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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回 千裏姻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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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仙女士奔向新生活後七八日,石氏兄弟終於要回來了,車三娘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寧,焦躁不安,瞥見明蘭望來的好奇目光,她尷尬一笑:“自打成親後,和我那當家的就沒分開過幾次。當初說好的,他在水裏,我也在水裏,他在火裏,我也在火裏。誰若早一步去了,黃泉路上好歹要等一等。”

她說的理直氣壯,明蘭倒有些不好意思,她忍不住問道:“姐姐這般癡心,若是……石家大哥負了姐姐呢?”

車三娘豪邁的笑起來:“我原先是個賣解的丫頭,算是高攀,嫁個漕幫小頭目;我想好好侍奉老娘,他要拉扯大兄弟,都是下九流,都有拖累,這就搭夥過日子了。以後的事誰知道,若他真敢起花花腸子,當我瞎了眼,紅白刀子見真章就是了!眼下嘛,快活一天是一天。”

明蘭赧然而笑,相映之下,頗覺自己患得患失的好笑。

石氏兄弟來的那一日,車三娘披著一件簇新的大紅刻絲襖子去門口迎丈夫,落日餘暉照在石鏗黑黝黝的臉膛上,望向妻子的目光宛若艷霞般光彩。

帶回來十數個大箱子,其中十個是顧廷燁叫捎回來的,都是西北特產,各種珍貴的皮貨,毛料,風幹的菌菇瓜菜,黨參,黃芪、當歸,還有幾張異域風情的厚氈,色彩濃麗絢爛。

石鏗道:“都是路上孝敬侯爺的。”又指著另幾個大箱子,笑道,“這些是我們兄弟補上今年的年貨,都是些粗物,夫人萬請笑納。”

什麽東西倒在其次,明蘭關心的是人,若眉也挪著笨重的身子過來,怯怯的問了幾句。

石鏗又道:“侯爺身子好的很,行軍也順,侯爺說,叫夫人只管好好養胎就是,旁的不要操心。”又對若眉道,“公孫先生也好的很,近來迷上了西域的葡萄酒,為著戰事,不敢多飲,叫我封了兩車回來,叫姨娘收著,說這酒以後跟兒子吃。”

的確是公孫老頭的口氣,若眉聽的一樂,低頭捂嘴甜笑。

石鏗坐在門邊說了好半天,末了,從懷裏掏出一封信給明蘭,說是顧廷燁的家書。

信封厚沓沓,拿在手裏沈甸甸的。

顧廷燁於筆墨上素來簡潔,往日裏是多一個字都不肯寫的。明蘭突發妙想,不會是路上收的孝敬銀票吧;誰知回屋拆開一看,竟然真是家書!

信裏也沒說什麽要緊事,不過是日常瑣碎,絮絮叮囑。

一張張,一行行,斷斷續續,似乎是得空了就寫,什麽天況,士氣,西北風土人情,還有將士間的閑談笑話雲雲;往往每段後頭,要添上兩句戲謔調侃。

什麽‘風沙遮天蔽日,行不多時,只得安營紮寨,比你的脾氣還大’,又或者‘老天爺跟你一個性子,說變就變,錯在哪也不叫人知道’,再不然‘這兒婦人多潑辣健壯,能騎會射,待這趟回來了,我教你騎馬’……

有時掰不出來了,就拽兩句歪詩。

什麽‘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這還好些;‘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有點肉麻了;‘願我如星你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明蘭捧著信箋笑倒在床上,嗯,很好很好,你作星,我是月,回頭來個眾星拱月。

小胖子剛吃了半碗蛋奶糊,胖腦袋一點一點的要睡了,明蘭用力親了兒子一口,笑瞇瞇道:“以後要好好讀書,別跟你爹似的,也不知哪本書上抄來的!”

這夜,明蘭將家書讀了又讀,把十幾張信紙捂在心口,最後迷糊著睡去。

……

次日,紅光滿面的車三娘來嘉禧居,眉目含情,皮膚滋潤,明顯昨夜激戰酣暢;明蘭打趣了她兩句,車三娘便說了來意。

她言語清楚,三言兩語之後,明蘭大吃一驚:“石鏘要娶小桃?!”

車三娘扭扯著帕子,為難道:“離家幾個月了,我們當家的打算這兩日就走,那傻小子從昨夜就起就不對了,悶頭悶鬧的飯也不肯吃。我問怎麽了,他把嘴閉的跟河蚌似的。他大哥要拔拳頭了,這小子才開口,說幾年前見過小桃姑娘,之後一直惦記。這回見到,大家都大了,個子也高了,他就動了心思。”

明蘭呆了半響,才結巴道:“石兄弟……看上小桃……什麽了?”

記得幾年前那次江上遇劫,獲救後她就更衣休憩,一直坐在屋裏定神,下頭丫鬟們則忙著奔來奔去的收拾,那會兒一道幫忙的石鏘自然見過她的丫鬟。

小桃是個好姑娘沒錯,可相貌……明蘭眼前浮現小桃的模樣,圓圓的,憨憨的,粗粗的,笨笨的,很村姑氣質。一見鐘情?

車三娘也難了,道:“這我也不知道。不如,夫人自己問問那小子?”

明蘭點頭。因外男不好入內宅,她和車三娘只好坐轎到外廳去,另叫人去傳石鏘。

到了外廳,站在門廊邊的石鏘少年,頭頂幾乎頂到梁了,臉紅的好似煮熟的雞蛋,跟卡住了喉嚨似的,死活說不出話來。

車三娘幾乎把石鏘當兒子看的,見狀,恨鐵不成鋼的走過去,用力捶幼弟道:“你倒是說話呀!夫人說了,正在給幾個丫頭看女婿呢,你再不說,那煮熟的……”不對,八字還沒一撇呢,人家姑娘根本沒熟。

“你再不說,那長毛鴨子本就是會飛的……!”車三娘揮著拳頭,吼道。

明蘭噗嗤笑了出來,廳堂內氣氛一松。

“你好好說,到底喜歡小桃什麽了?你若不說出個道理來,我如何放心把小桃嫁到大老遠去?”明蘭柔聲問道。

石鏘擦擦腦門上的汗,手腳都無處放,看看嫂子,再看看屏風後的人影,終於鼓足勇氣道:“小桃姑娘……”憋了半天,“是個好姑娘!”

車三娘絕望了,懷疑是不是自己從小管教太嚴了。

明蘭嘆了口氣,用中學訓導主任哄學生說出早戀的口氣:“那你說說看,幾年前第一次見到小桃,是個如何情形呀……?”

依她原先的打算,定要給那傻姑娘找個靠譜的夫婿才行,並且要近些,好方便照顧。

石鏘開始回憶,沒頭沒尾的說了半天,只有一句關鍵:“……滿船的姑娘都嚇的厲害,有些哭,有些罵,還有些在發抖,連話都不會說了……只小桃姑娘沒有。”

“那她在幹嘛?”明蘭也好奇了。

高門內宅裏的丫鬟都是嬌養的,哪裏見過劫匪。當時船雖已靠岸,但水面上還浮著幾具屍身,不遠處的船只剛撲滅了火,飄過來帶著屍臭的焦味,船板上處處血跡未幹,甫獲救的女孩們驚魂未定,又要勉強收拾,自然沒什麽好臉色了。

石鏘臉上蕩漾起一層夢幻:“……她借了柄魚叉,然後到淺水邊一氣叉上十幾條肥魚,然後撿了把沖到岸上的匕首,當場斬下魚頭,刮鱗挖肚,然後唱著歌回去了。”

這下非但明蘭傻了,連車三娘也囧掉了,她很想摸摸自家幼弟的額頭——難道那姑娘殺魚剁頭的樣子十分明媚動人?

“我就想討這樣的婆娘!”石鏘小弟握拳,堅定道。

明蘭半響不能言語,最後只能道:“這個……我得問問小桃……”想到那傻丫頭的性子,又補上一句,“怕一時半會不能答覆。”

車三娘笑道:“這個不急。陪了那麽多年的丫頭,夫人自然要細細為她打算。我兄弟歲數也不大,況且我們那堂房叔父過世還不到一年,慢慢來,慢慢來,待夫人想定了再說。”

她不如石鏘小弟這麽天真,凡事要多思多慮,讓幼弟娶到心愛的姑娘當然好,可能娶顧侯夫人從小伴大的貼身侍婢更加好。不是要貪圖什麽好處,但多個跟侯府的牽絆,就算將來自己夫妻走了,石家在漕幫裏勢力不再,女兒和幼弟也有貴人照拂,不致受欺。

……

直至回屋,明蘭還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當下趕緊把小桃捉來問。

小桃的反應比當初丹橘好,一點沒臉紅,呆了半天,只問:“嫁了以後,還能跟夫人住一道麽?”

明蘭道:“這可不成。石家有點兒遠,到這兒要小半個月的路程呢。”

小桃立刻搖頭:“那我不嫁。”

“笨蛋,為什麽呀?”

小桃悶悶道:“當初和丹橘姐姐說好的,倘若我要外嫁,她就不走了。我跟她說,她在外頭有人等,我沒有,我會留下陪夫人的,叫她盡管嫁好了。怎麽能說話不算數?”

明蘭心頭一酸,“你們兩個……”

她攬過小桃的頭在懷裏,像摟團哥兒一樣,仿佛她也只是個小小孩子。

“傻丫頭,這話我跟丹橘說過的,現在也跟你說。”明蘭鼻頭也開始酸了,“我從來,從來,從來沒有一刻想過,要叫你們舍了終身幸福,就為了留在我身邊。”

盡管她也很舍不得。

忍住眼中濕意,明蘭拉起小桃的臉,認真道:“你自小到大,從未有一字一句一事瞞過我。現在,你老老實實跟我說,你是識得石家小哥的,你……喜歡他麽……?”

小桃傻傻想了半天,搖頭道:“我不知道。”

明蘭無奈道:“那你覺著他人怎麽樣?”

小桃帶著哭腔:“沒去西北前,他就托人給我帶了好幾回東西,有安雅齋的酥糖,德福居的醬肉肘子,西街的荷葉蓮藕粽子……這次他又給我帶了好多好吃的。我偷偷去問他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這些,他說,他都是撿自己愛吃的送來的。”

說著說著,真的哭了起來,手足無措,好像做錯了什麽事。

明蘭嘆氣道:“哭什麽,傻丫頭,志趣相投,都是吃貨,這不是蠻好的麽。”替她擦幹眼淚,又問:“那你願意跟他過日子嗎?一直一直。”

小桃還是一臉茫然。

明蘭又好笑,又無力,揮手道:“罷了,你先下去罷,這事誰也別說,叫我好好想想。”

是穩妥起見,讓這傻孩子留在自己身邊呢;還是放她出去,讓她擁有獨立的人生呢;明蘭抱著腦袋苦思起來。

車三娘何等機靈,沒幾日就看出明蘭的猶豫,便說自己夫婦先回去料理幫中事物,求明蘭恩典,叫石鏘小弟再留一陣,好跟屠家兄弟學些本事。

明蘭正頭痛呢,自是一口答應。那車三娘會來事,嘴上手上都沒空過,屠家兩位娘子早被哄倒了,聞聽此事,也是樂得賣個人情。

如此石鏘小弟就留下了,在外院跟公孫猛挨著屋子住,平日跟兇巴巴的屠家老二學拳腳功夫,挨揍完畢,再去接上搜羅好吃的。

好容易料理畢石鏘的起居,廖勇家的來跟明蘭回話,恰逢明蘭在午睡,便托夏荷傳話,夏荷一口應了,送走廖勇家的後,回了自己屋,看見碧絲懶洋洋的挨在炕頭,笑罵道:“好個輕狂的小蹄子,把你慣的,廖嫂子差遣,你也敢裝睡?!”

碧絲無精打采的翻著手上詩集,嬌滴滴的笑道:“叫我歇一會兒吧,有你一天,我且受用一天。”

夏荷望著地上炭盆一會兒,悠悠出神:“看來小桃姐姐是終身有靠了。”

碧絲聞言,猛的從炕上打挺起來,急急問道:“莫非那事是真的?”然後自言自語道,“難怪三天兩頭往裏頭送東西。”

想起石鏘挺拔的個子,漕幫的富貴,她嘟嘴道,“私相授受,也不怕丟醜!”

夏荷搖頭笑道:“你呀你,眼紅了不是。人家送的是吃食,你一口,我一嘴,姐妹們早分著吃完了,難道你沒吃?何況……”她抿嘴,“何有昌家的都不說話,顯見是夫人的意思。”

碧絲悶悶道:“誰眼紅了,誰眼紅了!翠微姐姐自小就疼小桃和丹橘,夫人也處處體貼她倆。真不知石家看上那笨丫頭什麽了?”

夏荷好笑的望著她,“我是後頭來的,不能和你們比。不過呀,你也是活該!”

“你什麽意思?”碧絲小聲問道。

夏荷道:“我雖服侍夫人不久,可也瞧出夫人溫厚和善,像你們自小服侍的幾個,但凡好些的,夫人焉能不上心?那秦桑和丹橘,都嫁出去的,夫人還三不五時捎些東西過去,這樣的主子……嘖嘖,上輩子修來的。”

她走到暖爐旁,倒了杯熱茶輕輕吹著,“那燕草我沒見過,若眉是自己給夫人找為難,至於你嘛……”她坐到碧絲身邊,調皮的戳她腦門,“委實是個扶不起的阿鬥。”

碧絲不樂意的扭了扭。

夏荷繼續笑著說:“就沒見過你這麽好吃懶做的;分衣裳胭脂了,你跑頭一個,有活計要做了,你躲的沒影兒了;肥鵝大鴨子,綾羅綢緞,只得了您碧絲姑娘每日描半片花樣子,做三兩針刺繡。閑了,不是看書,就是吃吃喝喝。阿彌陀佛,我的佛喲,您是來做丫頭的,還是來當小姐的?也就是夫人和幾個姐姐好性兒,從來不說你。換做別家,哪容你享福?!”

碧絲生性柔順,又貪圖安逸,只想永遠這麽過下去,好吃好穿,不用幹活,還有小丫頭伺候,可眼見姊妹們一個個都有了著落,她不免心中暗暗著急。

“不過是個混江湖的下九流,有什麽了不起的!”她低低嘟囔著。

夏荷笑道:“你渾說什麽呢,不是好人家,夫人會這麽為難?你看看車氏娘子身上穿的戴的,撒起銀子來眼都不眨一下。”隨即又嘆氣道,“真出去了,那可是當家做奶奶了。”

“既然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幹嘛……”碧絲紅著臉,放低了聲音,“幹嘛不挑個好的做弟媳。我瞧石太太也高明不到哪兒去?”

夏荷失笑:“我的好姐姐喲,你是真傻不成?”想跟這糊塗的也解釋不清,索性說最直接的,“石家要開枝散葉,石太太早看過了,小桃姐姐是宜男相,喜歡的不得了呢。”

呷了口茶,繼續道:“石太太不高明?呵呵,她瞧出夫人心動,可小桃姐姐不開竅,夫人不放心的,不就是石家哥兒的品性麽。人家索性把兄弟留下,叫夫人可勁兒的細細查看,若真是個好的,夫人就替小桃姐姐做主嘍。”

碧絲聽的急了起來,扯著夏荷的袖子道:“那,那我怎麽辦?連綠枝也有眉目了,夫人屬意外院的小陳管事,都托廖嫂子去跟陳家老倆口說了,只有我……”

夏荷拍拍她的手,笑著安慰道:“依夫人的秉性,總之不會虧待你就是了。”

不過要怎麽用心給你這麽個好逸惡勞的丫頭挑夫婿,也是不會的;估計你將來的日子……呵呵,要粗茶淡飯一些了。

碧絲素來好哄,既沒膽量爬侯爺的闖,也沒毅力盡心辦差,勤懇努力,只是聽了夏荷的話又放下心來,懶懶的躺倒去翻詩集了,活脫一個小姐樣兒。

夏荷托著下巴看了她一會兒,笑了笑。

其實,她倒希望小桃嫁出去,能多些表現機會;話說,能在這種明理清白的好人家裏做丫頭,實在是福氣。

院裏氣氛和緩,丫鬟間也不用鬥眼雞似的,只要好好幹,將來不敢說比綠枝好,總也能豐衣足食;運氣好了,還能放出去安家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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