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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C h a p t e r 1 0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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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站著,表情有些覆雜,像是累了、厭了、倦了,總之,是不覆一直以來的那份真心了。

“我承認,我有私心的。”

兩人站著,他目測雙方的距離已經超過了一百五十公分。按照大眾傳播學的說法,兩個人面對面的正常交流,最好的距離是在一百五十公分以內,這種距離被確認為是安全的,大於這個距離就被稱作社交距離,私密性大大降低。

唐辰睿察覺出一絲心灰的意味就是從這一個距離開始的。從前,他一摟、一抱,慣會與她親密無間,而這一刻,他與她保持在一個一百五十公分以上的社交距離,他才覺得安全,不會顯得那麽難受。

“我記得當初你對我講過,你不喜歡我那樣認識你的方式,靠搶,靠奪;你也看不慣我喜歡你的方式,自以為是,不顧旁人感受。這些,我都認了。和你分手以後,我想得很清楚,如果還有機會,我可以親近你,你也沒有排斥我,那麽我就按你喜歡的那一種方式來,不搶、不爭,用你所期待的方式尊重你,也用你所喜愛的方式喜愛你。”

他一笑,不知是對誰的。

“果然,你給了我好大的驚喜。即便我們分手了,面對我的靠近,你也沒有太拒絕我。我甚至覺得,酒店那一晚,你比任何時候都坦誠。我以為,這就很好了,我們再一次慢慢來。那天你答應我,同我回家吃飯,我以為這就是我和你的默契了,默認了我們會在一起,會給彼此再一次的機會。結果呢,我又錯了。”

這一刻他覺得諷刺。

他有時路過夜市,看到有那麽一類人,就著十塊錢一盆的小菜,兩塊錢的二鍋頭,談著將來要做的幾十億生意,他就有過這種諷刺的感覺。生意哪是這樣做出來的?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不動聲色;露了色,被人窺了先機,就失敗了。

然而,一個席向晚,卻讓唐辰睿陡然明白,其實一直以來,他也一直做著這樣的諷刺之事。一頓飯、一次過夜,就能讓他死心塌地地以為她心裏是有他的,從此一直端著這份自信,久了,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了,多麽大的笑話。

“我曾經以為我們之間,可以如同走路,哪裏有河流阻擋,我沒法將它移走,就繞開它,總有一起走下去的辦法。但我錯了,席向桓終究不是河,不是海,不是任何可以繞開的事物,他在你心裏,我無論如何也是繞不開的。”

席向晚似有辯駁:“唐辰睿,不是你想的那樣……”

唐辰睿側身一躲,躲開了她伸來的手。

“沒關系,我以前確實有很多想法,但現在沒有了。我一直以為繞不過去他的人是你,現在才明白,是我。我跟席向桓這個人道不同,無論如何也是沒法共存的。”

這世間的離散比起相遇,總是要多許多。

猶如一千年前風雪中的風陵渡口,匆匆趕路的旅人在那家茅屋小店暫時歇腳,等雪停了,明天又要各自趕路了。

這風雪夜的遇見,與其讓它“誤終生”,不如執念少一點,相見還可以是朋友。

“去吧,”唐辰睿開口,終於試著,也拿得出一份淡薄,來待她:“他應該,也在等你。”

席向晚伸手扶住了他的車門。

眼波流轉,她心裏有話,但無奈天生一張拙嘴,不會表達。

以往都是他來懂,如今他心灰意冷,不小心錯過,於是她從此無人能懂了。

他拿出車鑰匙開門:“我就不送你了。家裏已經準備好了晚宴,無論如何我今晚都得過去一趟。”

他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對她祝福了最後一聲:“向晚,多保重。”

兩人之間的第二次離散,竟來得如此平靜。

好似年齡沒有白白增長,分手也學會了用一句“再見”圓了場。如同兩個不再年輕的成年人,心中再落寞,也只選一張靠窗的位子,一杯酒一碟小菜,吞下失敗感,不流一滴眼淚,大不似年輕人,買醉通宵,仿佛要將痛苦昭告全世界才肯罷手。

唐辰睿開車離開的時候,眼眶濕潤。

他擡起左手,半搭在車窗上,捂住了緊咬的唇。他想起下午對韓深講的打趣話,說騙不到她,就靠搶。真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他既騙不了,也搶不了。命中註定的東西,他一己之力,無力回天。

唐辰睿沒有再看一眼後視鏡,也就再沒有看見,目送他的車子離開好久以後,原地那一個還站在那裏,半天沒有力氣邁步。

席向桓能空出來一晚,非常不容易。

今晚兄妹倆見面,約在了席氏重工總經理辦公室。在這種時間點,還能約一晚席向桓,非常難得。席向桓一下午都在金融監管機構接受盤問和審查,他一清二白,律師團也深具實力,著實沒什麽把柄可抓,監管層審查了數小時之後,大手一揮放了人。

除了監管層,媒體也是難纏的角色。對特大負面新聞的捕風捉影,向來是媒體一舉成名的不二法寶,何況席氏重工爆炸案已經蓋棺定論壓在了朱茍鷺身上,這實在太難得了,若再寫出點驚人內幕,足以讓一家無足輕重的小媒體瞬間登頂影響力榜首。

席向桓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還在接電話,一聽就知是在應付媒體:“何總編,貴刊不撤稿,那麽我們只有法庭上見了。呵,席氏重工現在的‘法庭見’還少麽?律師團隨時待命,多你一件,不算多……”

坐在沙發上正吃著披薩的席向晚見他進來,站了起來,被席向桓舉手示意坐下,兄妹倆之間不必這麽客氣。

席向桓結束這通電話已經是半小時之後的事了,他像是松了一口氣,交代特助今晚的公事一律後延,順便讓特助和律師都提早下了班。所有人都因這難得的休息而內心雀躍,特助連忙帶上門走了。

席向桓起身的時候,一盒披薩被遞到他的面前。

席向晚把晚飯拿了過來,在他辦公桌對面的轉椅上坐下,催他道:“哥,快吃吧,七點多了。今晚將就一下,我點了披薩外賣,還有些飲料和小食。咖啡就不要喝了,這一陣子你喝太多了,給你點了橙汁。”

席向桓對她一笑:“好。”

他不挑剔,拿起一塊披薩就是一大口。

這就是席向桓讓她喜愛這麽久的原因了,他不似尋常貴公子,生活不像生活,愛人不像愛人,衣食住行都好似表演,旁人的眼光和驚羨比什麽都重要。

她不自覺地,看了他許久。

席向桓笑問:“怎麽了?”

席向晚回神。

“哦,沒事。”

她拿起一塊披薩,跟著咬了一大口,忽然聽見席向桓問了一句:“你今晚原本是和唐辰睿有約的?”

“……”

席向晚咬住披薩的動作停頓了一秒。

她迅速地,用一個檢察官面對一個高智商犯罪分子那樣該有的速度,恢覆正常表情,點點頭承認:“嗯。你怎麽會知道?”

席向桓絲毫沒有窺人隱私的閃躲,坦白道:“六點派了助理開車去接你,見你和唐辰睿在談話,氣氛不太好,他打電話給我,我就讓他先回來了。”說完,他沖她一笑:“沒想到你還是來我這兒了。”

“當然是哥你比較重要,你現在的時間那麽難約。”

“是嗎。”

幾句話,態度就暧昧起來了。

當事人卻各自深藏不露。

席向晚第一次發現,席向桓是那麽厲害的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就將生活中的細節掌控了,也將人的際遇和心情掌控了。從前他不說,她不知,渾然覺得天下太平,如今她見了一回,才明白,能一力掌控席氏重工的男人,自有他的城府之處。

接下來的半小時,兩人之間沒再談任何敏感的話題。只當是一次尋常晚飯,兩人都異常投入,甚至談到了些少年時代的往事,笑聲朗朗。席向桓拿起一份薯條,席向晚順手就遞了糖醋醬過去,席向桓看了下,明白這就是默契了。旁人只會遞給他番茄醬,只有席向晚明白他的喜好。

他喝完一杯橙汁,擦了擦手,終於不再七拐八繞,將話題敞開了:“那麽,現在你可以說了。今晚約我,想談什麽?”

席向晚仿佛全然忘了還有唐辰睿這麽個人,喝了一口橙汁,放下杯子,看著他,出其不意地,將男女之情表露無疑:“哥,從中學開始,我喜歡你好久。”

饒是席向桓這樣一個年過三十、有過兩性經驗的男人,在面對席向晚突如其來的表白時,也有點大腦罷工,思維停滯。

他看了她一眼。

十分覆雜的一眼,警惕、狐疑、貪戀、飲鴆止渴。多麽覆雜的一眼,幾乎將他紋絲不動的一面瞬間擊碎了一個角落。

他傾身向她,用溫柔的語調試探道:“向晚……”

對方卻沒有給他試探的機會。

席向晚聲音輕緩,悅耳動人。她這樣的人,向來不善表達感情,難得表達一次,效果更是驚人,只叫聽者有受寵若驚之喜。

“向晴和我爸爸失蹤以後,我幾乎要崩潰。天下之大,無處容身,這種恐懼之感,令我銘記一生。是哥你救了我,即便阿姨從來不提,我從管家這些年不經意說起的只字片語裏,也能明白,當年若不是哥你見我可憐,覺得向晴的事對我有虧,力排眾議將我帶回席家,從此收留我,我原本是絕無可能被席家收留的。”

往事總是最珍貴的,三言兩語開了口,連她都被感動,聲音漸漸有些啞。

“從此你保了我在席家九年,衣食無憂。阿姨雖然不喜歡我,但也從來沒有為難過我,我的臥室出去有一道樓梯,通向鐘點工休息房間,出門不用經過正門。我想,阿姨原本想讓我通過那道樓梯,減少與我的見面次數,但後來卻也是她,吩咐人不用了。我明白,這裏面又是你的說服,讓她改變了想法,和我和平共處。哥,你對我有恩,而且是很大的恩,你讓我在少年期沒有落下一點心理疾病,沒有一絲缺愛的後遺癥,你讓我在一個不正常的狀態下獲得了一個正常的童年,甚至是超越了很多同齡人衣食無憂的童年,以至於成年後我可以通過心理測試、體能測試,以近乎滿分的成績考入警校,進入檢察廳,過上一種陽光的、正面的生活。這些話,我對唐辰睿也說過,九年,就因為這個,我從此對你的喜愛超越任何一個人。我自己明白,更多的,是我想要對你報恩。”

席向桓表情微動。

兄妹了這麽多年,他對她的那一點輕微的占有欲,輕微的非分之想,如今從她口中獲得肯定,這種罪過般的肯定,禁忌又刺激,給了他正常戀愛完全無法給的快感。有那麽一刻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他對朱聘婷這樣的絕色會沒有興趣,為什麽他對其他更動人的女人也絲毫沒有興趣,原因原來就在這裏。

他有些失神,連聲音都無比溫柔:“向晚……”

“哥。”

她打斷他。

席向晚偏頭看著他,眼神忽然變得無比悲傷,再開口,已非昨日人間。

“所以,你告訴我,那麽好的一個你,為什麽會將那麽多人的命,玩弄在股掌之間?”

席向晚曾在有一年的新年登山中,路過一座無名寺廟。

籍籍無名的地方,清幽寂靜,席向晚本想添一柱香火,一旁站著的師父卻示意她添就好,不必掏那香火錢。

兩人於是聊了幾句。

師父知她來自警校,會一點拳腳功夫,笑著道,中國最上乘的功夫不在於鬥狠,而在於一個“擒”字。西洋人鬥狠,總習慣把所有獵物統統砍殺,這是蠻夷作風;中國卻自古就講“擒”,擒賊先擒王,諸葛亮七擒孟獲,學會了,厲害至極。

席向晚想,自己是沒那天分,學得會這麽厲害的功夫了,但她沒有想到,身邊有一個人一直就會,還會得叫人可怕,完全走入了魔道。

“哥。”

她看著席向桓,仿佛從未認識過他:“借刀殺人,也是謀殺。”

被質問的人滿眼寫著無辜。

席向桓傾身,嘆了一口氣:“向晚,你說什麽呢,是不是搞錯了?”

席向晚像是失望了。

她曾經無數次見過這樣的場景,是在檢察廳的審訊室。犯罪分子和執法人員進行著一場又一場高智商對決,互相試探,彼此設局,猶如賭上生死下一局黑白棋,輸了的那一方就如同那珍瓏棋局,下場慘痛。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幕生死局會發生在她和席向桓身上。

席向晚深吸一口氣,緩緩開了口:“一開始,我和所有人都信了,鄭家全的自殺爆炸是意外。直到朱茍鷺被抓,警方順著線索,查到他的離岸賬戶,發現他曾匯給鄭家全三千萬現金,日期正是他自殺前一周。現在的信息技術很方便,也很不可靠,數字信息被稱為全球爭奪的新資源,是繼石油之後所有人都想壟斷的資源。警方對這一方面的技術和偵察自然不會放松,我們擁有的,是始終保持和國際頂尖水平相持平的技術。就這樣查到了朱茍鷺和鄭家全死前談妥交易的對話,鄭家全用一死來換取席氏重工的矚目,而你順水推舟,演了一出為席氏重工‘有情有義、負重前行’的戲碼,重拾大眾的同情和信心,從而將股價一舉反彈。你很厲害,用了至今連我都不知道的方法借朱茍鷺之手做了謀殺這件事,我想,連朱茍鷺本人都不知道,他會起歹念,是你有目的教唆的結果。如果他知道,他有那麽強大的律師團,一定不會肯認罪,而是要將你也供出來,然而他沒有,可見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朱茍鷺的弱點太好找了,他太貪了,席氏重工的股價一蹶不振讓他面臨損失慘重的局面,在那種失衡的心態之下,人是很容易被教唆,把命賭上搏一把的。”

她看著他,非常陌生。

“但是你沒有想到,身為覆隆首席法律顧問的莊雨豐不經意間發現了朱茍鷺收買鄭家全的事,莊雨豐曾經是檢察官,她有的偵察力和線人這樣的偵察資源,都比朱茍鷺可怕得多。莊雨豐漸漸察覺,朱茍鷺還不是這件事的主謀,她懷疑身後還有更驚人的真相。所以她一個人去了席氏重工的工地,也就是鄭家全當時自殺爆炸的現場,找尋線索。莊雨豐很清楚,如果這樁自殺爆炸是驚心偽裝的,那麽一定會留下證據。人應該站的位置、工地的承受力、可以破壞到哪種程度,這些問題如果不解決,根本不可能造成當日那樣‘看起來殺傷力很大,但沒有造成太多人員傷亡,工程破壞也有限,重建還是可以實現’的完美結局。然而莊雨豐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你裝了秘密攝像頭,看見了她的所作所為。你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的動機,這令你措手不及。莊雨豐是個太可怕的障礙,她一旦起了疑心,親自動手查起來,那麽你很有可能會暴露。於是你又一次用了你最擅長的那一個方法,借刀殺人,你把這件事告訴了朱茍鷺,讓他以為莊雨豐想要拿到證據威脅的人是他,他急了,不惜買兇殺人,就這樣在長明山除掉了莊雨豐。”

她一口氣說完,只覺缺氧。

拿起一旁的冰水仰頭喝了一口,才有力氣繼續。

“我一直覺得奇怪,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動機是什麽。且不說你沒有在席氏重工的股價反彈中得利一分錢,更為自己添上了極其兇險的風險。如果鄭家全自殺爆炸有一分一毫的偏離,席氏重工將毀於一旦,再多的信息也樹立不起它的東山再起。朱茍鷺也不是那麽好控制的人,你利用他犯罪,時刻會有被他察覺的可能,要擔上多大的風險,你比誰都清楚。然而就算是這樣,你還是賭上一切下了手。我一直在想,什麽樣的動機,才能讓你做這樣的事。後來我終於明白了,你是為了除掉唐辰睿,為了讓他在對賭協議中徹底輸掉,為了讓唐盛從此退出席氏重工,成為你的手下敗將。”

世間多少天大的事,算到最後,真相往往令人啼笑皆非。

她碰到這一遭,只覺萬水千山都變了色,再不覆從前。

“哥,”她看著他,眼眶漸漸紅了:“就為了達到這一個目的,你能罔顧那麽多條人命,你瘋了嗎?”

席向桓雙手交握,撐著下頜,從頭至尾保持一個良好的傾聽者姿勢。

他輕聲問:“說完了?”

席向晚面無表情。

他站起來,從冰桶中抽出一瓶純凈水,拿了兩個玻璃杯,給她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先喝點水,讓自己平覆一下。人太激動,就容易出錯。”

他重新坐下來,渾然沒有被質問的犯罪者面貌,仍是一貫的冷靜與溫和,像是十分無奈,為自己辯解了幾句:“向晚,按你說的,我騙過了朱茍鷺,但我連你都沒有騙過,更何況,還有唐辰睿。你認為,我如果真的做了這些事,讓唐辰睿敗走,傷害了唐盛的利益,那麽,我騙得了唐辰睿嗎?”

席向晚深吸一口氣。

席向桓永遠不會知道,她無法原諒他,就是從這一句問話開始的。

“哥,你利用了誰,你明明清楚的,不是嗎?”

她直視他,將自己的罪孽一同認了。

“沒錯,你利用的人正是我。唐辰睿是為了我,把你的所有犯罪都隱忍吞下了。”

那一年,在無名小寺駐足,師父的一些話至今縈繞在她心裏。有一些,她認同;有一些,她始終參不透。師父講,這世間最有佛性的一類人,並非是那一種常年吃齋念佛、循規蹈矩之人,而是另一類,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也有立地成佛的平靜。情人面前會講好一口冤家語,夜深人靜時才知他心中自有信仰。

從前她參不透,這類人該是怎樣一個模樣,甚至暗自懷疑,世間哪裏來這樣的人。後來,她才明白,原來師父從不曾誑她。

世間一個唐辰睿,足夠將這等模樣描繪了。

“在一起的時候,分手的時候,重新遇見的時候,唐辰睿無數次問過我,席向桓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麽。當時我不懂,只當他無理取鬧,吃些無關緊要的是非醋。就認真告訴他,席向桓對我而言很重要,是代替我父親、予我親人般關懷的存在,無人可以代替。他聽了,聽了很多遍,他終於明白,我從來不曾騙過他。對哥哥,不僅僅是喜歡,還有恩情,還有親情。‘喜歡’是可以被時間和年齡消磨的,但恩情和親情永遠不會。唐辰睿知道,他已經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於是他做了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決定,那就是將他知曉的所有真相全部吞下,隱忍不說。只有這樣,才能讓席向晚不至於失去最重要的親人,也才能讓席向晚不再嘗家破人亡的滋味。所以他認輸了,順著你一早就寫好的劇本,在對賭協議中大敗,唐盛從此退出席氏重工,唐辰睿從此解除和席向晚的婚約。”

她垂首,有水光滑落,直直掉在手背上。

難以察覺的痛,才最鉆心。

從前深情無人識,是怎樣一種痛苦?她且管她自己走了,只當他情緒無常,就這樣將他那樣重的真心都辜負了。

在她發現真相的那一晚,她和衣躺在客廳的地毯上,兩行淚忽然就下來了,流進耳廓蓄成一汪冰冷的悲痛,不敢回想他被她傷害了多少回,不敢回想這些年他在她那裏失落了多少愛。

她沒來由地,想起一句老話,澗戶寂無人,紛紛開自落。多麽像唐辰睿,像唐辰睿的為人也像唐辰睿的真性情。

——我且愛過,熱烈地愛過,無人看見也罷,我不後悔。

席向晚控制情緒,不叫淚痕讓眼前這始作俑者看見。

“哥,你收到過唐辰睿的警告吧?我猜得不錯的話,唐辰睿一定警告過你,不要再作惡。然而你終究沒有聽,為了你可以全身而退,為了你可以安然無恙,你繼續犧牲了莊雨豐,將所有罪名推給了朱茍鷺。”

自古有一位黃梅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也未必殺人。

她終於見識到了。

溫柔如席向桓,也能視人如草芥;薄情如唐辰睿,卻以情義二字交人。

席向桓終於笑了。

他揉了揉額頭,像是面對一場無妄之災,無處說理,頭疼得很。

“向晚啊。”

他在轉椅上轉了半圈,長長嘆氣:“你把我懷疑成這麽不堪入目的犯罪對象,我真的……快連感覺都沒有了。我是該生氣,難過,冤枉,還是為自己辯解呢?向晚,且不說你不是這案件的調查人員,你僅僅是憑著你檢察官的直覺,以及一些捕風捉影的痕跡,就推斷出了這麽大的一出謀殺。向晚,你對我太不公平了,我也是會生氣的。”

“你還不承認?”

席向桓搖頭:“向晚,沒有證據的事,是不需要承認的。”

席向晚曾經無數次面對過這樣的問題。

——你有證據嗎?

——沒有證據只會詐我?省省吧。

——廢話少說,有證據就拿啊。

形形色色的嫌疑人在面對審訊時,最大的靠山就是這句話。這可能是對決的時刻,也可能是魚死網破的時刻,總之,走到這一步,雙方都騎虎難下,非要有一方被徹底踩在腳下不可。

她在今晚之前,極力想避免走到這一步。她甚至對席向桓抱有最大的幻想,幻想他始終念著親情,顧著正義,在被揭穿事實真相時會羞愧,會懺悔,會對她說悔不當初,會求她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然而眼前這個席向桓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發現她其實真的從來沒有了解過他,她以為的溫柔不是溫柔,她以為的良知從未曾有。

“莊雨豐保險箱內,有一份席氏重工的工程圖,正是鄭家全爆炸案發生前的工程圖。這是席氏重工的機密文件,文件顯示,莊雨豐是從朱茍鷺辦公室覆印到的。朱茍鷺為什麽會得到?對,是你給的,除了你之外,別人做不到。你看似無意地將工程圖給了他,爆炸案少了這個,根本無法實施。工程圖才可以告訴自殺的人,該在哪裏進行,該用多大分量的炸藥,才能最大程度地確保工程毀壞但又不至於完全無法收拾。”

席向桓傾身向前,為自己辯解:“向晚,你這個說法,是完全站不住腳的。你看見我給的過程了嗎?莊雨豐保險箱內的文件,只能證明朱茍鷺有竊取席氏重工機密文件的嫌疑,而不能將我列為嫌疑人。你是檢察官,你比我更清楚這一點。所以,你不需要用這一點來詐我。”

席向晚紋絲不動。

雙方在沈默中對峙良久,席向桓率先破冰。

他站起來,從冰桶中拿出水果,走到吧臺邊切了一盤,端來給她。

“向晚,我不知道是什麽人、什麽事,誤導你對我有了這麽嚴重的誤會,但我不介意。即使是家人,也常常有誤會。說開了,就好了。你今晚吃得太少,再多吃一點。”

席向晚看向眼前那一份水果。

都是上好的品質,都是她愛的口味,席向桓儼然是將她放在心上的。席向桓也儼然是可怕的,隨時拿得出她的喜好和習慣,來對她攻陷,讓她狠不下心。

“哥,你還是一句真話都不肯說,是嗎?”

席向桓搖搖頭,如同面對一個不講理的妹妹,而他容忍她的胡作非為:“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說才對。如果,你今晚是要跟我談這個,那麽我們無話可談了,結果一定是一樣的。與其這樣,不如你先冷靜一下。”

持續震動的手機鈴聲告訴雙方,席向桓今晚確實沒有太多時間給她。多少人等著他指示,多少事等著他安排。他能容忍今晚她這一場毫無理由的指控,已經非常難得。

他站起來,不再打算多停留:“這樣,你先回去。我們改天再約時間,一起吃個飯,好好聊一下。醫院那邊,有時間我會過去的,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兄妹一場,她再過分,他也會包容。全然不似對朱聘婷,她百般取悅,他連看一眼都不曾。

席向桓拿起車鑰匙,舉步欲走,卻聽見身後不經意傳來一個聲音——

“悅心關愛療養院,我去過那裏了。”

男人身形一震。

像是瞬間被人用刀抵住了七寸,呼吸脈搏不聽使喚。

席向桓全身的肌肉渾然繃緊,溫柔不再,殺意凜冽。

“你說什麽?”

“我方才說,悅心關愛療養院,我去過了。”

“你……”

席向晚沒有轉身。

聽聲音她也知道,他已經不是席向桓。

或者,這才是真正的席向桓。千年的功力,非在絕境之時才會現出真面目。

“怎麽,你很害怕嗎?是害怕悅心關愛療養院,還是害怕你借悅心關愛療養院來隱藏犯罪事實的手段被我發現了?”

席向桓厲聲警告:“席向晚!”

她駭笑。

“哥,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你。恐懼、震驚、瘋狂、毀滅欲。”

世人為名,為利,為權,為欲,生出癲狂,走入那無常道,這些都有。然而他是為了什麽?只為了一個勝負,他甚至沒有從中得一分利,使出的卻是天下人都駭然的殺招,將人性都一並焚毀了。

席向晚沒有轉身,仿佛訴說著一個傳聞中的故事。於她,也是萬般陌生。

“悅心關愛療養院,是什麽地方?去了才知道,原來,‘療養’是假,‘瘋病’是真。那是一家精神病院,被準許關進去的,都是無藥可治的重度精神病患者。裏面的人,真真假假,活在另一個世界。我就是在那裏,見到了鄭家全的妻子,林淑玉女士。她流著淚告訴我,當日鄭家全收到三千萬之後,轉交給她,只讓她帶著孩子好好活下去,她就知道了,他一定會出事。林淑玉同他夫妻情深,苦勸不回,一周後收到鄭家全死訊,林淑玉下定了決心,不要那三千萬,也要查明真相。”

“底層窮苦人家出來的女人不能小看,自有那智慧懂得自保和生存,她沒有去找匯款人朱茍鷺,明白若是找上門去,必是自投羅網。無路可走之下,她想到了誰?沒錯,她想到了席向桓。當日正是席氏重工總經理以一肩承擔企業後果的勇氣聞名天下的日子,聲譽達到頂峰,林淑玉相信了你。於是她找到了你,把知道的收款事件都說了,她以為你也是被蒙在鼓裏的那個人,以為你知道真相後必然會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比她一介弱女子貿然去找警方、得罪朱茍鷺也許還會被報覆的下場要好得多。可是她沒有想到,她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找的就是你。”

“你與她見面之後,一邊安撫她,一邊向她保證,必要查清真相。同時,你找來了醫生,主動提出見她身體羸弱,要為她治病。底層人家的女人,哪個不是三災八痛,林淑玉勞累成疾,早就疾病纏身,看見你主動為之著想,她感謝都來不及,怎麽都料不到你已經動了殺機。你借看病之名,讓醫生借機給她開具了重度精神病患者的診治結果,並且強調註明對社會有極大潛在危害,就這樣將她送入了精神病院。被送進去的人,說真話也無人信,說多了只叫人越發相信精神病得厲害,真正的無間地獄。林淑玉就這樣,被她信任的人,親手毀了。你毀滅最後一個人證的方法,比殺人更狠,不動聲色地,就將威脅你的人料理了。”

她說完,長久的沈默充斥在整個空間。

花葉有鋒棱,命運有三跌三起,對席向桓而言,跌下去沒關系,只要站起來就可以,手段不論。他拿捏著,正欲開口,卻不料席向晚一句話,最後堵住了他的去路。

“哥,知道這個療養院地址,是誰給我的嗎?”

“……”

她眼中有哀傷,連她都不忍:“是席向晴。”

男人猛地擡眼,眼中全然是震驚和不信。

“之前我收到一封信,裏面只有一行字母,以及兩個手寫字,‘當心’。當時見了,我只覺得那字跡眼熟,全然記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直到後來,我才想起來,九年前,我在爸爸的作業本上見過席向晴的字跡,正是那個模樣。人會變,字跡卻不會,她的一手好字,即便是囑咐人當心,也還是那麽傲。我也想起來,席向晴從前最愛密碼游戲,爸爸對我講過,她是一個非常沒有安全感的小孩子,慣用的密碼游戲也會有幾個被她視為貼身的安全策略。我一一去試,終於有一天試出來了,她寫的那行字,翻譯過來正是‘悅心關愛療養院’。”

到了這一刻,席向晚才明白,很多事,非親人不能懂,她自認為年少時喜歡席向桓這麽久,到頭來,也終究是一介外人。

“哥,席向晴才是了解你的那個人,是不是?她和你是親兄妹,她比我更明白真正的你。爸爸當年擔任席向晴的心理醫生,負責治療她的心理疾病,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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