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時人正欲出園來，卻聽見身後有聲音在喚他：“且站住。”他扭項一看，一女子靜靜立在不遠方曲檻處的樹下，走近看來，卻是一道姑模樣的女子。時人心中暗道：“莫非她便是妙玉！”於是忙道：“你可是住在櫳翠庵中的妙玉師傅？”那女子聽時人如此說，乍了一驚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名號？你非園中之人，你是哪裏來的？”時人表明了身份，又道：“我不獨知道你的名號，我還知道你早年住在南邊玄墓旁的蟠香寺中，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才北上進了京來。又幾年前賈府為了元妃省親之事，下帖子將你請到了大觀園櫳翠庵中來了。”妙玉聽完時人這一席話，句句是真，心中更是暗驚。便道：“若不嫌棄我庵小廟破，請到庵中一敘。”說罷也不等時人答言，轉身便往山上走去。

及到了庵中，她又道：“你還知道些什麽，這禪房並無閑人，你可直說。”先前時人還納悶，她這麽一個孤高自傲、目中無人的人怎麽會讓我這個陌生人到櫳翠庵裏來。此時時人才明白：“她聽我剛才說是打南邊游歷而來，又見我說出她的名號，定是當我知道她身世內幕之人，故而才引我到這裏，好趁四下無人問個究竟。我索性就將計就計，試探她一番。”便說道：“我還知你師父圓寂前曾給你留下遺言，囑咐你有生之年，不宜回鄉。你好讀莊子，自稱為‘畸人’，為人孤僻，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你目。但你卻在寶玉壽誕時送去賀貼，並署名‘檻外人’，可見你心性很高，不與俗人相交，這園中能讓你青目的除寶玉外，也就一二人。所謂‘太高人欲妒，過潔世同嫌’，面對世俗之人的風言風語，你卻從不側目，但是——”妙玉忙道：“但是什麽？”時人接著道：“但是你雖名義上出家為尼，住在寺廟中，但你心中卻並非四大皆空，萬緣俱寂。此所謂‘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也。”妙玉秋風不興的眼眸忽飛過一絲閃動。時人接著道：“你不念佛，卻讀莊子；你不誦經，卻作詩詞；你不受戒，卻外通書信。可見你並非是出家之人。”妙玉兩頰微紅道：“你說的很對，我並非‘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之人，我皈依佛門，帶發修行，也並非從小多病，怕養不活。我實有我的苦衷。”時人道：“有何苦衷？”妙玉泛起兩眼淚道：“我祖籍本在蘇州，自幼生於世宦書香門第，小時也曾是錦衣玉食眾人寵愛的千金小姐。因家父極愛搜集奇珍異寶，行事張揚，故而招人妒恨。有一年忠順王之子奉命南下江南，不知是從哪裏打聽到，說我家中藏有幾樣稀世古物，便找上門來意欲重金購買。誰知家父是個視收藏之物為性命一般的人，無論對方出多少銀兩，施什麽樣的恩威，我爹都誓死不賣。後來這王爺之子一怒之下，夥同蘇州其他官員捏造了罪名誣陷家父，將我爹下了大獄，迫害致死。接著還被抄了家，家中老小男女都被遣散，家母也被迫自盡。我原本也難逃一死，只因奶媽憐我幼小，便偷偷將我抱出，對外只慌說時自己撿來的女兒，但又恐紙終究包不住火，便又將我送到了蟠香寺中，躲難安命。幾年前師父臨終時告誡我不可回鄉，也只為了怕我被人認出，招致禍端。又囑我自在京中等候，到時自有我的因果，我才找了借口，進了京來。”

時人聽罷嘆息道：“想不到你竟有如此一段可憐可嘆的身世。”妙玉也嘆息道：“世人都說我怪異，目中無人，只不知我幼時有如此一番刻骨銘心的變故；二則我自幼在庵廟中長大，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早已看淡，所肯親近者只一二可傾可訴的‘知音’罷了。時人笑道：“難怪你只與寶釵黛玉寶玉三人往來，其他人你卻一概不理。”妙玉道：“確是，我度這園中只他三人尚可交心。”說罷她覆又正色道：“如今我只有一事未能放下，因而塵緣難了，紅塵不破。”時人道：“何事？”妙玉道：“父仇家恨。”時人道：“你也不必憂心，世人都言因果報應，你是出家人，最應明白。佛祖雖無情，但因果報應卻是天理輪回，作惡之人終究會得惡報。”妙玉聽他如此說，便笑道：“此言差矣，佛祖豈是無情？佛祖若無情，又怎會去解救世人，普度眾生呢？”時人道：“佛若有情，又因何讓你們這些出家人斷絕七情六欲，恪守清規戒律？不但如此還任由世人蓋寺修廟，受人供奉？可見佛祖非但無情，還虛榮貪財。”妙玉笑道：“出家人只有除掉自身雜念，先救贖自己，方能去救贖他人。佛祖之情並非世俗之小情，佛祖之情乃是大慈悲、大憐憫之大情，豈不聞佛曰：普渡慈航，眾生平等？至於起廟拜佛又跟佛祖有何幹，不過是僧侶為求自活，想來的活路罷了。偏世人迷信，紛來祈願求福，捐財換得安慰，這又有何不可？”時人笑道：“依你所言，佛祖竟是有情的。若佛祖有情，則信佛之人便也是有情的，你也可算是信佛之人，可見你定非無情之人，只是面冷而心熱罷了。”妙玉亦笑道：“這話算是有幾分明白。”說罷，喚人端來茶水，時人再略坐了一坐，便起身道擾，妙玉將他送至庵門外，時人腳踏石磯，忙又回身道：“我仍有一事不解，須要求教。”妙玉疑道：“何事？”時人道：“為何剛才會叫住我？依你的脾性斷是不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的。”妙玉笑道：“你可記得前些天在凹晶溪館麽，那日我碰巧走到那裏，忽聽到一人在水邊吟出了黛玉和湘雲聯詩裏的一句，當時我沒看真切，今日在園中遇到你，方又想起那晚的事，認出那人卻是你，故叫住了你。你不問我也忘了，我也正要問你，你如何知道他們聯詩的句子？”時人道：“原來如此，那日我隱約看見湖對邊有一個人，沒想到竟是你。”說罷又笑道：“至於我為何知道他們的聯詩，改日若有機會，我再細細說與你聽。”說罷笑著沿著石道走下山來，妙玉見時人不願多說，也就不再問，便自掩去了山門不提。

第二日，時人命工匠將東西一一打包停當，便打發他們先行回去。又過了一日到今日，賈蕓將工價與他結算完畢，又雇了一輛車停在榮府後門上等著。這會兒時人正同賈蕓賈芠二人往外走去，寶玉卻走了來，笑道：“知你今日就要走，園中眾人昨兒想了一日，也不知送什麽禮物與你好，便將那日詩社各人作的詩詞讓三妹妹又謄寫一份，各人都贅了名，送與你做個紀念。”時人笑接過詩集道：“多謝。也請代我轉謝各位姑娘們。”說罷寶玉又拉他的一邊，從袖中掏出一五彩絲線編織的香囊，悄聲道：“我這裏還有一樣東西，是琴妹妹單獨送給你的，她不便親來相送，你心裏明白便好。”說罷將香囊遞給時人，時人接過香囊攤在手掌上，一股百合清香便撲鼻而來。收了香囊，便將自己戴的一個紅麝串取了下來遞給寶玉道：“請將這串手鏈回贈與她，以表我心。”寶玉笑道：“如此甚好。”說罷二人覆回到賈蕓二人處，寶玉又道：“你家去後，無論是走是留，抑或遷了住處，一定打發個人來送個信，也好常聯系。”時人答應著，便同賈蕓二人出了府門，上了馬車，便徑直往西城門外趕去。

出了西城門便一路往北行，時人同賈蕓二人在車上一行走一行說著話，等車走到積玉莊處，忽聽到路邊的山石後有哭聲傳來。隱隱約約聽見那人哭的呼天搶地，好不淒慘。停住車，三人便齊趕到大石身後一看，只見一長的肥面大耳、腰圓腿粗之人坐在那石根處，靠著石頭挺著大肚皮在那放聲大哭。那人涕泗滿面，直哭的撕心裂肺、地動山搖一般。一面哭一面嘴裏還嚎叫著：“小柳兒啊，你這是何苦啊，狠心拋了兄弟我！”賈蕓上前去一看，認出了他，忙扶住道：“這不是姨太太家的薛大爺嗎？你怎會到這荒郊野地來，還這般模樣，何事令你傷心如此呀？”時人聽賈蕓叫他薛大哥，又見他身形體貌，便料定此人必是薛蟠無疑。賈蕓欲將薛蟠扶起，可哪裏扶得動，那薛蟠竟比一頭母豬還沈。賈芠見狀也上前去搭手，那薛蟠自顧嚎哭著，依舊紋絲不動，賈蕓二人無法，只得罷手。又在邊上說著安慰之話，薛蟠只顧哭也不答應，嘴裏又嘟噥道：“小柳兒啊，娶不了三姐也就罷了，犯不著斬了頭發出了家，叫兄弟我如何是好！”一行淚一行叫。時人聽他嘴裏之言，明白過來，他此番定是為了柳湘蓮，忙道：“蕓哥，你也不用再問了，定是為了那柳湘蓮無疑。”薛蟠聽有人說出柳湘蓮的名字，忙止住哭道：“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我家小柳兒的名字？”時人笑道：“感情是柳湘蓮為了尤三姐之死，一時自責想不開出了家，你才如此這般？”他又哭道：“可不就是，那三姐兒死後，小柳兒便沒了音信，我差人四處打聽，今日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卻早出家做了和尚，讓我一頓好找不說，竟就這麽棄我而去。”賈蕓道：“我只當是為何事哭成這樣，原來卻是為了一個戲子。”時人道：“你好生糊塗，他如今出了家，也算是一件幸事，何至哭成這樣？”薛蟠聽罷忙道：“哪裏是什麽幸事？小柳做了和尚，我也不活了！”時人笑道：“他出家必是因為自責，他見尤三姐如此絕色一女子卻又如此剛烈，不惜為他一死，他心中定是又羞愧又自責，一時無法想通，便揮劍斬斷情絲，遁入了空門。不過出了家人還活著，命還在，這總比他一時想不開拔劍自刎丟了性命要好。”薛蟠止住哭，怔怔聽我說。時人又道：“他如今出了家，一來可以求得自我安慰，二來也是為尤三姐真情所感動，自願孤獨一生來償還欠她的情債。你若真心念及兄弟之情，必是要成全了他才是。”薛蟠泥豬一般滾將起來道：“如何成全？你快說來，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替他辦了。”時人笑道：“真如此，你便捐一筆錢與他出家的廟裏，幫他把廟堂修葺一番，以後再每年供奉些香火錢，讓他能安心修行，便是成全他了。”薛蟠笑道：“這主意好，這主意好！我這就回去找人辦去！”說罷用袖子抹了一把淚，一溜上了馬，道：“敢問兄臺高姓？改日也好設酒酬謝。”時人道：“何必言謝，改日有緣自會再見。”薛蟠聽罷方笑著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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