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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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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霄今日和屬下喝了頓酒,從角門摸黑進了內園,不願去明箏屋裏討沒趣,想到許久沒見安如雪,又想到她素日的嬌軟柔弱,不免有些意動。

懷著這樣的心情進了院子,卻見心心念念的美人正在垂淚。半透羅衣包裹日漸豐美的身段,瓷白的肌膚這些日子養得愈發水光誘人。

他難得生出這許多耐心,體貼為她擦著眼淚。

“這是怎麽了?家裏頭什麽都有,又寬敞自在,如今身份有了,又要回水兒胡同做什麽去?”

安如雪背轉身不叫他瞧見自己哭腫的眼睛,榻上擺著好幾件繡工精美的衣裳,眼看就完工做好了,卻給人用剪刀鉸成了碎片丟在那兒,梁霄看見,拾起那布片問梨菽等人,“這是什麽?好好的東西鉸成這樣子,姨娘心裏不痛快,你們不會勸著些,怎麽叫她發這麽大脾氣?”

梨菽紅著眼圈上前,頗為不平地道:“這些都是姨娘替奶奶做的,二爺不來的日子,姨娘就整晚整晚在燈下給奶奶繡衣裳做鞋,姨娘不求旁的,只盼著奶奶消了對二爺的氣,一家子和和美美過日子。知道奶奶事忙,姨娘大太陽下候著,什麽時候奶奶忙完了,什麽時候才敢上去求見,便是這樣,奶奶身邊那些個婢子,還給姨娘臉瞧……”

話沒說完,被安如雪低聲呵斥:“梨菽,你莫要胡說。”

安如雪抹掉淚珠,擠出個笑來,撫著梁霄的衣襟輕聲道:“家裏頭的人待我都很好,奶奶事忙,我能理解,倒是我,給大家添了好多麻煩……所以我才覺得,要不還是回去水兒胡同,也免得奶奶為我煩心……”

梁霄見她梨花帶雨,柔婉動人,展臂攬住她細腰,“好雪兒,我知道你委屈,明箏她性子是冷些,並不是針對你,便是待我,也不見得如何熱絡。你放寬心,莫要多想,好生將養,唯今你肚子裏的哥兒才是最緊要的。”

安如雪點點頭,眼淚卻是湧得更兇,梨菽跺了跺腳,急道:“姨娘,您為什麽不跟爺說?奶奶哪裏是性子冷?擺明是寒磣姨娘,姨娘送去的東西,要麽瞧都不瞧就打發回來,要麽收了東西半句話都不準人說就忙著送客,幾次三番,誰還覺察不出,奶奶這是厭惡姨娘?主母如此姿態,底下人自然更往死裏作踐,前兒不過想去廚上要個湯水,那起子人都敢……”

“梨菽,不許說!”安如雪動了怒,聲音微揚,整個人直打顫,“誰教你的規矩,背地裏編排主子?是我素日待你太好,叫你忘了禮儀尊卑?你去,給我去外頭罰跪!什麽時候知道錯了,什麽時候才起來。”

她從來說話慢聲細語,何曾發過這麽大的脾氣,眼見前襟裏的豐饒隨著動作輕顫,透過薄薄的羅衣現出一點櫻粉,梁霄難耐地咳了聲,在旁一把擁住她,啞著嗓子道:“這麽氣做什麽?婢子不懂事就慢慢教,梨菽不過為你鳴不平,不是故意犯忌。”

“出去,別在你們姨娘跟前惹她生氣。”梁霄給梨菽等人打個眼色,將人都屏退了。他抱著安如雪令她轉過臉來,不敢觸到肚子,將她抱坐在膝頭,“回頭我跟明箏說說,……我自然知道你是好心,知道你性情再是柔婉不過,可她一時轉不過心思,多半還生咱們的氣呢,你且讓讓她,別為這些瑣事煩心,再不濟,你還有爺疼呢……有什麽委屈,只管跟爺說……”

聲音漸低下去,屋中氣溫陡然升高,片刻窗前那影子搖搖曳曳,總沒個休止的時候。

梨菽提燈走在回廊上,紅著臉不去聽屋中綿綿密密的聲響,她擡頭望了眼天上的月。算算日子,二爺可有大半月沒來了,也不怪姨娘心急,從前在水兒胡同,多少還能見個面,如今侍奉床幃,還得那明氏點頭。院子裏人多眼雜,行事也總要顧忌。

但願這一回能替姨娘掙個獨立的小廚房,往後湯水飲食,一應不與明氏等人混用,免叫對方生出歹心,壞了姨娘的肚子……

次日梁霄果然來見明箏。他含笑走入,見瑗華正要遞茶,忙擡手接過來,親奉到明箏面前桌上。

明箏正在瞧帳,擡眼見著梁霄,不禁怔了一瞬。梁霄順勢坐在她對面,目光掠過賬本漫不經心掃了一眼,“發月銀?我那份兒你收著,自個兒添些脂粉。我知你不缺這個,算我一片心。”

近來這“一片心”三字明箏聽得太多,她推開茶盞,站起身行了禮,“二爺這會子沒去衙門,來我這,有事?”

梁霄昨晚和安如雪鬧到下半夜,折騰好些個來回,明箏見問,他不免心虛地摸了摸鼻子,笑道:“沒事就不能來瞧你?聽說你這些日子忙,我在前院便不敢來擾,生怕咱們二奶奶心裏煩膩著我。”

見明箏眼睛盯在賬冊上,他心裏發窘,勉強維持著笑意,“你上回不是說,雁南山那邊兒住著松快?什麽時候得閑,我陪你去住些日子,權當避避暑,你說好不好?”

他每每有事要求她,就是這麽一幅討好小意模樣,過往明箏還覺有幾分情趣,如今瞧他兩眼猩紅,眼底泛著青,——他早就不是過去的他,她的心境也全然變了。

她擡手撫了撫額角,低聲道:“待會兒管事媽媽們要來對賬,各房依次分發月銀,我怕不得閑,您若沒緊要事,容我先把數目點算了……”

梁霄蹙了蹙眉,饒他性子再好,幾次三番被如此冷對,難免生出幾絲怨氣。

“阿箏,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敷衍。”

明箏訝然擡起頭來,“二爺,我實在脫不開身……”

他奪過她面前的賬冊,一把甩在地上,那賬薄因日日翻看,多已起了毛邊,用力摔落下去,紙片七零八落散了滿地。

瑗姿帶著管事婆子們才走到門口,被這動靜驚住,立時頓足在門前。

瑗華忙蹲身去拾賬本,聽得梁霄怒道:“不許拾!都滾出去!”

他轉過臉來,目視著明箏,見她眸底清清涼涼,沒一絲意外和慌亂,那張臉,永遠完美無瑕,表情永遠無懈可擊,好像做了錯事的永遠是他,好像永遠是他在無理取鬧一般。

他負手在屋中踱了幾步,回過頭,咬牙瞪視著明箏,“阿箏,旁人說你待人嚴苛,我本是不信的。什麽時候我都敬重你,在任何人面前維持你的體面,因為我知道,你是我妻子,是這伯府的世子夫人,是掌家理事的二奶奶,可你也不要太過分,你有今天,是因為我娶了你,是因為你做了我的夫人,不是我攀著你求著你,是你依附著我,憑著我承寧伯府這座金漆招牌,才得來今日這份尊榮!”

明箏啟唇欲說些什麽,梁霄狠下心打斷她,“我知道你心裏不忿,孩子的事上你覺得虧心,覺得難受,看見如雪的肚子就難免生氣,我已經十分忍讓,但不代表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看不見,你背地裏耍的什麽手段,我一清二楚。”

明箏冷笑一聲,仰起臉來,鬢邊水晶滴珠幽幽晃動,她朝前走了一步,足尖踏過紙頁,“二爺說知道我耍了手段,還請明示,有什麽人證物證,一並帶上來,也免叫我脫了罪去。”

“阿箏,我還念著咱們這麽多年的情分,不願傷及你的顏面,你又何苦咄咄逼人?”梁霄抿抿唇,望著如此清傲的明箏,他沒來由便有些退卻……

“不必了,試問二爺,我明箏還有什麽顏面可言?”她唇邊掛著冷凝的笑,笑自己,竟會為這這等可笑的事與人爭辯,“管家理事,是你苦苦求我,說母親年歲大了,難以繼續操持,難道是我不願得閑?既二爺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早已不滿,不若趁此我卸了身上的擔子,鑰匙在這裏,您想擡舉誰,信任誰,隨您。”

她掏出一大串鑰匙,沈甸甸怕拍在桌上。

梁霄遲疑片刻,暗悔沖動失言,垂下頭去,那紙片就在眼底,上頭蠅頭小字,一行行一句句,密密麻麻寫滿註釋錢款。管家一向是個操心的活,前些日子明箏遠去田莊,家裏亂成一團,全沒個頭緒,他知道這個家離不得明箏,可若要就此被她敷衍過去,往後安如雪的日子怕是更難……

他抿唇道:“阿箏,我只是希望你記住自己的身份……如雪無依無靠,只能依附著我,她有片瓦遮頭,便已十足感恩,她從來沒奢求過什麽……”

明箏冷笑:“家裏吃穿用度,一向有例可循,念其有孕,凡事比照我的分例還橫添兩許,若猶嫌不足,破例再添幾重,全在二爺。只望二爺莫用這低劣齷齪的罪名強按在我頭上,我明氏再是不堪,亦是書香傳家,三朝老臣,當不起這般羞辱。”

她退後一步,擡手揉了揉眉心,聲音微揚,喚了人來,“瑗華,知會眾管事,今日不回事。傳話各處,一應迎來送往,會客見人,請大奶奶代勞。”

她擡起眼,輕瞥梁霄,“對不住,二爺,妾身倦了。”

她轉身邁入裏間,那珠簾滴溜溜搖晃著,黃豆大小的珍珠相互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響。

梁霄立在當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有些話在氣頭上說出了口,難免就在平靜的日子裏刻下劃痕。他曾發誓再不要與她齟齬,回鄉後定要好生愛憐……哪知這才數月,已經拌嘴了多少次,她但凡服個軟,他又怎會……

瑗華小心湊上前,將地上散落的紙頁拾起,雙手奉到梁霄面前,“二爺怪錯了奶奶,家裏哪房吃穿用度,一筆筆皆有名目,您若覺著奶奶苛待了姨娘,大可瞧閱帳數比對。奶奶頭疾不愈,日夜睡不安生食不下咽,二爺未見關懷,倒時時指摘……”

她身為婢子,自是不敢深說,見梁霄已有悔意,便將賬目指給他瞧。

自打家裏多了姨娘,補身安胎的日常飲食本就比旁人多費些,此外首飾珠寶、衣裳用具,也是樣樣用心,件件貴重,單是這個月做的衣裳,就比各房正經主子都多……

梁霄覺得臉上掛不住,見瑗華抽身要走,他捏住她袖角,低道,“可她不與我說,我怎麽知道呢?”

瑗華嘆了聲,“二爺與奶奶八年夫妻,該知道奶奶的為人。紆尊降貴去為難妾侍,這等事奶奶不會做,也不屑做啊。”

話音剛落,就聽外頭傳來一把熟悉的嗓音。梁霄心煩意亂,推開窗,望見院中擠滿了回事婆子,當中一人素發霜裙,柔弱地立在外間,手捧盛著湯羹的食盤,正溫溫柔柔請求拜見明箏。

他忽然覺得好生煩亂。過往瞧安如雪處處可人,樣樣合意,不知怎地,此刻卻變得有些膩嫌。

屋中,明箏對鏡松開釵環,望著自己沒有表情的臉。

她出身名門,幼承庭訓,平生端持禮教,便在宮裏,也是坦蕩從容。可生活緣何會把她置於這等不堪之境。她如陷身泥沼,弄得滿身臟汙。往後數十年,她要一直這樣過下去嗎?即便沒有安氏,梁霄如此為人,當真可托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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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明箏入了一回宮。

梁霄服軟致歉,老太太和閔氏二人說和,甚至驚動有孕在身的梁芷縈,求她萬事以大局為重。

前月明轍和陸筠安撫白樺莊災民一事被上奏朝廷,太後為此勉慰,分批召見了明氏女眷。明箏本是外嫁之女,但她依稀能猜測出幾分,太後有意擡舉她娘家、擡舉她……至於為什麽,明箏不敢深思。

說了半晌話,宮裏留用膳。飯畢陪侍鳳駕游園,臨溪亭畔,擺了幾扇屏風華蓋,正閑話間,傳報嘉遠候率太醫前來。

敬嬤嬤含笑道:“今兒侯爺頭一天宮裏上值……”

太後也噙了一抹笑,轉頭跟明箏解釋,“強把這皮猴兒留在京裏頭,剛點了上直衛指揮使,頭一天,照舊例帶著人巡宮城,待會兒叫他親送你出去,只當他是個金吾,好好兒使喚,權當替我出出氣。”

明箏心道那怎使得,尚未言聲,就見一角牙色底四爪飛魚紋妝花袍躍入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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