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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C h a p t e r 0 7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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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受累,處夷險如一

半夜,席向桓被電話鈴聲吵醒。

看了看屏幕,淩晨三點十二分。

他略微有些昏沈,接起電話,被特助告知,席氏重工基建項目現場發生爆炸案件。席向桓腦子裏“嗡”地一聲,本能先於思維做出了反應,翻身下床穿了衣服就走。

席向桓飛車去現場,腦子裏一片空白,翻來覆去能想的就那麽兩個字:完了、完了。

這他媽就是飛來橫禍好不好!

鄭家全的名字他連聽都沒聽過,在電話裏聽特助說起嫌疑人情況時,席向桓還本分老實地想了下此人是否曾隸屬席氏重工工作過,因為先前有被虧待的經歷所以報覆。但聽特助講完後席向桓連火都不知該往哪裏發了,鄭家全和席氏重工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先前虧待他的也是別家公司,那公司虧心事幹多了早就遭了報應倒閉了,但鄭家全斷了一條手臂後似乎是和所有重工企業結下了仇,前兩次也分別挑了本市頂尖的兩家重工企業基建工地,都失敗了,這一次挑了席氏重工,炸成了!

席向桓沈痛又悲催:他是要有多倒黴才能攤上這種事。

然而就當席向桓懷著悲催的心情風馳電掣地趕到現場時,卻被接下來英雄般的待遇搞懵了。

現場負責人一步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欣慰至極,高度讚揚:“你們的工程質量,了不起啊!”

席向桓感受著雙手上下三次被人緊握的力道,就知道這是標準的領導握法。他心中了悟,眼前這人在政界的位分絕對不低,圍繞在他身邊不斷匯報著現場情況的各路人馬也證實了席向桓的猜測。

但他現在的心思實在不在拍馬屁這塊,略略和領導握過手之後,說了聲“失陪”,大踏步走向員工區域。席向桓叫來了項目現場的總工程師,厲聲問:“死傷情況?”

總工程師一甩腦門上的汗,見了他就像見了救星,大聲回答:“席總!五個工人輕傷,無重傷,無死亡。”

“送醫院了沒有?”

“已經送了。”

“等下我過去看一趟,醫藥費席氏重工負責。”

“好!”總工程師胸中一暖,表情還沒來得及暖滿三秒,立刻又苦了臉:“席總,工程算是遭大難了。萬幸的是沒塌,但底部基礎遭到了毀損,工程能不能做下去,要看檢測過後的應力變化,校核強度能不能達到標準。但說實話,依我的經驗,這種情況多半是沒辦法靠加固彌補了,很可能……很可能整個工程項目要推倒重建。”

總工程師說完這句話,周圍幾個席氏重工項目負責人皆沈默。

“推倒重建”四個字,在他們眼裏就跟宣判死刑沒什麽兩樣,以席氏重工現在的現金流情況,最多能判個死緩。不做,意味著投標反悔,在行業內的信譽將一夜掃地;做,意味著巨虧,一樣死路一條。

成仁成佞,都在席向桓的一念之間。

當事人卻表現出了超常的承受力。

“如果,檢測結果也支持方才的結論,那麽,”男人頓了頓,繼而擡頭看了一眼在場每個人,加重了語氣:“我們就推倒重建。”

席氏重工年輕的總經理選擇了成仁。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媒體記者拍了個正著。以一桿筆走天下的首席記者自認見慣了人鬼蛇神,也被今晚這一幕深深震撼。媒體人似乎從不遠處那個年輕男人的背影中看見了一種久違的“入世”感,高如號令天下,低如舍身向死,他都入世入得那麽好,不落風骨。

資深媒體做事自然和小年輕不一樣,明白這一行做事不僅要講究真相,更要講究風向。遂立刻向一旁在場的政界領導請示:“您看這件事?”

報,還是不報;如果報,能報到哪種程度?

畢竟,這樣一樁惡性大案,一旦開了口子見報,公眾如潮水般的反應是可以想見的。

領導也是個有魄力的,似乎也有一部分被席氏重工和席向桓的表現打動了,大手一揮做了指示:“報,完完本本地報,真真實實地報。”

“好!”

隔日,新聞出街,“席氏重工基建項目現場發生爆炸案”的頭版頭條刷遍了大街小巷。媒體報導、專家點評、業內預測,將“席氏重工”推向風口浪尖。與其他意外性事件不同的是,席氏重工的這次意外事件幾乎可以確定未來的一片慘烈。分析師只認錢不認人,負責跟蹤席氏重工的各位研究員們連夜趕寫了一份份報告,如雪片般發至公眾面前:席氏重工一旦推倒重建,將損失數十億。

股價應聲而跌。

席正惜女士被這飛來橫禍擊倒,血壓出現問題被緊急送進了醫院,險險保住一命。席董事長不在,席氏重工就只剩下了席向桓。大難當前,席向桓掌舵之下的席氏重工表現出了和母親掌權時截然不同的風格。這就是一個老實人的窩,與前任董事長強調“流血、犧牲”不同的是,現任最高長官的席向桓反覆強調的是“本分、良心”,底下人自然跟著照做,於是股價應聲跌得更慘烈了。

兩天後,一篇深度報導橫空出世,正是出自當晚目睹了爆炸案一線情況的知名報刊首席記者之手。

首席記者主筆,功力了得。

媒體人看問題,自然和資本圈分析師不一樣。分析師都是拋開良心做事的主,天災人禍對他們來說都能用“黑天鵝”三個字形容,落腳點永遠都只在利益二字,其他旁的別的情感因素對他們常年歷練而成的鐵石心腸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但媒體人不一樣。

中國的媒體人向來是最奉行理想主義的一類人,他們追求真相和公義,也追求人性和良心。一個人做到首席記者,那就更不一樣了,這意味著他很可能是那一種要麽不出手、一出手就必須力挽些狂瀾的戰將。

一篇深度報導,將當晚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公之於眾:席氏重工是如何單憑質量二字一力頂住了惡性意外事件的傷害,又是如何一肩承擔起一線員工的生命重托;席氏重工年輕的總經理,更是如何在明知前方死路一條的情況下,仍然選擇道義成仁的。

來遲的真相,掀起了更壯闊的輿論聲勢。

人們既震撼,又感動。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個“道”是什麽,千百年來,誰說得明白。席向桓用不辯駁只成仁的方式向所有人告知了他的“道”,他信這個,夕死可矣。

洶湧的聲勢一夜間如潮水般湧向席氏重工。

連尋常老百姓都紛紛跑向席氏重工的項目現場,鮮花禮物堆滿一地,用無聲的方式感謝過硬的基建質量一力扛住了這方圓百裏的百姓安全,沒有讓爆炸事件讓這裏血流成河。

股價是最反應人心的,在聲勢浩大的應援之下,席氏重工股價絕地反擊,上演了一出人性戰勝資本的漂亮反擊戰。甚至有人在投資者峰會上號召,要人人出一份力,共同讓席氏重工這樣的良心企業度過難關。

中國十四億人口,信心永遠比黃金重要。

這一條硬道理,又一次被證明是對的。

唐辰睿第五次打電話給席向晚,電話終於接通。尚未等他來得及說什麽,只聽見向晚的聲音匆匆傳來:“我現在很忙,一會兒打給你。”

這句話唐辰睿已經聽了整整一周。

從席氏重工發生爆炸案意外開始,席向晚的電話就開始處於難以接聽的狀態。偶爾一兩次接起來,也是匆匆別過,只說一會兒打給他,但唐辰睿始終沒有等到過她的“一會兒”。後來他明白了,她心裏掛了家人,再沒有位置給他了。

席家出事當晚,席向晚就回去了席家。幸而有她,席董事長被擊倒送醫院,席向晚臨危不亂,當席向桓一大早從項目現場趕至醫院,被醫生告知席正惜女士已脫離危險期,幸好有席向晚小姐及時送來。

席向桓走過去,和向晚緊緊擁抱。

兩個人,單用一個動作,就將骨血融合的親人之姿表達得那樣好。

後來那一晚,兩個人在病房客廳的沙發上並排挨著睡了一晚。席向桓環著她的肩膀,她就那樣靠在他左肩,聊著項目現場發生的種種,再聊到向晚送席母來醫院後發生的一切,聊著聊著,向晚就那樣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對他說“哥,沒事的”,席向桓楞了下,半晌之後,仿佛汲取了莫大的能量,用力反握住她的手,低聲“嗯”了一聲。兩人都以為,公司危難,母親急病,這將會是一個難以熬過去的夜晚,最後卻都伴著淺淺的呼吸,一夜安睡。

這天下的避苦之道終於還有一條留給了我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

朱茍鷺可高興壞了。

席氏重工股價暴跌的那幾天,朱老板心如死灰,原本以為和唐辰睿的對賭輸定了,甚至已經做好了認一回衰的準備,沒想到幾天後,竟然迎來股價的絕地反擊!股價在手,天下我有。朱老板腰板又挺直了,鑒於席向桓此刻一定毫無心情去和唐辰睿硬碰硬,那麽這件事他這個合夥人就代勞了。朱老板一通電話打到了唐盛執行總監辦公室,接電話的是韓深,朱老板大度地表示無妨。韓深是唐辰睿的心腹,這個電話誰接都一樣。朱老板快人快語,直言相告:和唐盛的對賭結果即將分曉,還請唐總監明示一二。

老實人韓深氣得手抖。

唐辰睿卻一反常態,接到韓深電話時也只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後告訴韓特助“一星期後去公司”,任性地玩起了消極怠工。

電話不接,敲門不開,韓深簡直不想認他這個老板。唐辰睿身上總有種散漫的氣質,無論是唐盛還是執行總監,對他而言興趣都不大,會坐在家族企業最高執行人的位子上這麽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給他已故母親的幾分薄面。韓深常常覺得,哪天唐辰睿腦筋短路起來,很可能會撂擔子不幹。可是韓深萬萬沒想到,這一天還真就來了。

唐辰睿將自己關在書房關了三天,書房的全息投影屏幕上散落著各種資料,隱約能看見資料上“席氏重工”四個字樣。男人坐在屏幕後的沙發上,手指無意識地重覆三個動作,點擊、放大、關閉,立體投影頁一幅幅地移到他面前。他目光冰冷,似有殺心。看得越久,殺心越重。

三天後的傍晚,唐盛年輕的執行人出現在了一棟別墅的庭院外。

這棟別墅依山傍海,白色建築群掩映在群山綠蔭之下,精致絕倫。通往別墅的山道從山腳處就被標志為“私人區域”,唐辰睿親自開車,一路行來暢通無阻,可見是這家的熟人了。黑色跑車在庭院外緩緩停下,男人熄滅引擎,擡頭掃了一眼庭院門牌。獨一無二的玫瑰家徽雕刻其上,訴說著屬於“唐家”的四海八方。

庭院門開,走出一人,正是府邸管家。

管家姓李,唐家上下稱他一聲“李叔”。李叔在唐家十二年,唐家現任掌權人對他有過一個評價,做事穩,做人沈,用著很放心。一句話,撐起了李叔在唐家的地位。李叔活到這個歲數,最明白的就是在唐家該做什麽、怎麽做。有一類人的手腕和心性,幾乎是沒有邊界的,唐家現任掌權人就屬於這類人。

李叔笑臉迎客,微微一鞠:“唐總監,等您多時了。”

唐辰睿反手推上車門,一笑:“唐易好大的架子,連迎一下客人都不肯吶。”

李叔笑意不減:“易少陪著我們夫人呢。”

“……”

唐辰睿扶了扶額,意料之中。跟著李叔走進庭院,他有種強烈的預感,一盆狗糧即將撲面而來。

唐易一點也沒讓他失望。

這對夫妻很有意思,才吃過晚飯,就抱著小朋友進了臥室。回想當年唐易單身那會兒玩得瘋起來的樣子,唐辰睿幽幽地想,那會兒可真沒看出來,唐易這家夥身上竟然還有死宅的氣質。

主臥室內,紀以寧正抱著快要一歲的唐允痕小朋友講故事。小朋友正處於好奇的年紀,一雙肉肉的小手抓住她胸前的紐扣不放,將她的領口衣襟拉得低低的。紀以寧是寵慣了他的,索性雙手一抱,又哄了他一會兒。

一旁有人看不過去了。

唐易默不作聲地,左臂一伸,將小朋友肉嘟嘟的小手一點點從紐扣上拿開。

他語氣不善:“唐允痕,你可以啊,不聲不響地會解人家衣服了。”

“……”

紀以寧無語極了。

她轉頭看他:“你這個人,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啊。”

唐易看了她一眼,柔情萬種,又盯了小朋友一眼,把小朋友嚇得直往媽媽懷裏躲。紀以寧不忍心了,她常常見不慣他這樣,仿佛下一秒就會換一個人。唐家上下懼他已久,現在連唐允痕小朋友都本能地懼父。

紀以寧將小朋友抱向他,偏頭一笑:“這是爸爸的襯衫紐扣。”

唐易的襯衫紐扣很特別,雕刻唐家獨一無二的家徽,四瓣玫瑰的下方有玉石鑲嵌。小朋友正處於喜歡抓握的階段,擡頭直勾勾地看著爸爸,肉呼呼的小手伸出來,抓到了面前的紐扣怎麽也不肯放。這還是一個尚未懂得珍惜名品的小朋友,抓住了紐扣還咬了兩口,在爸爸價值不菲的襯衫上留下一灘口水漬。

紀以寧難得地有興致:“你向來不喜歡別人碰你,那麽,允痕呢?”

唐易一笑。

他合上手裏正在看的文件,丟在一旁,從她手中抱過小朋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對兒子教起了旁門左道的東西:“吶,男人解人衣服要這樣動才對……”

“……”

紀以寧根本跟不上他時刻在欲望邊緣的瘋狂試探。

他握著小朋友肉肉的小手,若有似無地解開了三顆襯衫紐扣,領口大敞。他做慣了壞人,偏頭對紀以寧道:“他解開的,你負責滅。”

“……”

紀以寧臉上迅速泛起潮紅,將小朋友抱過來:“你不要亂教允痕,我不和你說了。”

興致剛被撩起來,怎麽舍得放手。壞人長臂一撈,將人抱近身,剛要喊人將唐允痕這個小燈泡抱走,只聽見門口傳來一聲“噗噗”悶笑。笑聲實在憋不住,唐辰睿那張欠揍的臉出現在了房門口。

“嗨,”偷看人家隱私,唐總監毫無良知,滿臉寫著意猶未盡:“你們真是太讓我羨慕了。”

唐辰睿跟著唐易走進書房的時候,情緒還沒從方才那盆大號狗糧中緩過來。

紀以寧抱著肉嘟嘟的唐允痕,被唐易撩得手足無措的樣子,怎麽看都是男人的終極夢想。唐辰睿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書房的沙發裏,就像坐在自己家裏一樣,發自內心地羨慕:“你們怎麽能這麽讓我羨慕?怎麽能?”

“唐辰睿。”

唐易不鹹不淡地叫了他一聲,警告意味濃重。

“OK,OK。”

唐總監向來是聰明人,唐易的便宜還是不要想著多占的好。他解開衣領的兩粒紐扣,笑笑:“好歹給倒杯水啊,朋友。紀以寧怕冷你就把家裏溫度搞那麽高,熱死我。”

唐易走到一邊,給他倒了杯威士忌,又拿了冰桶過來,放到他面前:“你自己加。”

唐辰睿真就沒客氣,放了三塊冰塊,擡手一晃,一飲而盡。

唐易看了他一眼,在他對面的沙發坐下,開門見山:“說吧,找我什麽事。”

沒等唐辰睿開口,男人又將手邊的一整瓶威士忌順著大理石桌面移至他面前,聲音清冷:“不用兜圈子了,有話直說。你向來不愛喝這個,什麽心事能重得讓唐總監連喝酒都不挑了?”

唐辰睿眼神一挑,用力握了握手裏的透明酒杯。

就在方才那一個動作中,唐辰睿完成了從怔楞到反應的過程。他笑了笑,放下酒杯:“你厲害啊,倒一杯酒來試我。”

唐易不可置否:“沒辦法,你這個人太難搞。”

對面的唐總監被他這吹捧逗樂了,“哈哈”了一聲,笑聲未落,手裏“啪”地一聲,一張照片已經被推至唐易面前。唐辰睿再開口,已全無笑意:“你幫我,查這個人。”

唐易視線一掃,給出評價:“這麽有名的人,上下皆知,你要我查什麽?”

“查上下都不知道的事,查瞞天過海的事,查骯臟卑鄙的事。”

聞言,連唐易都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

唐辰睿是一個鮮少外露情緒的人,尤其當敵我雙方實力不明的時候。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除此之外,他更像是一個享受情調的公子哥,當他露出殺手模樣的時候,前後時間總是算到最短的那一刻,一摸案上杯盞,熱酒尚溫。像今晚這樣沒頭沒尾就露出狠勁,暴露心事,對唐辰睿而言極少見。

唐易沈思:“這件事對你很重要?”

“對,”對面的男人毫不否認:“將來我的人生選擇,都在裏面了。”

這個世上的很多事,有了開始,就由不得人結束,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那些情情愛愛、恩恩怨怨。

作為朋友,最好的方式,也只是盡己所能,幫一把而已。

唐易點頭,代表這樁棘手之事,唐家接下了:“好,我幫你查。”

半個月後,某一個傍晚,席向晚忽然發現,好久沒有聽到唐辰睿的聲音了。

席正惜女士入院之後,表現出了短暫的生活無法自理現象,手腳皆有些不聽使喚,醫生告誡家屬務必時刻留心,以免有後遺癥並發。自清醒後,席正惜女士一直住在醫院,席向晚寸步不離,一日三餐都由她親自照顧。

席向桓為席氏重工的意外事件忙得焦頭爛額,但無論再忙,總會驅車去醫院過夜。席正惜女士的病房套間外有休息室和客廳,有時席向桓就睡客廳,有時兩兄妹也會在客廳坐一晚,聊會兒事。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話題沈下去時席向桓總會倒一杯水給她,將兩人之間的沈默掩飾些。

席向晚不知怎麽的,會想起和唐辰睿在一起的樣子。那家夥是個會聊天的,區別只在於他想不想撈她一把,他撈她時總能把場面撈得很好,他不想撈她時也能讓他生出一些逗她的樂趣。就這樣,不知從何時起,她和唐辰睿之間的相處已經成為了她最習慣的那一種方式,會有人護,有人陪,有人撩,有人解。誰也不必想著今天該怎麽聊,明天該怎麽哄,即便不說話,彼此對視一眼,就已經把什麽都說了。

向晚有時會惶恐,她這個未婚妻做得真越界,都做出夫妻的感覺來了。

這一晚,醫生晚間查過房,她餵席母吃了藥,陪她說了一會兒話,照顧她睡下之後,向晚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揉著酸痛的左腿。

她的左腿受過傷,膝關節和腳踝都落了後遺癥。這一陣在醫院和檢察廳之間跑,舊傷覆發,一到冬季陰雨天,就酸痛不已。向晚從抽屜裏拿出兩副藥膏,一邊撕著,一邊拿起電話,撥下了唐辰睿的號碼。

電話那頭無人接,再打,索性被拒聽。

“……”

向晚無語極了。

不知道那家夥又發什麽脾氣,一身公子哥的毛病這輩子是別指望他能改了。向晚給他發短信,一個字一個字地摁鍵盤:“在家嗎?這幾天醫院這邊的事好多了……”

還沒來得及發送,左腿膝關節就被一雙手掌溫柔地貼上了一副藥膏。

向晚擡頭,席向桓不知什麽時候來了,正彎下腰將她手邊撕了一半的藥膏拿過去,動作熟練地撕下塑封,屈膝半跪,將另一副藥膏也貼在了她的左腳腳踝上。

女生的腳踝總帶著一絲私密的味道,白皙又光裸地被人握在手裏,暧昧頓生。

席向晚本能地一掙,掙脫了席向桓的手,也掙掉了手裏的手機,那條編輯了一半的短信終究發送失敗,孤零零地躺在了草稿箱裏。她險些有些接不上笑容:“什麽時候來的啊?都沒聲響。”

席向桓仿佛閑話家常:“怕你睡了,所以進來時盡量不想吵醒你。”

他說了謊。

他推門進屋,見到的就是方才那幅畫面。她一個人,低頭抱著手機摁鍵盤,費力思索,又享受這一刻的費力,不自覺都有笑意了。他看了一眼就明白,她在給誰發短信。每當這時他都會很矛盾,這樣的矛盾已經跟了他整整九年,當他和她以兄妹相稱過日子時,他都會小心地控制住內心隱秘的越界欲。

男人起身,坐在她身邊,視線未曾從她舊傷覆發的左腳抽離:“當初你警校畢業三個月,執行任務就弄傷了腳,我帶你來醫院,治了幾次你就不肯再來了。這件事我一直想說你,沒想到時間卻過得這麽快,想說你連機會都沒有了。”

向晚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一時楞了下。

她下意識地就想起,她當初不肯再跟著他來醫院覆健,是因為有一晚,席母對她告誡了一句:席向桓很忙,可以的話盡量不要分他的心。話說得不重,意思卻很好地表達到位了,席正惜女士臉上那一類中產階級以上人士才會有的高貴的冷淡,讓席向晚在一秒內回到了自己應有的位置。

事情已久遠,如今想起來也早已沒關系。向晚對他笑了下:“沒大礙。這兩天走路多了點,走得也快了點,所以崴了一下,註意下就可以了。”又想到了什麽,連忙對他交代:“阿姨也沒事,醫生說情況好轉了許多。我想,在醫院多住一些日子,穩妥些。”

席向桓點頭:“嗯,每晚我都會過來陪她。”

向晚順口問:“那朱小姐呢?”

席向桓像是沒想到她會提這個,又像是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個未婚妻這回事,一時間看不出情緒地轉頭看了她一眼。

向晚這才意識到,她似乎提了個讓人難以回答的問題,改口道:“啊……我的意思是,近來意外這麽多,你都沒有時間陪未婚妻了。我想,晚上我在醫院陪阿姨就好了,你可以空一點照顧一下私事。”

“不要緊,我沒有私事。”

“……”

向晚擡頭看了他一眼。

坐在她身旁的,是一張雖然溫和、卻無關痛癢的臉。似乎誰也別想惹他,他也不在乎會惹痛任何人。向晚不明白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進化出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個樣子的,當她察覺時,他已經完成了所有的進化。他端著這副新的身體,反抗、犧牲,或是傷害、承受,都不在話下了。

向晚忽然起身,模糊間升起一個暫時躲避的念頭:“那……今晚你在這兒,我就先回家了。我也好久沒回家了,總得回去看一下。”

席向桓在聽到“回家”兩個字的時候目光如冰。

她回哪個家,回誰的家?她回的是她自己的家嗎。她流離失所了二十六年,連席家都從未真正在她心上成為過“家”,現在她要回的那個地方,竟然已經是“家”了?憑什麽。

男人出其不意地叫了她一聲:“向晚。”

“嗯?”

他起身,與她對視,告訴她一件事:“你放心,很快地,你就可以真正回家了。”

席向晚正在將單肩包背好,聽到這話,明顯理解不了,又“嗯?”了一聲。

席向桓聲音平緩,一字一句:“唐辰睿和席氏重工之間有一個對賭,如今看起來,不巧,他輸了。按規矩,唐盛將退出席氏,唐辰睿和你的婚約,也將從此無效。”

唐易再次見到唐辰睿,是在唐家隱秘的本部府邸。

一座古堡,歷經百年洗禮,外墻有舊式的剝落痕跡,盛開的血紅色玫瑰四季不敗,整座建築呈現出浸淫歷史的黑色,光影泯滅,唯它坐鎮。

通往書房的長廊,幽幽燃著蠟燭。書房門外重兵把守,清一色的黑色西服,在黑暗中透著血腥味。很多年前,紀以寧曾在這裏誤闖過一回,目睹了背叛、陰謀、生殺、血染,她和唐易皆被卷入局中,兩敗俱傷。後來,這裏就成了禁地,連紀以寧都未曾再踏入過半步。

唐辰睿不緊不慢,步履沈穩。

這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他是見得了光的,是公眾面前的唐盛執行人、上層新貴;他在暗處也玩得那麽好,和唐家交往過密、尊重生殺條款、適度參與游戲並且保持緘默原則。不對任何一方排斥,也沒有任何一方排斥他,“逢源”二字幾乎就是為他量身制作的全部概括。

就是這樣一個唐辰睿,此時坐在了唐易面前,手裏拿著一份調查資料,目光冰冷。

唐易對他這個反應表示理解,意料之中:“你要我查的,就在你手裏。唐家做事有唐家的規矩,我不能告訴你這份結論是怎麽來的。我只能告訴你,我可以擔保它的無誤。當然,你接不接受就是你的事了。至於真相,信不信,由你。”

薄薄幾頁紙,一樁驚天陰謀就此撕開,在他生命中刺了一刀。

唐辰睿忍不住捂了捂腹部。

他尚未覺得惡心,柔軟的腹部已經禁不住隱隱作痛。

唐易看了他一眼,明白他正在經歷、即將經歷什麽。基於朋友立場,提醒他:“戰爭,誰都不想,但到了一個地步,又誰都會想。它固然是不人道的,但它允許一個人做非暴力時不能做的事,解決非暴力時不能解決的問題。你猶豫,別人未必會猶豫。”

他看得透他的心事:“你猶豫,是因為,你還有你想保護的人吧?”

唐辰睿忽然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打火機。

動作漂亮地按下,火焰噴薄。

白紙黑字的真相和陰謀,都在一瞬間化為灰燼。

火光背後是一張平靜的臉,他從未有過這般篤定,膽敢對唐易警告:“這件事,你知,我知,不可以再有第三個人知。”

唐易看著他。

何其有幸,他有機會看見唐辰睿最完整的一面:愛,責任,冷靜,勇氣,堅韌,力量,道德約束,以及,悲天憫人。

這麽好的一個人,他都要替他委屈了。

“唐辰睿,”他提醒他:“心軟,要不得。”

這一天,席向桓三十一歲生日。

朱茍鷺這幾天就像屁股粘在了席氏重工的椅子上了,明示暗示要召開會議,讓唐辰睿把態度表示了。朱老板手下的主辦會計早已算好了一筆賬,唐辰睿手裏的股權讓出來,分到覆隆的部分足以增厚一部分可觀的利潤。可是席向桓不知怎麽的就是不急這事,他就像個標兵似地這幾天都忙著在醫院、工地救死扶傷。他不急,朱茍鷺也不好多催。事實上,朱老板這個耐人尋味的舉動恰恰反應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對席氏重工,他垂涎三尺,卻又謹小慎微;對唐盛,他渴求勝利,卻又惶恐忌憚。

得知這一天是席向桓生日,朱老板就更加不好多留了,說了些“恭喜哇,多福多壽”之類的場面話,就離開了。

晚上九點,席向桓拎了一個蛋糕出現在了醫院病房。

席向晚從來不會把他的生日忘記,這一年也不例外,算準了時間在他到來之前做好了三碗湯面。席正惜女士今天也格外有精神一些,推遲了吃藥的時間,兄妹兩個就在病床邊陪著,一起吃了蛋糕吃了面。三個人都不是外露情緒的人,祝福語聽上去也略顯平淡,“生日快樂”、“謝謝”、“最近辛苦了”、“還好”,二十多年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拘泥於形式的平淡。在發生過那麽大的意外之後,在這樣一個晚上,在這樣一間病房,人間尚且還能三人相依,那些平淡的話頓時也顯得溫馨了。

人在病中,總容易脆弱,連席母也不例外,想得多了,忍不住苦澀:“若是向晴還在……”

病房中有一秒寂靜。

席母不愧是獨自撐持席氏重工半輩子的人,苦澀過了一秒就被她收了回去:“還好,這一陣子有向晚幫忙。”

前後不過兩句話,已經讓席向晚心裏重重一沈,又重重浮起。

沈下的是傷感,浮起的是欣慰。

一直以來她都明白,席向晴之於她既是劫難又是機會,她讓她失去了父親,也讓她成為了席向桓的妹妹。在經歷了不正常的歷史之後,他們所有人都在不正常的環境下嘗試過著一種表面正常的生活,並且希望未來也能維持正常下去。直到每一次面對“席向晴”三個字時,裝不下去為止。

向晚開口,飛快地截住了快要蔓延的悲劇:“阿姨,你放心,我在呢。”

主治醫生扣門,及時化解了病房內的這一場沈默。

席母做了檢查,吃了藥,和醫生聊了一會兒,就在藥性作用下睡了。

兄妹二人移步去了客廳。

一盒蛋糕還剩下三分之一,席向桓道:“咱們兩個把剩下的一起解決一下,就不要浪費了。”

“嗯。”

這會兒只有兄妹兩人,席向桓切蛋糕的方式也不像方才那樣中規中矩了。他將最上層的芝士奶油橫刀切了下來,放入餐盤,又將下層的蛋糕剝離了下來,單獨放入另一個餐盤。放下刀叉,他順手將那一份芝士奶油遞給向晚:“你的。”

向晚接過來。

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她不愛吃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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