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生命中總要有個值得停駐的地方，才能學會如何前進，而不至於迷失方向。

在加裏安還很小的的時候，他記得他的監護人曾經無數次這麽告誡過自己。精靈有著不朽的時間，只要活著悲傷就會不斷累積，而作為永生的代價，獨自看著命運浮沈的寂寞時時刻刻都在侵蝕著伊露維塔首生兒女們的生命，不知不覺在他們靈魂中劃下再也不會愈合的傷痕。所以，縱然靈魂不滅就可以再度重生，也依舊有那麽多精靈選擇永遠沈睡在曼督斯的神殿裏。畢竟，在那些太過漫長的歲月裏，活著對於他們來說早已不再是什麽值得期待的東西，相比於平靜的死亡來說，那的確更像一種不得不背負的負擔。

——時間從來都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站在幽暗密林精靈小道的路口，看著眼前他熟悉到骨子裏的灰暗森林，大總管有一瞬間這麽淡淡想著。

無論再濃烈的愛，再沈重的恨，再放不下的執念，都會在歲月的打磨中漸漸淡忘。越走到最後，就越記不起曾經所渴望的東西，就越是疲憊，寧願拋棄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只期盼最後一次再不會醒來的永眠。

所以，有很多精靈其實並不期待永生，也不害怕死亡。相比於懲罰，它更像他們不小心遺忘了一輩子的舊友，終於尋回在生命落幕的鐘聲裏。也是隱隱藏在血骨內，穿腸而過會上癮的毒。

——但很顯然，他並不屬於這個範疇。事實上，也相距甚遠。

可有時候命運總喜歡開這種殘忍的玩笑。當他有著健康的身體，他對活著並沒有那麽多執念，也不需要特別的理由在意；然而當他終於有了能夠繼續前行的動力時，他卻在萬丈懸崖邊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墜落進看不到底的黑暗裏。

埃爾隆德治不好他，這是加裏安早就能夠猜到的。

畢竟，只要索倫存在一天，整個中土世界大綠林的侵蝕就不會停止；而只要森林裏的黑暗還蔓延，那他的力量就永遠不會停止流失，無法愈合的傷口將令他日益虛弱，直到某一天承受不住心臟衰竭，回歸大海盡頭神祇居住的白色殿堂。

——這可真是個不怎麽愉快的死法……

緩緩踏在林間滿地枯紅的落葉上，來自大綠林之靈的訊息和微風一起在他臉頰邊徘徊不去。大總管看了看頭頂被茂密樹冠劃得斑駁的天空，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那雙湛藍得如初一轍的璀璨眼眸。在數年前一路目送他離開密林時，究竟承載了怎樣深沈厚重的擔憂和不舍。

而正是因為如此，他現在才能堅持到這裏。

輕盈踏過滿地枯枝，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這沈寂千年當然森林依舊安靜，只是偶爾傳來松鼠和野鹿在林間穿行的聲音。垂下眼，遮住瞳孔一閃而逝的疲倦加裏安靠在最近的橡樹上休息了會兒，眉頭微皺，似乎還是不太能夠適應自己竟然已經虛弱到了這種地步。

但喘息也只是片刻而已。作為曾經經歷過無數次戰場的精靈而言，就算承認自己的衰弱，那也絕不意味他就此變成了任人宰割當然弱者。

……所以，還是趕路吧。

慢慢揚起嘴角。在離家不過十幾裏的叢林中，大總管最後舒展了下有點僵硬的身體，在指頭畫眉鳥成群結隊的註視中，繼續朝著記憶中王宮的方向前進。

——畢竟，無論相隔多久，他都無法視而不見啊……那散落在大綠林之靈裏蔓延整個密林的、來自精靈王瑟蘭迪爾的呼召。

……

……

穿過由鹿角裝飾的密林門，向北跨過發源自幽暗密林山脈的魔法溪流，朝著精靈王大殿的方向走去。

在用堅固巖石築起的城墻外，有一大片廣闊的山毛櫸。那裏盡管不如溫暖的王宮和地下堡壘安全，卻也是森林精靈平日裏經常涉足的地方，他們在這裏嬉戲，唱歌，舉行宴會，巡邏隊也經常會在一帶出沒。因此，當加裏安到達這片區域時，也就放松了下來，斷開和大綠林之靈的聯系，順著周圍自己熟悉到骨子裏的風景走去。

而很快，他就發現了一隊西爾凡精靈正停在離他不遠的樹下，貌似悠閑實則警惕的註意著周圍，不知在幹些什麽。

“總管？！”

由於加裏安並沒有特意隱藏身形，因此他一點也不驚訝自己在靠近的瞬間就被人發現。瞇眼仔細打量了下朝自己跑來的精靈，他認出那是自己最後選拔出的那批國王衛隊成員之一，一個名叫亞爾維斯的年輕精靈。他的能力和聰穎一直都給大總管留下很深的印象。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擡頭看了看這顆佇立在一片草地中央孤零零的橡木，加裏安挑眉。

“帶那個吵鬧的小家夥出來散步。”

無奈聳聳肩，亞爾維斯晃了晃手裏的精靈繩索，似乎對於這種差事十分不耐煩：

“陛下覺得他在王宮裏很吵，所以我們也只能叫他出來爬這棵樹……密林裏很少會有這種單獨生長的橡木，反正周圍沒什麽樹枝能讓他逃跑，每天都被拴在牢裏也怪挺可憐的。”

“咕嚕？”

敏銳在茂盛的樹枝間發現了來回穿梭的枯瘦人影，加裏安站在從樹枝縫隙間散落的斑駁夕陽裏，微微動了動眉毛。

得到亞爾維斯肯定的答覆，大總管繞著樹走了一圈，眉心皺得更緊：

“做法很謹慎。不過現在時間不早了，太陽即將落山，到時候密林裏的黑暗將會更加濃重……你們準備什麽時候回去？”

“其實半個小時前我們就該收隊了。”說起來這件事似乎也很是頭疼，亞爾維斯撇撇嘴，朝樹上飛了把眼刀：

“但是它不肯下來，所以我們正在想辦法……”

“再警告他最後一遍。”表情十分堅決，眼看幽暗密林最危險的夜晚就要到來，加裏安不可能因為一個囚犯而讓森林精靈們冒這麽大的風險耗在林地王國安全的堡壘外：

“然後拉你的弓，亞爾維斯。如果他還是不肯，就告訴他他永遠也不必下來了。”

“是！”

得到大總管的首肯，也已經被磨得十分不耐煩的西爾凡精靈當即來了精神，開始連哄帶威脅試圖把抱著樹幹不肯松手的咕嚕叫回來。彎起嘴角，自覺這裏也不再有自己什麽事，加裏安朝周圍給自己打招呼的衛隊隊員們點點頭，決定先行回到王宮，去見那位他已經離開得夠久的國王。

——不然，再耽擱會兒估計瑟蘭迪爾就會親自出來找精了。

默默腹議兩句，卻也對精靈王的關心很是受用。大總管心情愉悅地轉過身，一時間，就連長久侵蝕著身體的疼痛都消退了許些。

然而，越是急切事情越是不如人所願。在瑞文戴爾安逸太久，驟然回到滿是黑暗生物出沒的密林，警惕性恢覆得並不如他想象中完美。因此，當加裏安終於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時，已經是一支流矢從林間飛出，擦著他衣角釘在不遠處樹幹上之後了。

“全部散開！！！”

深知在這種空曠地帶很容易就會成為弓箭手的活靶，在還沒看清來襲者時，加裏安就已經命令所有精靈往他們周圍已經被黑暗籠罩的樹林裏撤。而那些衛隊隊員們也反應極快，立刻俯身貼地滾了幾圈，利用灌木叢做掩護躲在樹幹後。並且在起身時都已搭箭拉弓，開始往箭矢射來的地方還擊。

“該死，是奧克斯的偵察兵！！”

單手翻上樹枝，視野由此看得更遠。加裏安四支長箭夾在指尖，一起朝同一方向射去。在幾聲倒地的悶哼中，打頭的半獸人也摔出灌木叢，暴露在西爾凡們眼中。而與此同時，仿佛也是要印證精靈所言，深林中突然響起座狼兇狠尖銳的長嘯，回蕩在漆黑的密林裏，令人忍不住渾身戰栗。

“總管！！”

眼看加裏安再一次和驚險地飛矢驚擦身而過，差點從樹上摔下來。亞爾維斯摸了把臉，苦大仇深盯著四周圍上來的半獸人群，雖然不算很多，但相比於他們這支小隊而言，也已經是無法應付的數量了。

——不過，好在這裏離精靈王大殿不算很遠，想來很快就會有支援趕來。再加上還有那個開掛的‘文職’，倒也不算是最糟糕的情況……

手一揮，所有西爾凡精靈全都散開，和周圍數倍於己的奧克斯搏鬥著。看著他們前方跳轉騰挪在半獸人群中的消瘦身影，每個衛隊隊員心中都沒半分恐懼。似乎只要有他們大總管在身邊，那麽再危險的境地也能化險為夷，無往不利，無所不能。

一時間，這片已經沈寂千萬年的森林再不覆平靜，刀劍金戈之聲大作。

‘費倫他們什麽時候能到這裏？’

被滿地鮮紅刺激地有點不太舒服，連手中刀柄幾乎都被血液浸染，差點被人打飛出去。不知過去多久，加裏安看了眼身邊也是疲態盡顯的西爾凡精靈們，瞳孔中的陰影越來越濃重。

‘……王宮西門……邊境北方……都受到突襲……然而混亂已被平息……國王衛隊在離這裏不到十裏的地方和半獸人短兵相接……瑟蘭迪爾王正朝這個方向趕來……’

斷斷續續訴說著加裏安想要的訊息，刮過空地的林風越發凜冽，似乎也是在為這場遭遇戰而憂心忡忡。感覺鼻尖的血腥味被風吹散很多，加裏安松口氣，剛想轉身跳離這一地屍體，卻不成想被某個偷襲的奧克斯趁亂摸到了身後，差點被劈成兩半。

極其迅速的反手揮刀，架住往自己腦袋上砍來的武器。大總管被奧克斯的大力壓得一個咧趔，膝蓋一錯，幾乎要直接跪在地上。再加上被鮮血染紅的刀柄過於濕滑，很難再握住，筋疲力盡的加裏安竟然就那樣被敵人磕飛了武器，甚至還讓奧克斯的長刀擦著胳膊落下，在臉上劃出一道細而長的血痕。

‘該死！！……’

知道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正如埃爾隆德所說，在侵蝕的黑暗消失之前，他已經不再適合高強度的近身戰鬥。加裏安即刻翻身後退，空著的右手撐地，長腿猛地向上踢出。只聽‘哢吧’一聲脆響，來不及收刀變招的半獸人就那樣生生被精靈踢斷了脖子，巨大的身體晃了幾晃，重重倒在地上，濺起一片血花。

而拼進最後一絲力氣了解對手的加裏安，此刻也難以支撐。在奧克斯沈重的身軀倒地之時，他同樣順著慣性摔在地上，磕得眼冒金星，半天緩不過神來。

“加裏安！！——”

一趕來看到的就是這麽副場景，好不容易盼到自家近衛回家的瑟蘭迪爾當場就炸了。高聲命令身後禁軍將所有陷在混戰中的衛隊隊員救出來，一邊單槍匹馬砍翻所有圍在加裏安身邊的奧克斯。精靈王猛然揮出最後一刀，在截住朝大總管胸口落去的武器的同時，也憤怒地將偷襲者釘在地上。力度之大，甚至連手裏刻有如尼文的刀柄都差點沒入泥土中。

“Gally，Gally？你還好嗎？！”

從地上一把撈起躺在血泊中不停喘息的精靈，瑟蘭迪爾緊張地把大總管上下打量了個遍。目光從他身上幾乎被染紅的衣衫往上，落在臉頰還在淌血的傷口，那雙湛藍如晴空的眼眸霎時間變得極深。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烏雲，陰沈的似乎能滴出水來。

“費倫，叫醫療官！！！”

“瑟蘭等會兒，等會兒！！你看清楚我沒事！！”

眼看精靈王抱起自己就要解開他的衣領查看傷勢，除了筋疲力盡之外並沒有什麽不妥的大總管趕緊攥住瑟蘭迪爾不停顫抖的手。擡頭對上他眼中從不會示人，卻一直真真切切存在著的害怕和恐懼，加裏安抵在王者胸口的手不自覺僵硬一瞬，心裏不知是個什麽滋味。

——本來按照以往的慣例，像這種程度的騷亂國王是根本不必親自來解決的……

隔壁上的力道一松，他們之間就再沒有什麽其他的阻隔。任憑精靈王將他深深按進自己懷中，大總管靠在瑟蘭迪爾胸口，汲取著他身上令人安心的甘甜味道，眼眶突然有點酸澀。

……是因為他嗎？當他成為瑟蘭迪爾的軟肋之後，他也同樣讓精靈王變得軟弱了嗎？

有點難過，有點無奈，還有點委屈。或許是這些年來對於瑟蘭迪爾的依賴不必再有什麽掩飾，也隨著每一秒的時光而變得更加深厚。感覺到精靈王手指在他臉頰上不停婆娑，低頭輕輕吻上他的眉心，此時此刻，被所愛之人這麽溫柔對待著，加裏安似乎也再聚不起應有的堅強。縱然曾經受過無數次比這更加嚴重的傷，背負過比這難熬幾百倍的傷口，他卻突然覺得，臉頰上那道淺淺的刀痕是那樣疼得無法忍受，甚至隨著血液一路蔓延，在胸口燃起足以蒸幹生命的大火。

看著隨隊醫療官給加裏安徹底檢查了一遍，確認大總管身上如他自己所言沒有什麽外傷，瑟蘭迪爾這才長松口氣。終於能夠低下頭，仔細打量懷中這個他思念已久的精靈。

“怎麽？還有哪裏受傷了嗎？”

銳敏察覺到加裏安眼中微微泛起的水波，精靈王立刻又開始緊張起來。

“……沒。”

深吸口氣，知道現在他並沒有自怨自艾的資格。加裏安扣好散開的衣領，示意瑟蘭迪爾現在可以把自己放下來。

“陛下，其他被襲擊的地方如何了？”

“……早跟你說了，不要再對我用敬稱。”

不滿地瞪了大總管一眼，直到精靈無奈笑著喚了他的名字，瑟蘭迪爾才抿緊嘴角把加裏安塞到自己的鹿上：

“收到攻擊的地方很多，但損失不大。萊戈拉斯不久前傳來消息，西門那裏的半獸人已經肅清了……你才剛回來，這些事我處理就好，你不必太操心。”

“是。不過陛下……瑟蘭，林地王國已經不是第一次受到襲擊了是嗎？”

收到王者犀利的眼刀，加裏安舉起手從善如流改改了稱呼。餘光瞥見一邊正在打掃戰場的衛隊隊員們，似乎對於這種事並不陌生，他不由得想起曾經哈爾迪爾給自己關於最後一戰的告誡，皺起眉這麽問道。

“不，前一段時間衛隊只是偶爾會在樹林裏發現奧克斯的偵察兵。但像今天這樣明目張膽的襲擊還是頭一回……”

也翻身坐到加裏安身後，瑟蘭迪爾沈思了會兒。再擡頭時，眼中已經有了掩飾不住的憂慮：

“你是想說，戰爭馬上就要到了？”

“或許吧……但奧克斯頻繁派遣偵察兵進入國境必定是在探查我們的實力。近年來索倫的實力已經膨脹的夠多，如果真要開戰，多爾戈多必定會進攻羅斯洛立安……到那時，恐怕我們也無法再獨善其身。”

扯了扯領口，似乎對於一身血跡很是嫌棄。加裏安回頭看著精靈王冷肅的眉宇，如此開口：

“做好戰備吧，瑟蘭。然後派人再去瑞文戴爾，照現在的形式看，三月之內必有大事發生。”

“戰備已經在做了，你現在要做的只是養好身體，不必去管。”

接過費倫遞來的長袍，把自己和加裏安兩個一同裹了進去，抵擋林間有些涼意的晚風。瑟蘭迪爾把大總管整個兒圈在自己懷裏，偏頭看向臉頰邊那頭皎潔如月光的銀色發絲：

“不過，派人去瑞文戴爾幹什麽？”

被精靈王噴在耳朵尖上熱氣弄得發癢，加裏安渾身一陣戰栗，臉色也微微泛紅，忍不住往後仰去：

“因為弄丟了他們拜托的東西，不管怎麽樣總要去打聲招呼才是，瑟蘭……”

撇了眼瑟蘭迪爾疑惑的神情，加裏安清咳一聲，示意從剛剛開始一直徘徊在他們身邊欲言又止地亞爾維斯開口。

看了眼大角鹿上秀恩愛秀得無比自然的精靈王和大總管，西爾凡小哥抽抽嘴角，腹議兩句“大王您還真是看見加裏安大人就不管其他事了”，一邊盡職盡責地匯報著：

“陛下，剛剛我們打掃戰場，發現咕嚕逃走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嗯……感覺恩愛模式和公事公辦模式切換的挺迅速啊_(:_」∠)_

蠢作者最近有點忙，更新時間不太穩定，求原諒QAQ

p.s.一堆求總管快死的考慮過我的感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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