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八章 寧安府 1910,宣統二年,庚戌 (1)

關燈
寧安府 1911,宣統三年,辛亥

『你們想要他的命,是嗎?』

『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對於傅蘭君的歸來,顧家合家上下都沒有什麽表示,仿佛她從未離開過,也仿佛她就沒有回來。

傅蘭君終日就待在房裏,或是去姨娘的房裏探望她和她說說話。她不去見顧家其他人,顧家其他人也不來見她。即使那個春節,她也沒有和他們一起過,而是和姨娘還有桃枝一起,清清淡淡地吃了頓飯。

想必他們也從來不喜歡她的吧,過去礙著她知府千金的身份和她虛與委蛇地客套著,如今她已經是落毛的鳳凰,雉雞不如,他們也就懶得和她裝樣子,只當她是個可有可無的人。

不,也不全是這樣。有一天桃枝從外面回來,悄悄對傅蘭君說:“我聽到姑爺和太太吵架,太太讓姑爺趕緊休了你,說什麽程小姐對姑爺一往情深現在又是巡撫夫人的幹女兒,要姑爺看清形勢別犯渾。”

傅蘭君麻木地“哦”了一聲,心裏想,程璧君什麽時候成了葉夫人的幹女兒?

張氏不喜歡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這樣一個年輕守寡的人,又曾遭遇過那樣的不公,活到現在,心裏恐怕只剩下了一口氣,這口氣只能靠兒子來爭,對於一切妨礙她兒子爭這口氣的人或事,恐怕她都是充滿了厭惡的吧。

正想著,顧靈毓回來了。

他推開門走進來,傅蘭君正臥在床上想心事,看到他,不由得往墻角縮了縮,顧靈毓的腳步一滯,半天他低低地說了句:“我回來拿點東西,很快就走。”

他走得果然很快,匆匆忙忙從桌子裏翻出點什麽東西轉身就走,走到門邊時他突然回過頭來,久久地凝望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最終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可是傅蘭君知道他想說什麽。

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下個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了。

顧靈毓離開後沒多久又突然返回來。

他的神情很不對勁,臉色蒼白,直直地看著傅蘭君。傅蘭君心裏生出不好的預感,她手腳發冷,顫聲問:“怎麽了?”

傅榮死了,死在了牢裏,舊疾覆發,病來得又兇又急,還沒等到大夫趕到,人就歿了。

傅蘭君踉蹌兩步,跌坐在地上昏死了過去。

顧靈毓花錢托人把傅榮的屍體從牢裏弄了出來,停靈在白鹿庵中,待來日扶靈回鄉安葬。傅榮並非寧安人士,人死總要葉落歸根的。

傅蘭君對顧靈毓說:“謝謝你。”

近來她又消瘦了,看上去分外伶仃可憐,顧靈毓聲音低低的:“你我是夫妻,感謝的話大可不必。只是,你還記得剛成親那年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那一年……那年顧靈毓的生日,傅蘭君下了一碗加料的壽面給他,讓他害了兩個星期的腸胃病,她為此歉疚不已,鞍前馬後,他卻說:“……要想補償我很簡單,只要以後每年生日你都給我做一碗壽面就好。”

一碗壽面啊……對於他們這場婚姻,他要求的只是一碗壽面。

因為種種原因,去年他沒能吃上這碗壽面,今年,他想向她討回來,他不要她說謝,只想討她答應過他的那一碗面。

傅蘭君轉過頭去,說:“我還想在這兒陪我爹一會兒,你先自己回去吧。”

顧靈毓點點頭,轉身離開。

傅蘭君獨自一人跪在父親靈柩前發呆,這一碗面……她該給他做這一碗壽面嗎?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這何止是一碗面,這明明是餘下的後半生。

她抱住傅榮的棺木,將臉貼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喃喃道:“爹,你給女兒指一條路吧。”

身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傅蘭君回過頭:“誰?”

谷雨這天是顧靈毓的生日。

這一天逢雙喜,顧靈毓不僅過生日,還升了職,連升三級,升到了標統,理由是近來剿滅亂黨有功。

雙喜臨門,又趕上假日,一大早來道喜祝壽的人就絡繹不絕的,這份熱鬧一直延續到了晚上,直到夜宴吃罷,賓客們才紛紛散去。

顧靈毓已經喝得半醉,他腳步踉蹌醉醺醺地回到後院,他和傅蘭君的那間小屋關著門,但有暖黃的燈光隔窗透出來,顧靈毓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推開門。

桌子上放著一只青花碗,再普通不過,畫的是比翼鳥落在連理枝上,雄鳥親昵地用喙為雌鳥梳理著羽毛,是成親的時候傅家的陪嫁。

青花碗裏有一碗清湯面,再清淡不過,一只圓滿的荷包蛋臥在面上,一把碧翠的蔥花浮在湯上,像顧家今天晚上月下的荷塘。

一雙烏木鑲金筷橫擱在碗上,面剛做好不久,還熱著,有裊裊熱氣升上來。顧靈毓擡起眼睛,隔著氤氳白霧,傅蘭君就站在桌子對面,垂著眼睛看不清表情,圍裙還系在腰間。她今天穿得很喜慶,像是當年剛做新媳婦的頭三個月裏那樣,一身鮮艷俏麗的紅,紅珊瑚耳墜、綠翡翠手鐲,美得於這個日子而講是那麽相宜,顧靈毓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面,問:“給我做的?”

傅蘭君沒有說話,只是在對面坐了下來。

顧靈毓拿起筷子,剛要去挑面卻又頓住,筷子停在半空中。晚上他在前廳喝多了酒,頭腦早已經醺醺然,被麻痹的神經控制不住表情,他的臉上笑瞇瞇的:“剛在宴席上他們還都祝賀我,說我前途無量。是啊,生日這天升了標統,手底下從此有了一千多號兵,又是才二十七歲的年齡,可謂是前途似海,來日方長。可是我自己卻想,一個男人倘若連妻子的笑臉都得不到,又算哪門子的成功。”

他自嘲地笑一笑,對面的傅蘭君不自在地動了一動。

筷子夾住一根面,顧靈毓說下去:“所以,謝謝你,謝謝你這一碗面,成全了我今天這個圓滿的生日。”

他的聲音低下去,像霧霭隨風向四下消散:“本來,咱們兩個之間鬧到今時今日這個地步,我以為這碗壽面不會有了。”

他擡起頭來,對傅蘭君笑一笑:“你還記得給我做這碗壽面,還記得結婚第一年我說過的話,我很開心。”

傅蘭君卻突然擡起頭喊住了他:“不要吃。”

顧靈毓筷子停在嘴邊,卻沒有放下:“為什麽?”

傅蘭君慌亂地低下頭:“面冷了,我去給你熱一熱。”

不等顧靈毓答話,她端起碗推開門朝廚房走去,她端著碗的手有點抖,顧靈毓目送她戰栗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她再回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垂著頭不看顧靈毓,只是低聲說:“摔了一跤,面都潑在地上了,不能吃了。你回去吧。”

顧靈毓點點頭,他的眼角眉梢有失望在流淌,他還是站起身來轉身離開,在他一只腳踏出門的那一瞬間,傅蘭君突然在他背後開口,聲音低低的:“剛才那碗面裏有毒。”

他的腳步頓了一頓,只有片刻,旋即恍若未聞地繼續往外走,傅蘭君終於聲嘶力竭地喊出來:“我說剛才的面裏有毒!是砒霜,我給你的壽面裏下了砒霜,我想毒死你,顧靈毓,你聽到沒有,我想在你生日這天毒死你!”

一瞬間,顧靈毓筆挺的肩膀倏忽垮塌,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他迅速撤回腳步關上門,大步流星走到傅蘭君面前捂住她的嘴巴:“閉嘴,你想鬧得盡人皆知嗎!”

傅蘭君趴在他的臂彎上笑了,她笑得很急促,像是喘不過氣來,笑著笑著她又哭了,淚水洇透了他的衣袖,滾燙過後是冰冷,顧靈毓一動不動地站著,攬著她任由她發癲。半天,傅蘭君擡起頭看他,她的臉色因為缺氧而緋紅,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問顧靈毓:“為什麽不殺了我?”

顧靈毓沒有說話,整個人好像已經凝成一座雕像。

傅蘭君低聲呢喃:“你為什麽不殺了我?你已經殺了那麽多人,多殺一個我對你來說有什麽分別?”

她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我知道你是為什麽,兄弟的血可以染你的紅頂子,我卻不能,你存心報覆我,你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

顧靈毓的視線往下,落到她身上。今天的她多漂亮啊,像他們剛剛做成真夫妻的那天早上,他醒過來,她背對著他坐在梳妝臺前,金色陽光暈開一身鮮亮亮的紅,她小聲哼著歌,正往鬢角上簪一朵蓓蕾初開的白望春。他斜倚在床頭,半夢半醒裏微微笑著觀賞了小妻子描眉簪花獨自快樂著的全程,直到她發現他醒了,驚嚇似的轉過身,那時候轉過頭的她,紅珊瑚的耳墜子亂飛,臉上有一層又羞又怒的薄薄桃紅,大紅色的衣服襯著,生動活潑得簡直不像話。那時他躊躇滿志,滿心以為自己可以讓這份生動一直延續下去。直到南嘉木事發,及至她的父親亡故,眼看著她的色彩黯淡下去,像是一叢曾沐浴著和風和陽光的玫瑰被攝進了相片裏,掛在死氣沈沈的墻上一層層地蒙灰。他曾以為,她身上那種似新婚之時的艷麗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眼前的她換了紅衫依舊是那俏麗模樣。

可是這樣俏麗的她卻是要殺他的!

而他竟然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幻想過她穿舊衫是為跟他和解,甚至是為了給他的生日慶賀……顧靈毓的眼神裏閃過一絲痛楚,半天,他開口:“你為什麽要殺我?”

傅蘭君笑了:“我是革命黨呀。我的父親是革命黨,我的情人也是革命黨,我殺你,殺你這個手上沾滿革命志士鮮血的劊子手,是在繼承他們的遺志,為他們報仇啊。”

顧靈毓的眼神漸漸平靜下來,他看著傅蘭君:“你瘋了。”

他清晰地重覆了一遍:“你瘋了。”

宣統二年五月初四,傅蘭君永遠記得這個日子,這是她“瘋了”的開始。

馬車已經備好,就停在臥室門口,她整個人被橫摜在床上,雙手雙腳被縛,嘴巴也被手帕塞住,動彈不能,發不出聲,只能聽到外面的談話聲。

外面黑壓壓聚集了一堆人,顧家的主子們,下人們……大家鬧哄哄的像在看戲臺上的武醜戲。傅蘭君聽到了婆婆張氏的聲音,張氏的聲音不同於平時,很尖利,她質問顧靈毓:“到底是怎麽了?”

顧靈毓的聲音沈靜,一如往日:“蘭君瘋了,我打算送她去山上別院靜養。”

張氏的聲音低下去,不可思議又帶著異樣的興奮似的:“好好一個人怎麽說瘋就瘋了?”

顧靈毓流利地回答她,這個借口想必他已經反覆琢磨了一整夜:“她因為父親去世受打擊過重所以迷了心。”

張氏沈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這麽說來,她已經是個廢人。你的日子可還長著,一個廢人能為顧家延續香火嗎?不如休妻重娶……”

顧靈毓打斷她的話:“她父親剛去世我就休妻,別人未免會說些攀附權貴拋棄糟糠的閑話。”

張氏的聲音覆又尖厲起來:“怕什麽閑話?怕人說你攀附權貴拋棄糟糠,就不怕人疑你同情亂黨腹誹朝廷?”

顧靈毓再度打斷她的話,他的反駁聲沙啞而高亢,帶著撕裂般的痛苦:“我憑什麽放了她?她與人私通辜負我情意,讓整個寧安城的人都看見我頭上這頂綠帽子,我憑什麽放她去逍遙快活?”

他終於將自己的恨意宣之於口,所有人都被他在此刻磅礴噴發的、長久以來深埋於內心的痛苦和恨意所震懾,沒有人再說話,顧靈毓轉身踹開門走進臥室,打橫抱起傅蘭君,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她坐上馬車。

轎簾落下的瞬間,傅蘭君朝外看了一眼,她記住了窗外那張張臉,驚訝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之前顧靈毓強餵她吃下的安眠藥起了作用,她沈沈地閉上了眼睛。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山上別院,那屋頂她太熟悉了,好多年前,和顧靈毓鸞鳳和鳴的那夜,她醒來時看到的就是眼前這敝舊的屋頂。

如今只有她自己,孤零零躺在這冰冷的床上。

傅蘭君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她睜大眼睛看著屋頂,回憶著顧靈毓留在她記憶裏的最後一個表情,記憶像只在霧霭裏穿行的鳥,一會兒落在這裏,一會兒落在那裏,無論哪裏都是模模糊糊的,記憶的翅膀沾了露水越來越重,最後沈沈停在谷雨生日當天他那張冷峻的臉上,他看著她,語氣篤定地對她說:“你瘋了。”

門被推開,桃枝端著湯碗走進來,看到她,驚喜地叫出聲:“小姐你醒了!”

她把湯碗放下人撲過來,連珠炮似的發問:“你和姑爺到底怎麽了?為什麽他說你瘋了?”

傅蘭君看著她,她的眼珠子如剛獲得靈魂的木偶人那樣緩慢遲鈍地轉動著,半天,她沒有回答,而是又躺了下去,背過身對著她。

要怎麽跟別人講呢,告訴他們,因為她要毒殺他,所以他反誣她瘋了?那麽他們就會問她“你為什麽要殺他,為什麽要殺自己的丈夫”?

是像對顧靈毓說的那樣,回答說,自己是一個革命黨,為父報仇,為情人報仇,為革命同志報仇?

還是告訴他們,只是因為,她得知了她父親的死與他有關?

那日在白鹿庵父親的靈柩前,老管家悄悄告訴了她一件事情。他說之前老爺的案子他覺得蹊蹺。當年齊雲山的死確有內情,時值朝內風雲變幻,得知醇親王的兒子繼承大統後,擔心葉際洲雞犬升天後會置他於死地,傅榮的腦子就亂了。他想到了關在大牢裏的齊雲山,傅榮生性多疑,他不信“義”字,覺得齊雲山只要活著就是個把柄,湊巧巡撫衙門的內線傳來消息,說一個自稱齊雲山情人的顧家丫鬟找上了葉際洲,給葉際洲提供了顧靈毓供給《針石日報》的文章手稿,又聲稱可以幫助葉際洲讓齊雲山認罪,只要葉際洲肯放齊雲山一條生路。傅榮於是起了殺心,正巧葉際洲回京侍奉病母,這於他,是一個天賜的良機。

管家說:“這件事情當時並沒有瞞姑爺,可以說是老爺和姑爺一起做下的,但最後咬出來的竟然只有老爺,那時我就覺得很奇怪。”

傅蘭君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京裏傳來宣統繼位的那天,傅榮在書房發了好大一通火,然後他就吩咐了管家去找顧靈毓來,和顧靈毓在書房裏商量了好一會兒,再然後……三天後齊雲山就死了。

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管家繼續說下去:“當時指證老爺的就是那個被買通下毒的牢頭,做完證後他就消失了,我找了他好久才在他遠房親戚的老家找到他,用了好些手段,賭咒發誓不會把真相外洩,他才告訴我,找他指證老爺的人特地吩咐他,只說老爺,不許牽扯其他人。”

不許牽扯其他人……這個其他人,除了顧靈毓,還能是誰?傅蘭君覺得四肢百骸都凍僵了,管家猶豫了一下,又說道:“我在巡撫衙門的老朋友剛告訴我,姑爺可能要升官了,連升兩級,做標統。”

他抹一抹眼淚:“這件事情我猶豫了好久,想著到底要不要告訴你。回來的路上我原本還想著,老爺人已經沒了,何必告訴你這些讓你為難。但是回到寧安,聽說你被顧家接回去了,我就知道,這件事情非告訴你不可,我不能眼見著你什麽都不知道地跟殺父仇人在一起。小姐,不瞞你說,這一年來你爹確實和革命黨私下裏有些聯絡,但是決不至於到謀反的地步。三堂會審的時候那些個書信來往都是他們捏造的。但你爹都認了,你知道他為的什麽嗎?他心裏明白這是上頭鐵了心要他命。自己的命是保不住了,他只想著,朝廷已經廢除了株連,他認了自己是革命黨,清廷不會拿你怎麽樣,但將來革命黨若能奪權,便能保你無恙。他全是為了你。”

管家走後,那句“他全是為了你”一直回蕩在耳邊,直到死還在一心為她未來考慮的父親死了,而她的丈夫正是兇手之一,她的丈夫出賣了她的父親來換取自己的前程……身為人女,她應該怎麽辦?她能怎麽辦?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然而她卻和他共處一室同榻而眠!她還對他說“謝謝”!

這讓她想起來就覺得惡心,她恨他,但是她惡心自己。

然而她最惡心自己的,不是受蒙蔽反將仇人當恩人,而是在知道了真相後仍舊下不了手。

那碗面,根本沒有毒。

她用以報覆他的,不是一碗毒面取他性命,而是告訴他,她愛著別人,她恨他,她要為了那個別人殺了他。

顧靈毓是愛自己的,在這一點上傅蘭君篤信無疑。即使在顧靈毓將自己的恨意和報覆宣之於口後,她仍然對顧靈毓的愛篤信無疑,恨不是愛的反面,而是愛的糾纏,他若不愛她就不會因為她的背叛而痛苦,就不會選擇報覆。

她如此地了解他,因為……在這一點上,她就是另外一個他。

她憎恨他,亦厭惡自己。就像他用恨來掩飾愛那樣,她打算用瘋來掩飾一切。

就讓所有人都認為她瘋了吧。

宣統二年,傅蘭君“瘋”了。

她住在鳳鳴山上顧家的別院裏,只有丫鬟桃枝陪著她——搬到山上的第三個月,姨娘因病去世了,棺木停放在白鹿庵裏傅榮的棺木旁。

最初,別院大門總是有人守著的,預防她跑下山去,但是大家很快就發現,這個瘋掉的顧夫人並沒有逃跑的打算,她很聽話,讓她吃飯就吃,讓她睡覺就睡,從不鬧事。她也不說話,每天只是靜靜地趴在窗戶上發呆,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搬到山上的第二個月,她突然開口,讓人把窗前的這株梅花樹鏟掉,她要在院子裏種玫瑰。

顧靈毓來山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滿園的玫瑰,那株梅花樹已經不在了,那株他曾經為她折梅簪鬢發的梅花樹,那株他曾經在樹下為她清笛一曲博一笑的梅花樹,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玫瑰,舉目望去,滿眼刺目鮮紅。

顧靈毓什麽都沒有說,轉身下了山。

望著他的背影,傅蘭君的心裏湧出報覆的快意,生疼而悲冷。

後來,顧靈毓便沒有再來過。

山上少有訪客,會來看她的,幾乎只有阿蓓,隔三岔五地,阿蓓會抱著孩子來看她。

在阿蓓面前她也依舊是裝瘋,阿蓓也不在乎,興許她看出了傅蘭君是在裝瘋,但她善解人意地並不點破,只是把山下的事情講給她聽。她說學校的事情,說在葉夫人的支持下,程璧君接任了學校的校長,也說革命的事兒,說革命黨最近又在哪裏起了事,成功還是失敗了……傅蘭君只是靜靜地聽。

有一次,阿蓓感嘆,說:“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是啊,什麽時候是個頭呢?傅蘭君茫然地想。有時候她想過死,可是又不甘心。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動力,看不到未來的曙光,但也不甘心就這樣死。

日子就這樣混著過,挨過一天是一天。

直到有一天,山上突然來了不速之客,是程璧君。

她是來告訴傅蘭君一個消息的,她終於要嫁給顧靈毓了。

她臉上帶著幸福的笑:“等了那麽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天。”

她又安慰傅蘭君:“你放心,我不是取代你,你仍舊是顧夫人。我和你,是平妻。”

她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覺得好笑吧,我受過女人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那種教育告訴我要自由平等,可是到頭來,我卻甘心頂著這樣的名分嫁人。”

她擡起頭看著傅蘭君,語氣堅定:“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名分,我只在乎那個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麽都不在乎。你知道嗎,我現在是葉夫人的幹女兒。我為什麽要去給一個八大胡同出來的妓女做幹女兒?因為我知道她能幫到顧靈毓。什麽是非善惡,什麽進步落後,我統統不管,對我來說,只分對他有利和對他有害。”

她輕輕地,像是炫耀似的對傅蘭君說:“我能做到這一點,所以我贏了。”

在她說話的整個過程裏,傅蘭君只是木然地望著窗子上的窗花,這是那年顧靈毓親自剪的,那天的他孟浪輕浮得讓她回憶起來都覺得面紅耳赤,他非說這才是新婚之喜,於是剪了雙喜字的紅窗花貼上。真奇怪,他一個世家子弟小丘八,竟然這樣手巧……

一轉眼天地變,那紅艷艷的窗花也已經褪色萎謝了。

顧靈毓迎娶程璧君是宣統二年舊歷六月的事情。

天還沒亮傅蘭君就醒了,腦海裏亂紛紛的全是今天顧靈毓要另娶他人的事情。

她無法抑制地去想這件事情,無法抑制地去推算現在婚禮進行到了哪一步,她這一生只經歷過一次嫁娶,那就是五年前她和顧靈毓的婚禮,她所有的推測都是基於此……

這個時候,程璧君應該已經梳妝打扮好了,安靜地坐在閨房裏等人來接親。就像她當年那樣,天還沒亮就被叫醒,滿心不情願地梳妝開臉……但程璧君應該是迫不及待的吧。

這個時候,接親的人應該來了。五年前她就是在這個鐘點上的轎子,轎子晃晃悠悠的,她委委屈屈的,心想著永遠不要走到顧家才好……但程璧君應該是心如箭出的吧。

這個時候,轎子應該到顧家了,顧靈毓就等在門口,一身喜慶的紅衣,接過紅綢的一段,牽著他的新娘往裏走,那年牽她的時候,他小小使了一下壞,不經意間猛的一拉,害她腳下小小一個踉蹌,她惱怒地擡起眼睛從縫隙裏看他,他見惡作劇得逞,笑得很得意,得意得很少年氣……

想得頭痛欲裂,傅蘭君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段綢布,她把綢布纏在頭上,狠狠地勒住,想要借此以痛攻痛,過長的綢布迤邐著垂到手上,傅蘭君呆呆地望著那段綢布,像是著了魔似的,她慢慢解下了纏在頭上的綢布……

傅蘭君是被滴在眼瞼上的熱淚喚醒的。

喉頭仍在痛,她整個人傾斜地倚在顧靈毓的懷裏,一滴一滴的熱淚砸下來,砸在她的臉上,砸得她的心跟著哆嗦,但她沒有睜開眼睛。

顧靈毓兀自在低聲喃喃,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他是從婚禮上跑出來的,此刻他的新娘子還坐在新房裏等著他,他心知愧對他的新娘,卻無法控制自己的雙腿,聽到她自殺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全蒙了,他方寸大亂,等到回過神來,人已經在來山上的路上。

來的路上他的心裏竟然生出一點僥幸的竊喜,他想,她在他另娶他人這天自殺,或許,是因為她的心裏還多少有他吧,他為這一點子可能歡欣鼓舞,像一個得到糖塊的乞兒。

傅蘭君的眼皮動了動,她抽搐著咳了幾聲,終於睜開眼睛。

她望著這抱著她的男人,好久不見,今日成親的他著一身鮮艷的紅,神情卻憔悴如剛剛跋涉過山水。她出神地看著他猶在淌汗的鬢角和長眉,伸出手來,著了魔似的摸上去,手暧昧地沿著他的輪廓滑下去,一直滑到他的後頸輕柔地攬住,然後她仰起了自己的臉,朝著他的嘴角吻了過去。

晃動的世界,眼前一片帳子的暧昧粉色,時間好像倒回了多年前那個雪夜,與她唇齒相依的這個人,閉起的眉眼英俊如昨。傅蘭君出神地望著他,伸出手指撫摸著他濕漉漉的眉毛,她的耳邊回響起管家的話。

他都是為了你,他都是為了你,他都是為了你……

傅蘭君閉上眼睛,輕而清晰地喊了一句:“嘉木。”

宣統三年舊歷四月初十,傅蘭君生下了一個男孩。

孩子出生的第四天就被張氏帶下了山,所用的理由是一個瘋子無法照看好孩子。這理由無可反駁,因此誰都沒有對此提出異議,包括一心向著傅蘭君的桃枝。

桃枝不敢說什麽,更不敢回憶起這九個月,九個月裏,好幾次她晚上醒來都看見傅蘭君獨自坐在窗前,冷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垂頭看著隆起的肚腹,她的目光冷過月光。

好在心驚膽戰的九個月終於過去,孩子到底是平安出生了。雖然覺得令母子分離的行為著實殘忍,但桃枝一顆懸著的心就此悠悠落地,她內心裏很害怕,若孩子留在傅蘭君身邊,有一天傅蘭君會帶著孩子一起去死。

傅蘭君也沒有說什麽,孩子出生後她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那幼小脆弱的生命,她的骨肉精血所化的小東西就睡在她的身側,嘹亮地啼哭著,她聽著,心裏只覺得茫然。

這是個意外的錯誤,在這個錯誤的孕育過程中,無數次她想終結他,為什麽要帶他來這個世界受苦呢,給予他肉的給予他血的是一對仇敵,他生而帶有原罪。

但他到底還是出生了。

張氏的出現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怎麽會允許自己的孫子在自己不喜歡的兒媳手裏長大,尤其這兒媳還已是“瘋子”?她巴不得他沒有這個娘親。

如此也好,她和顧靈毓兩個人,原是有你沒我的,就讓她湮沒於塵埃吧,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一個母親。

顧靈毓會愛這個孩子的,程璧君,她這樣深愛顧靈毓,她也會愛這個孩子的。

張氏帶孩子走的時候,傅蘭君就那樣平靜地躺在床上,奶娘伸出一雙手越過她把孩子抱在懷裏,她視若無睹,像是已經被攝去魂靈。

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漸遠,在一行人將要跨出門去的瞬間,傅蘭君的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她想起了二嬸那張神經質的笑瞇瞇的臉,她霍地起身望向張氏的背影,像是感應到了她的心,張氏轉過身來看著她,那一雙陰冷的眼睛盯著她看了許久,然後慢條斯理地開口:“我知道,我會提防應該提防的人。”

傅蘭君心裏一塊大石沈沈落地,砸在心尖上,針刺一般的疼,她不自覺地揪住了心口的衣襟。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見過那孩子。

也很少再見到顧靈毓。

裝瘋裝得時間久了,傅蘭君覺得自己的腦子真的混混沌沌起來。她漸漸記不清許多人的臉,記不起上次見到顧靈毓是什麽時間,是他新婚那天嗎?還是她生孩子那天?分娩那天痛得神志不清時她似乎抓住過一只手,那只手的虎口有繭……

傅蘭君再次見到顧靈毓,是秋天裏。

今年寧安的秋天來得早,離中秋還有一個月就刮起了秋風。一場秋風過,滿地落葉黃。桃枝帶她走出別院在山上到處走走,回來的時候就看到白鹿庵前停了一輛馬車,那輛馬車好熟悉,傅蘭君望著它楞怔了很久。

晚上吃飯的時候,桃枝自顧自地提起來:“姑爺來山上了,拜佛。”

傅蘭君依舊木楞楞的沒有搭話。

吃過晚飯,白鹿庵的小尼姑定儀來別院找桃枝,她年前剛剛落發入庵,六根不凈玩心重,經常跑來找桃枝聊天。桃枝坐在床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向她打探消息:“我看到庵前面停著顧家的馬車,怎麽,有人來?”

定儀一五一十和盤托出:“是顧家老爺,來拜菩薩祈福的。”

傅蘭君坐在一邊聽著,聽到“顧家老爺”四個字,有種“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短短一年天地換,顧靈毓已經被外人稱為老爺,六年前她剛剛嫁進顧家的時候,他看上去還是個有著小小嬰兒肥的少年,笑起來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抿嘴,嘴角邊有兩個淺淺梨渦,少年氣得很……

只聽見定儀繼續說:“因為顧家小少爺病了,聽說燒了兩天了,大夫們都沒轍,這才上山來求神拜佛。”

她的口氣有些幸災樂禍的:“要我說,都是當爹的傷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害得兒子遭劫。”

聽到這話,桃枝輕輕咳一聲,定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齜牙咧嘴地沖著傅蘭君抱歉地一笑。

傅蘭君面上仍然是木然的。

定儀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忘了,傅蘭君是這遭劫的孩子的娘。

所有人漸漸都會忘記,她是這孩子的娘。

趁桃枝和定儀聊得熱絡,傅蘭君悄悄地走出了房間,跨出了別院。

白鹿庵距離別院只有一小段路,傅蘭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裏去,黃葉枯枝在腳下發出痛楚的碎響,這庵還是過去的樣子,這路她不過是第二次走,卻像是走過了千百次那樣熟悉。上一次走過這條路還是在六年前,她和顧靈毓新婚那年的冬天,奶奶生了病,顧靈毓來山上祈福消業障,他獨個兒跪在佛堂裏,她悄悄上山來陪他,那一夜月圓花好,別院裏的梅花正開得俏。

而如今,彎月如鉤,無人識得回頭路。

她在離佛堂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佛堂的門大開著,佛前的蒲團上跪著一個人,挺拔消瘦的身形,秋風卷起落葉吹進佛堂,在他清瘦的肩上盤桓,他穿得單薄,卻動也不動。

倘若此刻有人在身邊,他會站起身來關一關佛堂門的吧。

傅蘭君望著他的背影,望得出神。

烏雲漸漸聚攏,遮住了那一彎月亮,傅蘭君在濕冷的泥土地上跪下來,她雙手合十,默默向諸天神佛祈禱:我佛慈悲,如有孽債,請向我討還,如有冤情,請同我糾纏,請放過我無知無辜的兒子……

佛堂裏,顧靈毓對著莊嚴佛像磕了個頭。

佛堂外,傅蘭君向著諸天神佛磕了個頭。

三天後定儀帶來了新消息,顧家小少爺的燒退了,傅蘭君默默在心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傅蘭君沒有想到,這一生還能再見到她的兒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中秋節後沒過幾天的一個晚上,傅蘭君和桃枝早早睡下了,半夜卻突然被敲門聲驚醒。桃枝跑去開門,門外楊書生一身文士打扮,滿臉焦急,他的懷裏抱著一個褐色的繈褓,他把繈褓往桃枝懷裏一塞:“小少爺就托付給你和少奶奶了!”

桃枝嚇了一跳,慌忙朝懷裏一看,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看。

桃枝抱著孩子沖進屋裏:“小姐,快來看,楊副官送小少爺上山來了!”

楊書生跟在桃枝身後走進屋子來,桃枝不由分說地把孩子往傅蘭君懷裏一塞,傅蘭君猝不及防地與那雙眼睛的視線相撞,那孩子盯著她看了半晌,突然“咯咯”

地笑了起來,傅蘭君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軟的小手碰了一碰,渾身打了個激靈。

楊書生說:“新軍有幾個營嘩變,連駐紮在城外的巡防營也參與了。像是響應武昌那邊的起義,聽說武昌已經被革命黨占領了。山下太亂,鳳鳴山偏遠,顧標統讓我送小少爺上來避難。”

頓了一頓,他說:“顧標統說,情勢莫測,如果這次他活不下來,夫人就帶著小少爺走吧。”

桃枝被他這一番話嚇傻了。

傅蘭君突然擡起了頭,她問楊書生:“顧靈毓現在怎麽樣了?”

楊書生對她的“理智”並不感到意外,或許他一早就知道傅蘭君的瘋是裝出來的。猶豫了片刻,他老實回答:“嘩變是從二標起的,顧標統所轄一標與二標並不在同一處。得知二標嘩變發生後,顧標統下令關閉營門,不許手下參與嘩變。他現在還在軍營裏鎮著場子,只讓我喬裝出營,連夜送小少爺上山來。”

傅蘭君抱著孩子,緊緊地貼著孩子的臉,沒有再說話。

這一夜的時間分外難熬,傅蘭君哄著孩子睡了,自己坐在床邊出神地望著這孩子的睡顏。五個月大的孩子,已經褪去了初生時小猴子般的醜陋,變得豐腴白嫩,五官裏可以看出有誰的痕跡。他的眉毛和眼睛像顧靈毓,嘴巴也像他,鼻子卻像傅蘭君。傅蘭君伸出手描摹著他的眉眼,突然間,這孩子像是做了什麽噩夢,小手小腳突然抽搐起來,傅蘭君趕緊抱起孩子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

孩子終於平靜下來,傅蘭君走出臥室來到客廳,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