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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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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陸秧秧不常去村子裏。

確切說,除了張百裏,住在山谷的其餘幾人都不常進村子。

村子裏住著的人,無一不心懷傷痛,他們不是幼喪所親的孩童,便是中年失侶的未亡人,甚至還有幾位白發送黑發的老人。陸秧秧未能查明真相、也沒能為他們報仇,即便沒人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她每次去村子時看到大家和善的目光,仍舊愧疚得心口重擔沈沈,回來後幾日都睡不好,總是從噩夢中驚醒。

但今日是阿桂和大賢女兒的洗三,她必須得去,還得去的歡歡喜喜,盡興而歸。

看到她來,村子裏的大夥兒也是喜上眉梢。

她同晏鷺詞剛一到,婦人們便笑著迎了上來,推著他們到了廂房,拿起銅錢串往他們的頭上戴,說是為了討吉利。

陸秧秧倒是隨她們高興,而且銅錢洗得幹幹凈凈的串在一起,系在發鬏上叮當作響的還挺好玩,她就是擔心晏鷺詞會不習慣。

不過晏鷺詞比她想象中的要乖得多,一動不動的任她們擺弄,被扯到了頭發都沒吭聲。

他這樣的乖巧,本身又長得好,纏上銅錢後,十分像是俊秀的請福仙童,惹得婦人們連聲地誇讚,什麽好聽的詞兒都用上了。

陸秧秧這邊可總共就得了一句“喜慶可愛”呢。

也太偏心了!

等婦人們帶著他們去廚房端桂花缸爐和油糕這些供品的時候,有些吃味的陸秧秧趁著別人聽不到,小聲地問晏鷺詞:“你準備一會兒拿什麽添盆?”

她其實早就幫他準備了好幾顆元寶小金錁,又漂亮又應景,作為他的添盆很足夠。

可是現在,她就很想刁難他一下!

但晏鷺詞一點都不慌張。

他想了想,跟她說:“我可以做‘賀洗兒詩’。”

陸秧秧知道“賀洗兒詩”,還勉強地能背下來名家所寫的一兩首。

但西南山谷這地方,民風淳樸,文雅不足,像洗三禮這種走動,大家送的都是吃喝用的東西,贈詩這種雅事,陸秧秧還從來沒聽說過。

雖然她知道,晏鷺詞的字寫得很好,畫也極佳,就連瑤琴、阮鹹這些樂具都會彈,但她可從來不知道他連詩都會作!

這也太厲害了!

一想到這人現在是屬於自己的,陸秧秧就忍不住有點驕傲。

她壓住想要揚起來的嘴角,輕咳一聲,嚴肅囑咐他:“那你記得寫下來,寫詩的紙要壓到銅盆底下的!”

晏鷺詞認真點頭。

陸秧秧看他更順眼了,湊近過去伸手撥弄了兩下他頭發上的銅錢串,結果一不小心,兩人的銅錢串纏到了一起,扯得陸秧秧頭皮劇痛,“哎呦哎呦”地叫了好幾聲,又跟晏鷺詞頭碰頭地磕了好幾下,看得婦人們捂著肚皮笑了好一會兒,才齊齊上手幫他們解開。

……

太陽繼續往東斜。

放好糕點後,陸秧秧又跟著人群去挑桂圓、大棗這些喜果,雖說來來回回腳不沾地,但其實就是忙熱鬧。

真正在為正經事忙的人是宋讖。

他剛一來,就到屋內為阿桂和孩子診了身體,給阿桂留了些簡易好做的調養藥草,又為孩子調了泡湯用的方子,便於她強身健體。

陸秧秧只在跑腿的時候見到過他一次背影,然後就再沒看到他了。

反倒是綁了一腦袋大蔥的段崢明和張百裏很快晃了出來,加入了陸秧秧的隊伍,一起籌備洗三禮。

吉時到,洗三開始,陸秧秧端著盛著由桃根、梅根、李根熬制成湯的銅盆就站到了抱著嬰兒的阿桂旁邊。

這事兒本來應該產婆姥姥做,但自那天給阿桂接生後,她就有些累著了胳膊,剛才銅盆捧得顫巍巍。

陸秧秧一看,幹脆就接了過去。

反正她力氣大得很,舉晏鷺詞都能舉過頭,捧著這點重量對她來說非常輕松,還能在儀式開始前逗一逗身邊的嬰兒。

不過,儀式一開始,陸秧秧就正經了起來,端盆端得一絲不茍。

大家夥兒一接一地上來“添盆”,產婆姥姥也一一地說著祝詞,阿桂懷裏的小家夥睜著眼睛滴溜溜地看,全程都沒哭沒鬧,一切都順利地不得了。

就這樣,洗三過了半,陸秧秧忽然聽到身後的段崢明嘀咕:“小晏和小宋呢?”

陸秧秧這才發現,宋讖就算了,連一直跟在她身邊的晏鷺詞不知何時也沒了蹤影。

該不會是“賀洗兒詩”做不出來,怕丟人跑掉了吧?

但她手裏端著盆、不斷還有人往盆裏添東西,此刻也不好東張西望。

她馬上回神,挺直腰板,繼續把銅盆端得正正的。

日頭偏向了西,洗三禮臨近尾聲,陸秧秧終於再次看到了晏鷺詞。

他作為和村子關系最淡的人,在此時出來,的確再合適不過。

產婆姥姥之前還因為他和陸秧秧的關系、發愁要不要把他的添盆放到最前面,看到他現在才出現,著實松了一口氣,說得發幹的嗓子也亮堂了起來。

得知晏鷺詞要送的是“賀洗兒詩”,產婆姥姥鉚足了勁兒想要讀上一讀,結果一接過來,看到了一連篇的生僻字。

那些字生僻的,別說產婆姥姥了,就是瞥了一眼的陸秧秧都覺得眼前發暈,一水的糊。

她趕緊擡了擡手,讓產婆姥姥把紙壓到了銅盆下面,把這一茬揭過去。

阿桂和大賢卻極為珍愛,連連說要請張百裏把這紙張帶到外面、找師傅裱起來,掛在屋子裏日夜對著看。周圍的稱讚聲也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面對著這連疊不止的敬讚,晏鷺詞卻相當寵辱不驚,站在陸秧秧身後,安靜得像是不存在。

直到洗三禮結束,陸秧秧將銅盆交給大賢,晏鷺詞才擡步上前,把他握在手裏一張狹長紙條展開給陸秧秧看。

“這,給你看。”

字條只有兩行,寥寥幾字:

“急事,出谷,勿念。”

落款是一“宋”。

“宋讖寫的?”

陸秧秧看到後,想要把字條拿到手裏。

晏鷺詞卻把紙條捏得很緊:“不想給你。”

陸秧秧沒想到晏鷺詞介意宋讖到連他的字都不想要她保留。

她解釋:“好啦,我跟宋讖……”

再次聽到宋讖的名字,晏鷺詞登時抿住嘴唇,本來伸向前方的手一橫,撞到了正走過他身邊的段崢明胸前,“啪”地把紙條拍到了段崢明的身上!

然後他轉身就走,但努力地沒有發脾氣、只是自己不高興:“我先回去了。”

突然被擊的段崢明捂著胸口的紙條,一臉驚恐,完全摸不著頭腦:“怎麽了這是?”

“不是什麽大事。”

陸秧秧忍不住莞爾。

“我回去跟他說兩句就好了。”

她拿過宋讖的字條,又看了一遍。

雖然宋讖沒有明說原因,但陸秧秧猜測,他會急到來不及等洗三禮結束見面道別就匆匆離開,多半是他提過的“劈石草”有了音訊。

但是——

她把字條還給段崢明:“他是怎麽離開的?”

段崢明看完字條,倒是記起來了:“哦,應該是獅虎獸駝他出谷了,難怪之前我突然感覺獅虎獸有動靜……”

兩人邊聊著,邊走到了山峰下。

峰底原本駝著宋讖過來的那只獅虎獸的確不在原地。

這獅虎獸對路很熟,也通人性,騎著它從西峰下山離開,足以暢通無阻,而這也是宋讖來時走過的路,他應當算熟。

想到這些,陸秧秧便放下了心,跟段崢明一起回了阿桂家,大家熱熱鬧鬧吃了頓飯,直到遠處的太陽只剩下一點紅光就徹底落進山裏,她才騎上大王同段崢明一起回了山谷。

路上,她也沒急著趕路,而是閑聊著跟段崢明說了說她和宋讖已經沒了婚約的事。

兩人聊了好一會兒,等快到陸秧秧的屋子附近時,空中掛著的已經是銀鉤一輪了。

“吶。在等你呢。”

段崢明向著不遠處石壁下的晏鷺詞揚了揚首,放低聲音對陸秧秧笑,“既然你都做好決定了,就趕緊告訴他吧,不然啊,我看著他都難受。”

“才不是在等我。”

陸秧秧看的清清楚楚,石壁下面,晏鷺詞正打開著他的蠶蟲匣子讓它們曬月亮,眼睛完全黏在蟲子身上,壓根沒往她這邊看一眼!

陸秧秧滑下大王的背,背著手、踱步走近晏鷺詞。

但剛走到晏鷺詞面前,她卻先被匣子裏的海蠶幼蟲吸引了目光。

奇怪。

陸秧秧疑惑。

之前張百裏打開匣子時,裏面的白胖幼蟲明明成群結隊,現在卻稀稀拉拉的,光看就能知道裏面少了好多只。

“都被這只吃了。”

聽了陸秧秧的疑問,晏鷺詞指了指匣子裏最大最胖的那只幼蟲。

仔細看,它體內原本隱隱流動的金色絲線變得赤紅,胸、腹上的環節也比其他所有的蠶蟲都要多上不少。

陸秧秧很快就想起了她小時候聽過的——

飼養海蠶幼蟲時必須要小心,不能讓它們接觸到血。

因為海蠶蟲一旦吸血,就會激發出嗜血的一面,會令原本只啃食葉子的它們開始廝食同性的同類。

但這也不是不可挽回的。只要在它初露攻擊同類的端倪時把它和其他同性的蠶蟲分開,單獨觀察上一兩日,只要蟲子體內金絲裏的紅色血色散了,它就會恢覆吃葉子的習性,這時便可以把它放回蟲群。

可一旦它真的完整地吞吃了同類,胸腹上的環節真實增多,那它吞食同類的行為便會一發不可收拾,再無救回的餘地,只能立刻將它殺死,以保住其他的幼蟲。

張百裏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海蠶幼蟲,裏面竟然混進了這種害蟲……

陸秧秧以為晏鷺詞不知道它們的習性,便教他道:“這只蠶蟲不能留了,把它殺掉吧。”

“為什麽要殺它?它又沒做錯事。”

晏鷺詞不解。

陸秧秧:“不把它殺了,它就會把其餘的雄蠶都吞掉。”

她就像當年阿娘教她一樣、詳細地給晏鷺詞講了這只害蟲為什麽不能留的道理。

可晏鷺詞卻更不解了。

“可這玉匣裏只有一只雌蠶,這只雄蠶想獨占它,當然就只能殺了其他的雄蠶。它做的是對的事情,為什麽要被殺掉?”

晏鷺詞的眼睛裏仍舊是一片澄澈。

他是真的不明白,真的不解,真的想要一解答。

他並沒有意識到,他正在用最天真的語氣說著最滲人的話。

陸秧秧看著在銀色月光下白得不似真人的晏鷺詞,聲音變得有些幹巴巴。

“可是,這沒什麽意義。雄蠶一旦跟雌蠶交尾,馬上就會死了。”

“哦。”

晏鷺詞用手指撥了撥匣子裏的蠶蟲,語氣很開心。

“那也沒關系啊。反正那只雌蠶最後是它的,不是別人的,那就可以了,對吧?”

他笑著擡起頭,想要得到陸秧秧的認同,卻在一瞬間感受到了陸秧秧表情的不對。

他嘴角的笑滯了滯:“我說了……什麽錯話嗎?”

就連還沒來得及離開的段崢明都能看出來,晏鷺詞是真的不明白他剛才說的話有哪裏不對。

而這才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

陸秧秧卻沒有對此說什麽。

她轉瞬就調整好了情緒,笑著搖了搖頭:“沒,其實你說的也對,是我想窄了。”

她神色如常地告訴他:“我今晚要去藏書閣看書,可能不回去了,你早點睡,不用等我。”

這句話說完,她轉過身給段崢明使了眼色,隨後騎上大王,向著藏書閣奔去。

段崢明自然跟上了。

兩人在藏書閣門前一起停下。

段崢明心裏顛簸了一路,這時終於忍不住,斟酌著開口:“小晏是不是沒覺得他說的話有什麽奇怪?”

陸秧秧的指尖在手心磨了許久。

她內心的不安感在這一刻沖上頭顱。

“宋讖留的那張字條,你再拿給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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