗,蒼白的臉因緊緊咬著牙而扭曲,他發不出聲音,抓著胸口的腰腹的兩只手撕開了薄薄的衣服摳進皮肉,血很快浸透衣服,在地上留下一片深色。

他在恍惚中看到羅格撲過來按住他的額頭,不停地問他怎麽了。梅格林用口型說“別叫人”,羅格瘋狂地點頭,扯開他的手按住,抓起沙發上的毯子揉出一個角塞進梅格林的嘴裏,又迅速控制了梅格林的四肢關節。

根據以往的經驗,這種虛假的瀕死感很快就會過去——當幻覺中的主角死了。梅格林靠著數秒保持神志清明。這一次約摸是六分鐘。他放松下身體,吐出嘴裏的毯子喘著氣,想著摔成那樣怎麽還能活六分鐘。

“我沒事了。”

“你確定嗎?”

“真的沒事了,”他深呼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笑了,“我不和你說謊,我也不騙人。”

羅格點頭,放開他在一邊坐下。梅格林脫了衣服,熟練地清洗傷口、上藥、包紮。

“抱歉嚇到你了,”他重新坐下來,喝著熱茶,“這就是我的能力,之前沒和你說。我能體驗別人的死亡,一模一樣的經歷,痛感都是一樣的。”

羅格扭頭看他,他避開羅格的目光,專心盯著杯子裏的水波和蒸汽。

“有多少次了?”

“外祖父是第一次,大舅是第二次,這幾十年裏還有很多,有精靈有人類,我以前沒聽過他們的名字,但是也能感應到。最近,是納國斯隆德。芬杜伊拉絲公主,”梅格林笑著指著胸口,“她是最不疼的那個。”

“這回……”

“是我自己。”他轉頭看羅格,羅格正好在看桌子,他們沒有對視,“我肯定活不過貢多林,我死的時候城墻都是好的。大概在戰爭打響之前吧。”

“我是摔死的,和我父親一樣,掉下去之後還活了幾分鐘,像是很不甘心憋著一口氣一樣。”他搖頭笑,“難道是我的研究沒做完所以不甘心嗎?”

“對不起……”羅格看著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麽?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話音剛落,梅格林看到羅格的眼神變了。他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麽變化,但直覺告訴他,很不妙。

羅格收起桌上的劍,說:“我要回去睡覺了,你也早點休息。”

“好,晚安。”梅格林點頭,沒有站起來送他。羅格抱著劍鞘轉身出門,步伐不急不緩。

梅格林在地上坐了一會,爬起來關好房門吹滅蠟燭,用杯子和枕頭把自己緊緊地裹起來。先是發呆,然後手開始抖,麻木感傳到全身,他抱緊了枕頭,用牙咬著棉布和裏面的羽毛無聲地哭。到後來眼睛疼到睜不開也流不出眼淚,他側躺著抱緊腿,用這個姿勢熬到了天亮。

該去工坊了。

他松開手,僵硬的身體開始蘇醒,到處都在疼,還聞到了血腥味。他掀開被子低頭看自己,一身深深的抓痕,整個前胸、腹部和大腿上都是傷口,他的指甲裏還留著自己的皮肉。他用昨天的水擦幹凈身體,把血水倒去窗外的花園,穿上幹凈的衣服去吃早飯,和侍從說他昨天把自己弄傷了,晚上睡覺不小心扯開傷口又開始出血,得換床單和被子,還給他看了袖子下的新繃帶。

“您要不,今天別去工坊了,休息幾天吧。”他勸道。

“我不親自動手,就在旁邊看著,也沒什麽差別吧。”

“明明休息幾天也不耽誤什麽事。”他上完菜離開餐廳,嘴裏喃喃自語。

梅格林笑著搖頭,慢慢地吃完早餐,在原地坐到日頭高照——這時羅格肯定在工坊,便出門去往憤怒之錘家族。

羅格果真在,他看到梅格林到來時的眼神也果真變了,沒有惡意沒有質疑,就是倒回了……一段時間以前,在他倆還沒有那麽熟絡、什麽話都可以說、甚至能分享悲觀的預測的時候。

“早上好。”梅格林說。

“早上好。”羅格回應,低頭在圖紙上圈點。

“今天艾嘉摩斯會來嗎?我想看他到底是怎麽做的。”

“不會,步驟也沒有差別。”

“好,那我回去了。”梅格林要轉身,又停住了,“抱歉,我不應該把你當做唯一的聽眾,我想了想,我自己也不想做唯一的聽眾。那樣的秘密不應該說出來。抱歉。”

羅格轉頭看他,沒有說話,但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你在說什麽?”。

“抱歉。”梅格林沖他行禮,出去了。今天陽光很好,刺得眼睛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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