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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回 冷夜,江面,洩露,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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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冷清,明蘭打了個小小的噴嚏,那個大熊般的男子正捂著一壺酒給那水性極好的女子喝,那女子見明蘭瑟縮的樣子,便遞過一個小杯子來,順著清冷的江風,明蘭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那女子笑道:“不嫌棄的話,喝些暖暖身子。”

明蘭立刻擡頭去看顧廷燁——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顧廷燁見明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過來,心裏一陣舒服,便微微點頭;明蘭這才從棉被粽子裏伸出一只小拳頭,接過酒杯,一翻手腕,一仰而盡,把酒杯還回去,爽朗道:“多謝。”

酒味醇厚,一股暖氣立刻從身體裏冒起來。

那女子和船上其餘幾個男子都似有略略吃驚,他們素日也見過高門大戶出來的小姐,個個嬌貴矜持,沒想這女孩漂亮嬌嫩的像個娃娃,卻一派風光月霽,沒半分扭捏做作;那大熊男子首先翹起大拇哥,粗著嗓門讚道:“大侄女兒真爽快!”

那女子也微笑著自我介紹道:“姑娘莫見怪,我當家的素來在江湖上混飯吃,沒什麽規矩;我叫車三娘。”

明蘭這才仔細打量這女子,只見她大約十八九歲,面盤微黑,大眼大嘴,生的頗為靈動俏麗,她指著船上的人一一介紹:那大熊般的男子是她丈夫,名叫石鏗,旁邊一個微矮些的壯實男孩叫石鏘,是他弟弟;站在船頭的一個白面清秀少年叫於文龍,他們都是漕幫的;顧廷燁身邊還站了個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一直笑瞇瞇的,叫公孫白石,後頭一個與他頗像的少年,一臉機警乖覺,叫公孫猛,二人是叔侄。

明蘭努力從棉被粽子裏伸出另一只小手,然後握成一對白胖小饅頭來朝眾人拱了拱,很客氣道:“雖從未聽說,但久仰久仰。”

石氏兄弟性子憨,估計沒聽懂,還很熱情的回拱手;車三娘和公孫叔侄則忍俊不禁,於文龍偷眼看了眼明蘭,只覺得她眉目如畫,明媚難言,他面上一紅,低下頭去;顧廷燁回過頭來,沒什麽表情,但漫天星鬥都沒他的眸子亮。

這時又一艘小船駛過來,除了石家兄弟,其餘人都跳了上去,車三娘坐到明蘭身邊,笑道:“你家的船這會兒當是幹凈了,咱們先回去,你好換身衣裳,他們去收拾剩下的蟊賊,幫裏的兄弟們水性好的很,保準把你的丫頭們都找回來。”

明蘭連連謝過,盡管她心裏很納悶,什麽時候漕幫變成水上治安隊了。

此時江上打鬥漸止,石氏兄弟一前一後護著小舟,車三娘緊緊摟著明蘭,四下戒備,明蘭眼看著漸漸駛向自家大船,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顧廷燁一腳踏在船頭,手持一張大弓,彎弓搭箭,屈猿臂挺蜂腰,嗖嗖幾箭下去,江面上浮動的幾處立刻冒出血水來,周圍幾條漢子也照樣射起箭來,至於原本就在江面上的人頭,更成了活動靶子。

淡淡月光下,顧廷燁面色陰翳,高大的身子俯視著江面上浮起來一具具屍體,但見有哀嚎掙紮的,一箭下去補了性命,一派鷹視狼顧,滿眼殺氣嗜血,明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石氏兄弟操舟頗為嫻熟,也不見水波如何拍動,小舟卻行駛如飛,輕啟緩聲的朝大船去了,一路上明蘭與車三娘閑來嘮嗑,江湖女子十分豪邁直爽,明蘭幾句話下來,就問出了些信息,頓時嚇了一跳,石鏗的竟是新上任的漕幫副幫主,適才見他對顧廷燁滿口‘大哥’的叫著,還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江湖漢子呢。

明蘭呆呆嘆了口氣,輕聲道:“石幫主替我撐船,今日這遭劫的可不虧了。”車三娘閃著一雙火辣的大眼睛,笑道:“你倒是不推辭兩下。”明蘭攤著雙手,很老實的回答:“我又不會駕船,推辭掉了,哪個來撐篙?算了,還是把臉皮裝厚些罷。”

車三娘笑的花枝亂顫,輕輕拍打了明蘭兩下。

盛家的大船並未受許多損毀,明蘭一上去就瞧見呆小桃站在船舷上左顧右盼,旁邊是急的臉色發青的丹橘,明蘭瞠目,只由得這兩個丫頭撲到自己身上又哭又笑,待進了廂房,明蘭才急急問道:“你們怎麽還在船上?沒有……事?”說著上下打量她們倆,只見她們紋絲未傷,大為奇怪。

小桃十分得意,道:“帶著丹橘姐姐,怎游的快?於是我帶著她憋氣,躲到船底下去了,隔一會兒換個氣,那夥水賊忙著追別人,也沒來管船底,天又黑,沒人註意;本來想游過對岸去的,誰知來了一群人,把船上的水賊都打跑了,咱們索性又回來了。”

明蘭看著小桃,久久不語,暗嘆:這才是大智大勇呀!

丹橘服侍明蘭裏裏外外換了一身幹凈衣裳,給拿了幹帕子給明蘭揩幹頭發,簡單綰了纂兒;那車三娘身段比明蘭大些,小桃便去找了一身允兒的衣裳去給她換;隨後明蘭找人來清點船上人數,盛家的一眾仆婦護衛大都安好,統共死了兩個船夫,傷了大約七八個,明蘭叫丹橘記下了人名,回頭好撫恤。

接著兩個家丁捉著三個婆子進來,一把摔在地上,丹橘看見她們就恨的咬牙切齒:“姑娘,就是她們三個告了咱們的秘!”

明蘭端坐在上方,側眼看著案幾旁擺放著倉促找來的油燈,幽幽暗暗的照得屋裏一切都有些鬼蜮,她低頭撫摸著自己身上微凸的妝花絲絨褙子,涼涼滑滑的觸感,上好的江南錦織,下面跪著的三個婆子頭發散亂,不住磕頭痛苦,滿臉都是涕淚。

明蘭靜靜道:“那會兒,是怎麽個情形?”

其中一個婆子看了看旁邊兩個,大著膽子申辯道:“姑娘明鑒,那些賊人拿住了我等,卻尋摸不出財物來,惱怒之下便要砍殺我等!老婆子委實怕極了,才說了……姑娘,咱們真不是有心賣主的,姑娘!饒命呀!”

說著三個婆子不斷哀求,連連討饒,一旁的家丁惱怒的踢了她們幾腳,丹橘想起適才的驚恐,心中也是憤怒不已,大聲道:“為主子送命也是值當的,不然白花花的銀子供著你們這些媽媽作甚?我早去問過了,那會兒賊人不過是打殺了幾下,你們只消照著姑娘說的,直指主子們已帶著財物乘小舟去了對岸,此船已空不就成了?不過是自己怕死,慌張之下才什麽都說了的,險些累了姑娘性命!”

明蘭面無表情,低著頭繼續撫弄衣料上的花紋,慢慢擡起頭,嘆息道:“罷了,你們把她們三個看管起來,待回了宥陽,我請老太太發放你們了罷。”三個婆子還待求饒,明蘭疲倦的揮揮手,直道:“你們驚恐之下做錯的事,也算情有可原;可是,你們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我不罰你們,卻也不能留你們了。”

說完,便叫人把三個婆子押了出去,這時正好車三娘進來,瞧見這一幕,便笑道:“大侄女兒實在厚道,這事兒要是出在咱們幫裏,出賣兄弟,洩露機要,立時便要開堂口,在關二爺面前三刀六個洞!”

丹橘本來還在忿忿的,聽見這句話遲疑了下:“這麽……厲害?”跟在車三娘後頭進來的小桃連忙接上:“姐姐又心軟了,適才你嗆水的時候,咳的幾乎斷了氣,那時也發狠說要厲害的懲治一番呢!敢情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明蘭看著丹橘訕訕的樣子,一本正經的對著丹橘和小桃道:“所以,這件事告訴我們,不是好漢的,不要混幫派;凡是幫派裏的,那都是豪傑英雄!”順便拍馬,不費力氣。

車三娘撲哧就笑了出來,拉著明蘭的手親熱道:“大侄女兒真真是個妙人喲!三娘我走南闖北的,不是沒見過大家出來的小姐,可沒見過大侄女這般有趣的!”

明蘭紅著臉說了幾句‘哪裏哪裏’之類的。

過不多會兒,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石鏗頓頓的走了進來,剛一瞧見車三娘身上靛藍色寶相花纏枝銀絲紋的刻絲褙子,久眼前一亮,笑道:“三娘,你這身可真好看!顯得你也不黑了,人也苗條了!”

明蘭長大了嘴,這家夥也太不會說話了,回去定被老婆罰跪搓衣板,誰知車三娘也不生氣,笑呵呵道:“是這衣裳好,人要衣裝嘛!”石鏗扯著妻子看來看去,連連點頭道:“回頭咱去天衣閣做衣裳!不就是銀子嘛。”車三娘笑盈盈的讚好。

明蘭見他們夫妻說的差不多了,恭敬的站起來,正聲道:“今夜若非賢伉儷及幫裏眾好漢搭救,明蘭和這些女孩們怕是難說了,大恩大德,不敢言謝,請受明蘭一拜!”說著斂衽下福,垂膝幾乎到地,小桃和丹橘也連忙拜倒。

石氏夫婦連忙去扶他們,石鏗還連聲道:“不當事的,不當事的,大哥的侄女兒,便我自家侄女兒,如何能不救!”

明蘭再三拜謝,這才肯起身;車三娘生怕明蘭再謝,趕緊岔開話題,問道:“當家的,阿弟呢?”石鏗道:“我叫他在外頭幫忙,那些外傷他最拿手的。”

此時船上正忙,明蘭叫丹橘出去,指揮仆婦們整理被翻的稀巴亂的各個廂房,小桃去找柴草來燒水煮茶,然後請了石氏夫婦坐下閑聊。

明蘭說話風趣,態度爽朗,語氣又謙和有禮,石氏夫婦很是放松,不一會兒便聊開了。

石鏗本是江湖子弟,父執輩都是在碼頭上撈飯吃的,車三娘原是海邊漁姑,後家鄉遭了難,便隨著師傅出來賣解,後結識了石鏗,便結為夫婦;明蘭聽他們說起江湖上的趣事也十分新奇,聽的津津有味,待小桃端了茶水點心上來,石鏗潤潤嗓子接著說。

大約兩年前,他們認識了離家出走的顧廷燁,一見如故,便結了兄弟;石鏗對顧廷燁的身手和人品讚不絕口,繪聲繪色的講述了顧廷燁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幫助自己的叔父得了幫主之位,直說的口沫橫飛;石氏夫婦粗中有細,除了些要緊的幫務,大都說的很敞快。

“……哎,大哥的日子過的也忒苦了,他便是不當侯府公子,如今也要銀子有銀子,要名聲有名聲了,何必還……”石鏗開始嘆氣,“照我說呀,曼娘嫂子就不錯了,大老遠的跟來,肯跟著大哥吃苦,對我們一眾弟兄都和氣熱心,處處照顧著,偏大哥從不理她,寧肯自己在外頭風餐露宿的!”

車三娘皺起眉頭,連忙推了丈夫一把,制止道:“你別胡說!”不安的看了看明蘭,似乎擔心丈夫說漏了嘴,明蘭興味道:“曼娘也來了?她不是在京城嗎,孩子帶來了嗎?”

石鏗見明蘭也知道,橫了妻子一眼,放心道:“瞧,大侄女兒也知道吧。”然後咧著大嘴對明蘭道:“大侄女兒,你可知曉為何大哥那般嫌惡曼娘嫂子呀?”

明蘭低著頭,沈吟片刻,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她……做錯了事。”

車三娘眼光一閃,心裏似乎了然,那石鏗卻不以為然,還嘮叨著:“可大哥風裏來雨裏去的,總得有個女人照顧呀,我瞧著那曼娘嫂子挺好的,大哥就給她個名分唄,大哥他大哥說的親就好麽,不也黃了……”

車三娘用力捅了丈夫一把,厲聲喝道:“你個渾漢子,知道什麽?!大哥屋裏的事兒你少摻和,你上回喊了她聲‘嫂子’,大哥半年都沒與你說話!你忘了?大哥最恨她黏著,你還跟著起哄!”石鏗聞言,大熊一樣的身子縮了縮,搖頭不言語了。

車三娘恨鐵不成鋼的戳了下丈夫,輕罵道:“你就是嘴上沒個把門的,一興頭起來,什麽都敢說!”轉頭對明蘭笑道,“大侄女兒,你可別聽他瞎扯。”

明蘭淺淺微笑著,好言安慰道:“無妨的。二表叔說的那門親事是不是贛南慶城的彭家?”這一年來,為了給先帝守孝,京城中禁絕了大部分娛樂活動,休閑生活異常空虛的結果是,八卦閑聊產業欣欣向榮,明蘭試探著問道:“親事沒說成嗎?”

車三娘惴惴的看了眼明蘭,見她一臉和善,便嘆息著低聲道:“大哥的那位侯爺兄長給說的親,咱們去打聽了,彭家雖說門戶不大,但那家小姐倒溫順嫻雅,誰知……哼!”三娘冷哼了聲,繼續道,“那彭家也忒氣人了,不願意就不願意;居然,居然……想弄個旁支的庶女來抵數,當咱們大哥娶不著婆姨,要他們可憐麽?!”

贛南慶城的彭家原是錦鄉侯的後裔,太宗武皇帝時壞了事,被褫爵抄家,全族發還原籍,先帝即位後雖沒起覆他家爵位,倒也給了些賞賜;家族一直賣力鉆營,可後來錦鄉侯的爵位還是給了新貴,他家終究起覆無望,但彭家與京中權爵到底有些老姻親,加之家中又有子弟當著差,也沒有沒落;但說起權勢來,還不如盛紘,下可監察百官,上可直達天聽。

顧廷燁的婚姻線也未免太坎坷了些,明蘭聽了後,沈吟不語,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石鏗不解,大嗓門的叫起來:“大侄女兒,你倒是說話呀?”

明蘭本不想說,但石氏夫婦都是直腸子的人,一個勁兒的催逼,明蘭又不願意違心而言,只好斟酌著語句,慢慢道:“彭家想找旁的姑娘來抵數,這確是欺人了,不過他們不答應婚事,倒也情有可原。”

石鏗臉色漲的通紅,粗著脖子立刻就要反駁:“大侄女兒這話怎麽說的?我大哥他……哎喲,你幹什麽?”三娘一腳踹過去,石鏗痛呼著彎腰去撫小腿,卻見到門口站了一個高健挺拔的身影,一臉大胡子的顧廷燁不知何時已經來了。

車三娘已經惴惴的站起來,石鏗呵呵幹笑幾聲走到顧廷燁身邊噓寒問暖道:“大哥回來了,那夥蟊賊定是收拾幹凈了,可真快呢。”車三娘連忙接上:“那是自然,有大哥出馬,什麽事兒成不了?!”

夫妻倆一搭一唱,恭維十分賣力,想要掩飾適才背後說人閑話恰好被撞個正著的困窘,明蘭也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做了什麽虧心事,老實的站在一旁,湊趣的傻笑兩聲。

顧廷燁靜靜掃了石氏夫婦一遍,他們倆立刻額頭冒出絲絲冷汗,顧廷燁也不說話,雙手負背的慢慢走進來,沈聲道:“外頭沒事了,你們趕緊起程罷;我交代兩句就來。”

石氏夫婦似乎十分敬畏顧廷燁,一聽見這句話就匆匆向明蘭道了個別走出房門,然後屋裏就剩下尷尬的明蘭和一臉大胡子的她二表叔。

顧廷燁找了把靠門的椅子,姿態沈穩的坐下,距離那一頭的明蘭足有十步遠,居高臨下的發號施令:“坐。”明蘭立刻乖乖坐好,等候領導指示。

顧廷燁語氣和善,緩緩道:“兩件事。第一,今夜你落水的事外頭不會有人知道,你自家仆婦回去後自己料理,其餘見過你的人,我會辦好。”

明蘭猛然擡頭,目中盡是欣喜,嘴角綻出雋好的淡粉色,雪白的皮膚上跳出兩顆小小的梨渦,甜的像六月裏的槐花糖;顧廷燁嘴角歪了歪,不過有一把大胡子的掩飾,誰也不知道,他接著道:“……第二,不要與任何人提及我的事,只說是漕幫率眾來搭救即可。”

明蘭連連點頭,不論石鏗對顧廷燁在江湖上的成就多麽推崇,江湖就是江湖,在廟堂朝宇上的達官貴人看來,這些於市井混飯吃的不過都是下九流,不是為權貴所驅使,看家護院,就是充當背後勢力的馬前卒,拼打喊殺。

侯府公子成了江湖大哥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紅花會扛把子陳家洛在江湖上再威風赫赫,可對世代清貴顯赫的海寧陳家而言,他也只是個不長進的敗家子,還豬腦袋的學人家造反,提都不願提。

“二表叔放心!”明蘭立刻表決心,只差沒拍胸膛,“除了在小舟上喊過您一聲,之後我並未提起您半句,絕不會有人知曉。”

顧廷燁滿意的點點頭。

然後屋內一陣相顧無言,明蘭看看坐著不動的顧廷燁,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呆呆去看身旁的那盞油燈,一豆燈光,微微發黃,只焰尖的簇頭帶著些淡青色的暈光,似一彎女孩的蹙起的眉尖,這時,顧廷燁忽然開口了,十分突兀的半截話:“……為何情有可原?”

很奇怪的,明蘭似乎早知道他會忍不住問這句話,他還是他,不論是鮮衣怒馬的京城浪蕩兒,還是落拓江湖的王孫公子,依舊是在襄陽侯府裏那副追根究底的脾氣。

明蘭早準備好了一肚皮的回話,保管讓人聽了身心舒暢眉開眼笑,正要開口忽悠,誰知顧廷燁搶在前頭,輕輕加了一句:“你若還念著我的幾分好處,便說實話罷,敷衍的廢話我聽了二十年了。”

被濃密大胡子掩蓋的面龐,沈郁如深夜的江水,雙目微側,竟然隱隱透著些許慘淡。

明蘭噎住了一口氣,準備好的腹稿被打斷,犯難的不斷撥弄袖口的繡花紋路,從顧廷燁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瞧見她一截小巧白皙的脖子,潤白如嫩藕般,昏暗燈光下,近乎半透明皮膚下,幾條孱弱的青色血管柔軟稚嫩。

女孩忽然開口了,聲音卻異常清冷:“二表叔,當初您幾次誠懇求娶餘家大姐姐,到底是為什麽?京城裏並非沒有其他淑女了吧。”

顧廷燁楞了楞,沒想到明蘭會突然問這個,沒等他回答,明蘭自顧自的說下去:“那是因為餘家大姐姐素來溫順賢惠,謙恭儉讓,事事願以家人為重,這樣一個妻子,定能容忍曼娘,善待庶子庶女吧。”——還有的是,餘夫人是繼室,未必會全心護著繼女。

聽著明蘭悠悠然道明他當初的用心,顧廷燁一陣沈默,明蘭微微側揚起頭:“女人家困在內宅的一畝三分田裏,整日琢磨的就是這個,這點道理連我都能明白,何況旁人?”明蘭輕笑了聲,“這樣一來,真心疼愛閨女的爹娘如何肯?如果不深知二表叔的為人,卻還上趕著,歡天喜地著,願和您結親,那般反倒要疑心人家是否別有所圖了。”

明蘭的話點到即止,以顧廷燁的聰明何嘗不知道,他前有浪蕩的惡名在外,後有不孝不義的劣跡,還想找個能寬容外室庶子的好妻子,憑什麽?!真心為女兒著想的人家都不會要他,要他的不過是奔著他的身份家族,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權勢地位。

明蘭看著顧廷燁低沈的面龐,猶豫了下,輕聲道:“恕明蘭僭越,二表叔您為何不索性娶了曼娘呢?你們到底多年情分,且又有兒女。”顧廷燁輕哼了聲,冷笑道:“盛大人家教果然好,女兒這般寬和厚道。”

明蘭能聽出其中的諷刺之意,卻正色道:“不計曼娘先前做過什麽,她到底對二表叔一片真心,一不圖財二不圖勢,為的不過是您這個人;這已比許多人好的多了。”

顧廷燁失笑了下:“你變的倒快。”明蘭直言道:“以前二表叔依仗的是寧遠侯府,受之以惠,自要遵從侯府的規矩來,可如今二表叔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自可娶心愛的女子,又何必受人掣肘呢?”

顧廷燁神情冷峻,依舊緩緩的搖頭,明蘭興味的凝視著他,心裏浮出幾絲諷刺:——這個男人,表面上再怎麽張揚叛逆,骨子裏依舊是個王孫公子,這種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尊貴早已刻進他的血管裏,一個賤籍戲子出身的女子,他願意寵愛,願意包養,卻還是不願托付中饋,他還是希望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淑女,找一個淑雅嫻靜的妻子,能識大體,能相夫教子,能拿得出手。

明蘭心裏覺得有趣,涼涼道:“二表叔,您雖瞧著一身反骨,滿京城裏最瞧不上世俗規矩,其實骨子裏卻是個最規矩不過的。”——他倒是始終頭腦清醒,不似別的公子哥兒,一被迷昏了頭,就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顧廷燁擡眼,只見明蘭眼中隱露的諷刺,他微微一瞇眼睛,還未等明蘭再度開口,他便幹脆的擡了擡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直言道:“不必說了,曼娘心術已壞。”

電光火石間,明蘭腦中一閃,脫口而出道:“莫非餘家二姐姐的死與她有幹?”

話一說完,她立刻後悔了,忙不疊的掩住自己的嘴,在法院工作就是這個不好,時時處處從人家話裏尋找疑點和破綻,一經找到便立刻提出來;人家的陰私如何可以亂說。

顧廷燁的聲音冰冷的像明蘭適才泡過的江水,直凍透了四肢,他威嚴的逼視著明蘭,一字一句道:“你再這般不知死活,遲早送了小命!”明蘭低著頭,悶悶道歉:“對不住。”

顧廷燁起身而立,轉身就要走,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住了腳步,轉回頭來瞧著明蘭。

“也奉送你一句。”顧廷燁語帶戲謔,冷笑道:“你的一舉一動雖瞧著再規矩不過了,其實骨子裏卻嗤之以鼻,平日還能裝的似模似樣,可一有變故,立時便露了馬腳!只盼著你能裝一輩子,莫教人揭穿了!”說完,大步流星,轉身離去。

半敞的門,只留下一股子冰冷的穿堂風,門外,夜色漸退,天光緩緩泛青,水面盡處透著一抹微弱的淺紅光澤,和灰暗的雲彩交糅起來,雜成斑駁的淺彩。

明蘭站在當地,久久無語。

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這個要命的毛病,從小出生成長的平淡簡單,天生膽小安耽,可腔子裏偏又藏了一小撮熱血,也想見義勇為一把,也想拔刀相助的充一回英雄。

所以她才會吃飽了撐著去支邊,所以才會狗拿耗子的去替嫣然出頭,所以才會不知死活的留在船上善後,做出種種爛尾的白癡事來。

姚爸爸曾護短的安慰女兒:不犯錯誤的人生不是人生,沒有遺憾的回憶沒多大意思,漫長的一生中,隨著自己性子做些無傷大雅的傻事,其實很有意義。

明蘭頹喪的低頭:老爹呀,她都因公殉職了,那還算是小傻事嗎;下一次再犯錯還不知道怎麽樣呢,還是都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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