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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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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即熙想,她說不定是被唾沫星子噴到起死回生的。

如今這太平世道有兩條通天大道,為人的走一條,修仙的走一條。為人的讀聖賢書考功名,便是要濟世救民名垂青史。修仙的學習術法精進修為,為的是長生不老得道成仙。

若是有人踩在這兩條道之外,不免讓人覺得怪異。

若是有人踩在這兩條道之外,名聲還不好聽,那更叫人嫌惡擔憂了。

於是兼備以上兩個條件的懸命樓主去世的消息傳來時,人們不禁紛紛喜上眉梢奔走相告這甲子年開春以來最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仿佛心頭大患終於解除,碗裏的飯都能多盛二兩。

這懸命樓主禾枷祖上是苗疆異族,還上承熒惑星命,主災禍,只要一聲詛咒便可使生靈塗炭災禍橫行。禾枷還愛財如命,立了懸命樓拿災禍做起了生意,誰錢給得夠多就幫誰去咒人降災,招徠了一幫朝廷通緝的罪犯做幫手,數十年間作惡多端,從平民到修士無不痛恨。

天道好輪回,禾枷終於在咒殺星卿宮主之後犯了眾怒,被仙門百家一起討伐而死,從此世間再無災星,可謂大快人心。

可嘆的是人們不知道這位熒惑災星只短短消失了七天,就在眾人的咒罵聲中打著噴嚏醒了過來。

即熙——也就是惡名遠揚的“禾枷”,她打噴嚏倒不是因為眾人罵她,而是被香火味兒嗆的,她心說這陰曹地府又不是星卿宮,怎麽香火味兒還這麽濃?她眼前是一片虛虛的黑暗,但也不是毫無光亮,即熙眼睛疼腦子也疼,開始遲鈍地想著這是個什麽情況。

她最後的記憶是,那天懸命樓下圍了數不清的修士,她站在樓頂觀察形勢想著該用哪條地道逃跑,結果就出其不意地被一箭穿心。

彼時站在樓下的白衣男子放下手中的弓,面無表情地擡頭看著她,殘陽如血中他衣袂飄飄,纖塵不染一如七年之前。他從前笑起來時眉眼彎彎,明明是那麽好看的。

即熙也不知道當時她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估計那顆被貫穿的心也沒功夫傷感,就從樓上掉了下來失去意識。

無論怎麽看,她都死得透透的。

正在即熙思索之際,她眼前的黑暗被挑開,燭火溫暖的光芒從被挑開的黑暗邊沿蔓延進來。即熙意識到那黑暗乃是蓋在她頭上的一塊布造成的。

隨著布被挑開,和燭火一起映入眼簾的還有一雙紅色繡金紋的軟靴,包裹到小腿一半的位置,襯著腿部線條纖長。再往上去便是同樣紅底金紋的衣袍,大袖,白皙的脖頸,然後露出來人的臉龐。

站在即熙面前的男子眉骨鼻梁很挺拔,飛眉入鬢,微微低著的眼眸弧度平和以至於溫柔。清冷月光下他的氣質如白玉如白蓮,但紅色婚服加身就多了一分旖旎,絕色得不似凡人。

燭火亮起來的時候隱約能看見他右臉上纖細的銀色紋路,那紋路從右額角開始穿過右眼皮直到眼睛以下,只有在他眨眼的瞬間才能看見全貌。

那是南鬥星圖。

他比七年前清瘦些,更成熟更好看了。

即熙癡迷了片刻,接著就嚇出一身冷汗。

這世上有什麽事比看到一個剛剛殺死你的人站在你面前更讓人驚悚的嗎?更何況這個人還穿著婚服正在揭開你的蓋頭?

眼前的男子,星卿宮的天機星君雎安沒有說話,四下安靜裏即熙只覺得茫然。

所以這……是什麽情況,她該說什麽?

哎呀好巧你也死了?你箭法長進不少啊?為什麽我倆在陰曹地府穿上婚服了?

從她腦海裏掠過的每一句話都非常尷尬,即熙僵著身體決定保持沈默,以不變應萬變。

“師母請節哀。”

雎安將那蓋頭平整地放於床邊,先開口說話了,他的嗓音是低而沈穩的,如同古琴。

這久違的聲音讓即熙恍惚了片刻,方才抓到他話裏的重點。

“師……師母?”她震驚地重覆一遍,然後被自己陌生的嬌柔的聲音再次震驚。

即熙僵硬地環顧四周,這裏的擺設布置果然是星卿宮簡單雅致的風格。桌上喜燭之間擺著一個牌位,牌位上寫著星卿宮第四十七代宮主桑野之位。

所有前因後果小道消息立刻在即熙腦子裏飛速運轉。

先前聽說星卿宮宮主旅居秣陵蘇家,蘇家小姐蘇寄汐對他一見鐘情,非得要嫁給他。宮主與原配妻子太陰星君伉儷情深,妻子過世二十年不曾再娶,如今女兒都和蘇寄汐同齡了,自然是不肯娶她的。但蘇家先輩對星卿宮有恩,蘇寄汐又一哭二鬧三上吊,雪地裏等整夜,孤身私奔追宮主,追了半年宮主最後還是答應了婚事。

此事之前鬧得沸沸揚揚,即熙興致勃勃地嗑瓜子看戲,沒想到宮主還沒來得及結婚就去世,她這看戲的倒莫名其妙被推上戲臺,還死戲臺上了。

她可太冤了,竇娥六月飄雪都沒她冤。

即熙遲疑地望向雎安,說道:“我太過傷心,最近有點忘事……我……我叫蘇寄汐是嗎?”

雎安有些驚訝地擡眸,眼裏映著燭火:“那是師母的名字。”

“所以你這副打扮是替你師父和我拜堂成親?”

“是。”

“今天是什麽日子?”

“甲子年九月初八。”

這是她被一箭穿心後第七天,也是她二十四歲生日。

……天爺啊,她這是做的什麽孽,死在星卿宮手裏一眨眼又嫁回來了?還是他娘的結冥婚?人死不能覆生是天地綱常,便是再厲害的修士星君都是人死燈滅,她這算是怎麽回事?

這種情況讓即熙一時不知道該開心還是憂傷,她的心情在“覆生成誰也不能成蘇寄汐啊”和“能活過來還挑三揀四個什麽勁”之間來回打轉,直到她的目光落回面前的雎安身上,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雎安的目光有些奇怪。

他仿佛是在看著她,又仿佛什麽都沒有看著。燭火安靜地在他溫潤的眼睛裏搖曳著,瞳仁如同被水浸沒的黑色碧璽,過於漆黑了。

“你的眼睛怎麽了?”那些糾結覆雜的心情立刻被即熙拋在腦後,她伸出手去在雎安的眼前輕輕晃了晃。

雎安的目光巋然不動,即熙的心就沈了下去。他淡淡地一笑,說道:“前些年出了點意外,以至於失明。”

語氣平和不卑不亢,似乎這只是一件平常事。

即熙在他面前打轉的手僵了僵,有點不知所措地放下來。

雎安的眼睛從前總是溫潤帶水,明亮又敏銳,能準確地揮劍劃破飄飛的花瓣,也能從她滿篇的蠅頭小楷裏一眼揪出錯別字,怎麽會突然失明?

她下意識想問這是怎麽回事,話到嘴邊卻又沈默了。

假設你的殺身仇人站在你面前,他對你毫無防備而且雙目失明。而你恰好頂了二斤重的頭飾,裏面不乏尖利之物。按照套路來說你是不是得拔出個簪子報仇雪恨,再逃之夭夭呢?

即熙漫不經心地拔下一支頭上的簪子,定睛看去然後倒吸一口氣。

哎呀這不是上好的南海珍珠!這和田白玉!這栩栩如生的仙鶴!這絕了的鎏金!

即熙眼冒金光,家族祖訓在心中回蕩——“不計私仇專心弄錢,紙醉金迷逍遙人間”,蘇家嫁妝這麽豐厚,星卿宮日子這麽舒坦她又成了師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享受著再說。

她默默把頭上的簪子插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行了,你師母要休息了,你走吧。”

雎安微微低首行禮,然後轉身離開。他紅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輕輕掩上門,發出幾不可聞的“哢噠”一聲。這一系列的行動流暢而從容,如果不是他的目光散落沒有焦點,旁人應該很難察覺他眼盲。

如今雎安雙目失明,她總能打贏雎安一次了吧?

不過就算她贏了,難道還真的能下得去手殺他?

即熙嘆息一聲,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走到窗戶邊一掌推開窗門,屋外大好的月光就傾洩而入。

其實那眾所周知的惡名“禾枷”是即熙的姓,這是隨她爹的苗姓,她的名則是漢人母親起的即熙二字。不過因為熒惑災星依靠血統代代相傳,名字又不為人知,世人便只叫他們“禾枷”,老禾枷死了小禾枷繼承,世世代代無窮盡——哦不,很可能盡在她即熙這一輩。

她一低頭就發現窗臺上有群螞蟻,正將一只黃蜂的屍體往蟻穴搬,密密麻麻地形成黑色長線。

即熙趴在窗臺上看著那群螞蟻,用手指劃開窗臺上的墻灰畫著符咒,口中念道:“太昭在上熒惑有命,令爾眾蟻迷失其途為時一刻,速應我咒。”

即熙話音剛落那群井然有序的螞蟻就突然從中間斷開,開始原地繞圈圈。即熙托著下巴耐心地等著,一刻之後它們便又恢覆了秩序,開始連接起來繼續搬他們的黃蜂屍體。

如果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惡徒正趴在窗臺上咒螞蟻找不到路,恐怕會大跌眼鏡。

即熙看著這光景,忍不住長長地嘆息一聲。

得了,她還是熒惑災星,一點兒沒變。難道是因為他們禾枷一脈絕後沒有繼承人了,熒惑就把她整活過來繼續擔著星命?

即熙擡頭在漫天星鬥中找到了熒惑星所在,默然無語片刻後慢慢地舉起手握拳行禮:“您是不是忒懶了點?再換個血脈比起死回生難嗎?”

然後又大喇喇地拜了一拜:“多謝您的生辰賀禮,以後還要請您繼續關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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