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占地太過廣大，像綠色的海洋一蔓延在中土東北，巨綠森林南北兩端的生物總是無法生活在同樣的季節。即便是位於中部地帶的黑山，與林地南方靠近安都因河的阿蒙蘭相比，也都是兩番截然相反的感受。

拒絕了赫伊利派人一同前往的建議。加裏安獨自越過東口，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向西南潛行。初冬的細雨夾帶著潮氣與冰冷灑在他臉上，一點點浸透衣襟，寂靜得如同死去般的樹林佇立在濃重暗影下了無生機，偶爾傳來一兩聲什麽爬行在枯葉間的聲響，總是會讓精靈不由自主握緊手中的橡木短弓。

——太危險了。

躲在樹後跟一只比自己還大的帝王蝶擦身而過。加裏安屏住呼吸看著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尖銳枝節，霎時間冷汗津津。第一百零一次在心裏唾棄自己這種沒事就喜歡出來作死的習性。

——但是，他一手教導出的年輕同族還在這片焦土上不知所蹤。身為林地王國的總管，以及和他們並肩作戰過的同伴，他的確無法忍受自己會懦弱地連去尋回那些很可能已經遇難的袍澤都不敢。

這麽想著，他擡頭看了眼遠處山丘上已經隱隱約約顯露的，曾經阿蒙蘭王宮建築的輪廓。深吸口氣，繼續向著記憶裏那片青蘿遍布的棲息之地而去。

而與此同時，遠在林地王國已經數天沒有見到自己管家的瑟蘭迪爾，也終於發現事情有些不對了。

“我再問你一遍，加裏安現在在哪裏？”

看著面前自己那一臉菜色的衛隊長，精靈王眼中開始有怒氣在一節節攀升：

“別拿什麽“總管去邊境處理商業糾紛”這種鬼話來糊弄我……如果就為了這點隨便就能擺平的小事，他怎麽會帶走足夠武裝一個巡邏小隊的弓箭和補給，諾多頂尖工匠專門為他打造的庫露維恩弓，甚至還有費迪倫留給他的破魔之矢？！你以為我是傻瓜嗎？！！”

低頭承受著來自大綠林之王的怒火。無辜當了加裏安替死鬼的赫伊利小哥嘴裏發苦，在心裏把他們膽大任性的總管給罵了一遍又一遍 。

“那個……總管他真的只是去邊境……”

“夠了，我不想聽你廢話！！”

一下把桌上的裝飾品全掃到了地上。身體由於大綠林的虧空還沒有完全痊愈，連帶脾氣也更壞了的瑟蘭迪爾實在沒有心情繼續跟赫小哥墨跡。背著手在屋裏轉了兩圈，他心煩意亂看向窗外那棵加裏安親手栽下的晚楓，不經意間就想起，不久前那人最後望過來的目光裏，究竟帶著怎樣不甘的心痛和擔憂。

一下子停住腳步，甚至差點為此撞上了窗框。瑟蘭迪爾臉色急劇變化，扭過頭，眼神陰郁：

“赫伊利。”

“啊？……啊！是！”

條件反射站直身子。在精靈王頗具威壓的眼刀掃視下，赫隊長快要哭了。

“我只問你一遍，你只要老實回答我是或不是……”雙手撐在桌面上，瑟蘭迪爾瞳孔中帶著憤然焦急，似乎還隱約劃過一點不為人知的恐懼，“……告訴我，加裏安他是不是往阿蒙蘭那邊去了？！！”

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迎著自家陛下前所未有犀利的眼神，衛隊長沈默半晌。而後，不由自主輕輕點了點頭。

“……”

‘啪——’

在赫伊利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房間裏那張山毛櫸雕成的辦公桌，突然自精靈王手下斷成了數截。

＊＊＊＊＊＊＊＊＊＊＊＊＊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潮濕刺骨的寒氣透過衣衫，一點點蔓延在身體每個角落裏，如同無意識下，伸手觸摸那些死去靈魂般寂寥的冷。冬天第一場大雨迎頭澆下，他看著雨水盤踞在頭頂，視野被道道細線分割，烏雲靜止，卻只是偶爾沒有規律的砸落在臉頰上。

將被打濕的銀發綁在身後。在瑟蘭迪爾於寢殿大發雷霆之時，加裏安卻已緩緩從背後抽出箭矢，終於踏上了阿蒙蘭舊都的土地。

四散的殘垣斷壁似乎還是記憶中的模樣。老舊的大理石宮柱上爬滿青苔和藤蔓，破落，卻也依舊能感受到曾經那種繁榮的輝煌。

……那片荒草下，是當年王宮的花園。彼時費迪倫依然好好當著他的侍衛長，閑暇時候，經常在古橡木底下向他講述整個中土的風貌；每當自己被訓練到爬不起來時，那人總忘不了嘲弄一番小精靈憂傷的體力，卻也會溫柔替他擦去臉頰留下的汗水。

偶爾，瑟蘭迪爾也會來前來尋他狼狽不堪的近衛。微風揚起他燦若星辰的金發，在半空劃過道道弧度。大綠林的王子佇立於滿樹繁花的陰影裏，俯視地上傷痕累累的同伴，即便帶著滿身與生俱來的清冷尊貴，卻也絕不吝嗇向他伸出掌心。

過往千年的畫面一點點自加裏安眼前流淌而過，仿佛被一張時光被時光打磨的老舊默片，荒草蔓延在心底無人理會，可當再次回首來路，卻依稀如此黑白分明，又寂寞徹骨。

停在阿蒙蘭王宮殘破的立柱前，密林總管抹了把眼角溫熱的水痕，似乎有些悲傷，但殘酷現實並不允許他就這樣在回憶中沈墮。順著草地上遺留的痕跡走到王宮後的斷崖邊，加裏安瞇起眼，俯身伸手覆上腳下潮濕的泥土。

“有人來過這裏。”

輕聲喃喃自語道，他慢慢撚了撚手指。半晌，仿佛觸碰到了什麽，他突然擡起手放在眼前，看著那肌膚上沾染的泥土痕跡，瞳孔瞬間緊縮。

“是……血？！”

凝固在指尖的泥土比起平常更為暗沈。潮濕雨水中，一點點還未被沖刷殆盡的鐵銹味道溢滿鼻尖。加裏安舉目四望，這才震驚地發現，原來自己腳下站立的這片土地，竟已全都被鮮血所浸染。

視野模糊一瞬，而後又更加清晰地銳利起來。他嘴角抿得很緊，緩緩勾起土壤下被埋沒的什麽，拂去塵埃，入眼竟是和他身後刀鞘上制作相同的銅制劍扣。在雨水的沖刷下越發鮮明。

——這是……

眼前似乎浮現出很久很久之前，大綠林新的國王衛隊誓師成立。年輕的西爾凡們跪在王座下向瑟蘭迪爾宣誓效忠後，他親手為每名隊員佩戴上近衛的標識，象征從此一同肩負守護精靈王的責任，同生共死，一榮俱榮。

“混賬……！！”

眼眶酸澀到疼痛，劍扣鋒銳的邊緣深深嵌入掌心。加裏安一拳砸在厚重的泥土上，濺起無數飛塵。站在這片被同袍鮮血染透的土地上，空氣潮濕得仿佛就像是亡魂徘徊悼念的眼淚。他張張嘴，聲音從咽喉滑到舌尖，卻總是無法呼喚出那些鐫刻在心底，又苦到肝腸寸斷的面容。

——告訴我，是誰？！如此殘忍將你們鮮血澆灌在林地王國舊都的，究竟是誰？！！

“噠……噠……”

突然間，仿佛回應他的怒火般，他身後突兀響起了一陣沈重的腳步聲。伴隨著武器拖曳在地面的刺耳轟鳴，殺意四散，一點點腐蝕精靈岌岌可危的理智。

緩緩起身，握緊手中光滑的弓身。加裏安原本澄澈透明的瞳孔現下卻變得極深，劃過一絲絲凜冽血紅。猛地抽出背後箭矢，同時拉弓轉身，整個動作快得只剩殘影。幾乎不到一秒，他就已經瞄準了身後大雨中的不速之客。

“……？！！”

眼眸倏爾瞪大，他震驚看著面前熟悉透明的魂魄。漆黑的鎧甲燃燒著來自魔焰山的火焰，巨大而鋒利的長矛上似乎還殘留著當日瑟蘭迪爾的鮮血。被那撲面而來的黑暗氣息逼退一步，加裏安皺了皺眉頭，想要努力忽略那尖銳的、直達腦海的怨恨與惡毒。

“‘墮落者’安林索，於戰場隕落的黑暗領主……為什麽你的魂魄會游蕩在這裏？！”

意料之中沒有回答。

顯然對加裏安印象深刻，也仇恨得刻骨銘心，安林索片刻不停舉起長矛就往精靈心口刺去。身後已是斷崖無路可退，加裏安只得扭身踩上旁邊凸起的石塊，憑借他無與倫比的敏捷度翻身從安林索頭頂躲了過去，期間甚至還不忘射出已經搭在弦上的箭矢。然而，沒有魔法加持的普通箭鏃根本無法對魂魄造成傷害。他只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箭從它眉心穿出，直直掉進深淵裏，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涼氣。

——事情有點難辦了啊……

皺著眉一路後撤，遠離安林索的攻擊範圍。加裏安收回弓箭，拔出跟隨他征戰多年的短刀。在這等濃重的黑暗裏，刻有如尼文的刀身反射著幽幽寒光。雖然無法與獸咬劍那般精靈工藝的巔峰之作相比，但也由瑞文戴爾頂尖工匠鍛造，星光淬煉，甚至還有他自己的鮮血加持，想來也不會輸到哪去。

——千年之前，精疲力竭的我並不是你的對手……而千年之後，你卻定會由我手上敗北！！

左手反手持刀，右手刀鋒直指面前之敵。加裏安冷冷揚起嘴角，瞳孔中有紅芒一閃而逝，迎著安林索的攻擊直沖而去。

一時間，在阿蒙蘭荒蕪的焦土之上。刀光劍影四起，金屬交接之聲不絕於耳，甚至連淅淅瀝瀝的雨聲也盡數淹沒。

＊＊＊＊＊＊＊＊＊＊＊＊＊

“攔到他了嗎？”

不住在氣勢恢宏的精靈王大殿前踱步。瑟蘭迪爾看著王宮內外來來往往神色嚴肅的禁衛，以及不遠處樹下剛剛放飛畫眉鳥的赫伊利，湛藍如晴空般的雙眸中滿是焦急。

還是第一次看到精靈王如此失態的模樣。赫小哥緊張搖搖頭，半句廢話都不敢吐露：

“前方邊境的近衛說，在我傳消息去之前，加裏安大人就已經越過了東口……現在依然沒有消息。”

“誰跟他一起去了？”皺起好看的眉頭，瑟蘭迪爾這麽問道。

“……總管……他自己。”

小心翼翼開口回答，赫伊利頭埋得很低，實在不敢去看他們陛下現在究竟是個什麽表情。

“自己？！”

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瑟蘭迪爾瞪大眼，幾乎不敢相信他剛剛聽到了什麽。

“……那個不要命的混賬！！！”

頭一次覺得快要被誰給逼瘋了，一向我行我素任性到極致的精靈王終於也品嘗了一把為別人提心吊膽的滋味。對於加裏安這次難得的有勇無謀，他縱然憤怒卻也無可奈何。

事實上，當歐瑞費爾離世後，瑟蘭迪爾其實不怎麽願意和加裏安多加相處。因為那會讓他在很多不經意的時候想起，曾經那些還安穩如初、有人能夠為他們遮風擋雨的流年往事，將現實反襯的更加慘淡。但是，在這種近衛不在身邊又深陷險境的此刻，他卻發現自己其實更加無法忍受，那人會像Ada和nana那樣，時光漫漫浮生路遠，從此在這中土之上再不能相見。

——如果加裏安此去即為冥途，被黑暗吞噬所有再次重逢的可能，那他又該當如何？他能忍受又一次疼痛難忍的失去，只能又一次孤身一人，面前今後漫長寂寞的孤獨嗎？

——別開玩笑了。

閉了閉眼，瑟蘭迪爾看著天空中低沈灰暗的陰霾，突然冷冷笑了起來。

再不猶豫，他大步走下臺階。初冬的寒風劃過燦若星辰的鬢角，雪花落在他肩上，卻瞬間融化入衣襟。精靈王甩去身上披著的長袍，朝慌忙跟上來的衛隊長淡淡開口，卻始終沒有回頭：

“召集禁衛隊隨時待命。一天之後，如果再沒有加裏安的消息，那我就親自去找！！”

如果活著，我會把你帶回我們的國度；但若死去，我就率軍鏟平整個阿蒙蘭……然後，從此將你忘記。

沒有誰離開誰是活不下去的。既然我在原地從不曾離開，那無論什麽理由，都是你自己選擇了放棄，選擇了違背曾經的誓言，我也不會再讓你的影子繼續盤踞在生命裏。

——但願你別把我逼到這個地步

加裏安。

因為，就算是我，也從沒勇氣去用漫長的時光悼念。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 白雪歌言和 的地雷～

謝謝 路過的喵 的地雷～

總管受刺激發飆了╭(°A°`)╮……

但是還是帥不過三秒呢╮(╯▽╰)╭【被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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