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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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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博物館的三樓,展出主題是現代建築賞析。

我們曾經來過不止一次。

顏亦初和鬧鬧會對著一副圖片或一座模型,連續討論幾十分鐘,甚至個把小時,滔滔不絕,樂此不疲。

記得顏亦初說過,“餘小於,咱們倆打個賭,有朝一日,我的作品會出現在這裏。”

鬧鬧“呸”了一句,“肯定是我先。”

顏亦初挑眉,“萬一我贏了,你就嫁給我,如何?”

鬧鬧冷笑,“要是我贏了,你就哪兒涼快哪呆著去,少來煩我?”

顏亦初與她勾拳,“成交!”

我聽著這番沒營養的對話,煩不勝煩,“你們兩個有完沒完,我腳疼。”

恍若隔世。

墻上掛著諸多現代建築師的經典作品,有人已故,亦有人在世。

趙興便是在世的“著名”建築師之一。

“雙生樹”被掛在展廳的西北角,很不起眼的位置。

它始終以圖紙的方式存在於這個世界。

占地面積廣,施工難度大,造價過高。

尚無一家房地產公司敢承接這個項目。

鬧鬧這算是贏了,還是輸了?

我盯著那副圖紙,手指不知不覺覆了上去。

兩座高塔層層依偎,延綿纏繞,生生不息。

君為秋風,我為玉樹。

君為青山,我為松柏。

君為磐石,我為藤蔓。

鬧鬧,對不起。

我知道的太晚。

我們不會在一起,但也不會再分開。

我欠你一句道歉,當面的道歉。

“易歌,你來了。”

餘叔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熟悉而蒼老。

我沒有回頭。

二十六年的愛恨糾葛,由餘大海一手造成。

我無法原諒他。

想必他也無法原諒自己,柳萌的死,是為佐證。

錯上加錯,一錯再錯。

說到底,他也是個可憐人。

可柳家父母呢?

於阿姨呢?

鬧鬧呢?

誰不可憐?

餘叔叔的嗓音比記憶中還要嘶啞,“半年前,雙生樹的項目,在杭州落地了。”

我的手指定在圖紙上,慢慢握緊。

落地了。

鬧鬧的“雙生樹”,終於要成真了。

我該替她高興的。

“沒有想到吧,有家公司出了一千萬,把它的版權買了下來。”餘叔叔笑了一下,笑聲落在靜悄悄的展廳裏,無端生出幾分詭異。

“據說明年春天動工,離現在不到三個月了,工期預計兩年。”

“兩年後竣工的話,”我低喃,“鬧鬧就二十九歲了。”

年輕的設計師,舉世矚目的工程。

她看不到那一天了。

“二十九,二十九......”餘叔叔重覆了許多遍,“她馬上就二十七歲了,對吧,多好的年華啊,聰明,漂亮,前程似錦。她會成為最出色的建築設計師,會有數不清的帥小夥子追求,然後......痛痛快快談一場戀愛,再嫁個如意郎君,生兒育女。”

他沈浸在幻想中,“如果她能原諒我年輕時犯下的錯,興許會允許我幫她帶孩子,或許是個男孩,或許是個女孩,她喜歡小孩,或許會生兩個,家裏每天都熱熱鬧鬧的,吵得要死......我會給她們一家做飯,她喜歡吃肉,我就天天燉肘子。”

“可惜了,她看不到自己的作品,平地起高樓的那一天了。我大概,也看不到了吧。”餘叔叔伸出粗糲的手指,溫柔地,緩慢地,撫摸圖紙的邊框,“易歌,叔叔拜托你兩件事,第一件——雙生樹建成的那天,麻煩你去趟杭州,拍一張照片,給我和小魚兒燒了,可以嗎?”

淚水突然就湧了上來。

燒了。

他說,燒了。

他已經給自己判了死刑。

我哽咽了,“餘叔叔,你怎麽那麽傻。”

“你說錯了,我不是傻,我一點也不傻,我這個人,自私自利,眼睛裏只有自己,從來不顧別人的死活,我為自己活了一輩子。我特壞,特狠,特不是東西。我拋棄了死心塌地愛著我的柳茼,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在福利院裏過了四年。你知道她有多可憐嗎?蘭州的冬天那麽冷,她吃不飽,穿不暖,我去領她的時候,她小小的,縮成一團兒......”

餘叔叔突然哭了出來。

“茼茼的爸媽都是好人,很照顧我,我卻害死了他們。不僅如此,我還騙了於蓮,她那麽相信我,一直覺得有愧於我,對我百依百順,好不容易熬到五十多歲,還要遭遇喪女之痛,晚年無依無靠。我就是個人渣、是個畜生、是個禽獸!小魚兒自殺了,柳萌也被我殺了,我手上沾著四個人的血,我是個喪心病狂的殺人犯。”

“易歌啊,你是小魚兒最好的朋友,你告訴我。”餘叔叔擦著眼淚,“這樣的我,你怕嗎?”

我怕嗎?

我想了想,“不怕。”

怕的話,我就不來了。

我直到樓下,才發短信給肖明齊和事兒先生。

他們接到消息,最快也要半個小時才能趕來。

這是我留給餘叔叔的最後一段時光。

算是替鬧鬧盡一份孝吧。

她不見得會領情,我卻不能不做。

“呵,不怕。”餘叔叔苦笑,“你知道嗎,別看我沒什麽本事,但在這個世界上,不怕我的人,還真不多。柳萌、柳茼、甚至你於阿姨,但凡了解我品行的人,就沒有不怕我的。”

他講話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小魚兒也怕我,對麽?否則她為什麽會自殺?”

“餘叔叔,從你的所作所為來看,你的確是個人渣,是個畜生,是殺人犯。但說來奇怪,我真不怕你。”我轉過身來,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上小學的時候,每逢下雨,你都會騎著那輛二八加重自行車來學校接我們。我和鬧鬧,一人坐在前面,一人坐在後面。你總是讓我坐在後座兒上,將雨披蓋在我的身上。”

“再後來,我們個子長高了,二八加重坐不下兩個人,你就拿著兩把傘,站在班級門口等著,哪怕是從教室走到校門口,一分鐘的路程,你也不舍得讓我們淋著,老師拖堂,你就一直站在門口等。到了下雪天,你還會送帽子圍巾手套過來,怕我們挨凍,怕我們感冒。”

“知道麽,你把我慣壞了,直到現在,我都沒有下雨天帶傘的習慣。”我擦了擦淚,“你看,今天下雪了,我忘了帶圍巾,剛才來的路上,都快凍僵了。”

餘叔叔低聲說,“那是你們十歲以前的事情了。”

柳茼找上門來,一切都變了。

那個夏天,鬧鬧無視前來送傘的餘叔叔,在大雨中狂奔回家,得了重感冒,一周都沒去學校上課。

從那以後,她會在書桌抽屜裏準備兩把傘。

一把自己用,一把給我。

“時間差不多了。”餘叔叔突然收斂了情緒,嘆氣道:“你跟我來。”

我心裏一沈。

他在前面帶路,我跟在後面,開始揣摩他的想法。

他說的時間,是指留給自己的時間,還是留給警方的時間?

我順著外掛式的步梯,來到樓頂的平臺。

平臺上已積滿了皚皚白雪,陽光灑落的地方,反射出慘白的光。

雪地盡頭,站著一個女人。

漫天大雪中,她身著一襲大紅色的毛呢大衣,背影纖細,挺如白楊。

宛如中世紀油畫中的貴婦,渾身上下散發出慵懶優雅的氣質,美而不艷,嬌而不媚。

我被這個身影晃了晃神兒,鬧鬧?

不,她是柳茼。

鬧鬧的媽媽。

柳茼見到我,笑容依舊,“又見面了,易歌。”

我閉了閉眼睛,掩去澀意。

“或許,我也該叫你一聲,宅宅?”

宅宅。

兩個字,柔柔的,軟軟的,黏黏的。

同樣的語氣,同樣的聲線,同樣微不可查的卷舌音,我很久沒有聽到了。

實在太像。

音容笑貌,沒有一處不相像的。

從見到鬧鬧的第一眼,柳萌就會猜到她的身份。

趙興與鬧鬧,趙興與柳萌,柳萌與鬧鬧,一定會在某個時間點重合。

我不敢想象,她在那一刻的感受。

姐姐找了十年的親生女兒,她唯一的外甥女,也是害死柳家父母、害姐妹孤苦一生的仇人——餘大海的心頭肉。

是初見親人的激動?還是快意恩仇的興奮?

應該是後者居多。

她成功了,也搭上了自己的一條命。

柳茼走上前來,輕輕摸了摸我的額角,“過去的這些年,小魚兒多虧了你。我應該向你道一聲謝,謝謝你照顧她,謝謝你和她做朋友,謝謝你對她念念不忘,經常去看她。”

我保持緘默。

柳茼缺席了鬧鬧的成長,她不了解鬧鬧,我也不了解她。

我別看眼,沒有接受她的感激。

這一刻,我突然理解鬧鬧了。

她怎麽可能接受柳茼!

我對眼前的女人毫無感覺,在我心中,鬧鬧的媽媽永遠是於阿姨。

和藹善良的於阿姨。

柳茼見我不語,無所謂地聳聳肩,“你可能覺得我多此一舉,但有些話,該說還得說。既然說完了,我們不如辦點正事。”

她問我,“帶手機了嗎,或是錄音筆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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