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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草木倒是很不少。

此時,這此枯木荒草,在凜冽的夜風中,狂肆地燃燒著,把不大的蒹葭宮,燒成了一片火的世界。

郁律用柔然語罵了一句,把楊歡又摟緊了些,小心翼翼地在這片火世界中,挑選著逃生之路。

二人千辛萬苦地避過著火的荒草,落下的枯枝,在繞過一面影壁後,二人猛然停下了腳步,然後,郁律又用柔然語罵了一聲。

二人的前方七八步遠外,就是後院院門——此時,這兩扇緊閉的院門,已經燒成了兩扇火門。

郁律的心往下一沈。

竄著小火苗的房門和火門樣的院門不一樣。前者,他能用腳踹;後者,別說用腳去踹,就是往跟前湊,那都屬於主動找死。

如果只是他一個人,或者再加上個桃子,他都可以毫發無傷地全身而退。可是,讓他前面抱著桃子,後面背著楊歡,躥上一丈多高的宮墻,他還真沒那份能耐。

走,走不掉;不走,就是死路一條。怎麽辦?

在楊歡和郁律在蒹葭宮中進退兩難之時,慕容麟正狂奔在去往蒹葭宮的路上。

燕宮之中,除慕容麟外,無人可在宮中走馬。而他,平日全是以輦代步。此次事出緊急,取馬已然不及,乘輦又太慢,畜力車倒是有幾輛,不過全是牛車。

情急之下,慕容麟也顧不得那帝王儀止,幹脆撒開兩腳,朝著蒹葭宮的方向狂奔而去。

借著微弱的星光,慕容麟在燕宮曲折的巷道中,用盡全身力氣向前奔跑著。

刺骨的寒風迎面撲來,撞在臉上,是刀刮般的疼,心跳得又快又慌。他恨不能肋生雙翅,一翅膀扇到蒹葭宮去。

慕容麟身後,幾名內侍和一隊禁軍,呼哧帶喘地跟著。

這一大隊人馬跑到蒹葭宮外時,蒹葭宮裏已然燒得紅光沖天。

蒹葭宮外,慕容麟手扶雙膝,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從小到大,從來沒這麽跑過,一顆心簡直快要從腔子裏蹦出來。

說不上是怕,還是冷,他的身體控制不住地抖著。

片刻之後,他如夢方醒地打了個冷戰,一個箭步躥到四名早已氣絕多時的禁軍身邊,單膝跪在其中一名禁軍身邊,抖著手,在這人腰間摸來拂去。

“鑰匙呢?鑰匙呢!”他一邊摸,一邊差了聲地喊道,完全失去了平日裏的處變不驚。

見他摸,內侍禁軍們也或蹲或跪地,圍在另外三具屍首旁,翻找起來。

很快,鑰匙被找到了。

慕容麟一把奪過鑰匙,幾步來到宮門前,一手揪起門上的黃銅大鎖,一手把鑰匙往鎖眼裏一插,手腕一翻,把鎖打了開來。

禁軍頭目帶著幾名禁軍過來,幾人合力,咬牙切齒地把宮門推了開來。此門本不難開,只因裏面著火,門又向裏開,裏熱外冷,溫差過大,才導致了難開情形。

宮門洞開的一剎那,慕容麟氣息一緊,一是因為裏面熱浪灼人,一是因為眼前的景像太過可怕,到處是煙,到處是火,和佛經裏描寫的地獄相差無幾。

就在慕容麟和眾人推門之時,走水司的人也趕到了。

宮中不直接管失火叫“失火”,而是叫“走水”。並且專設一司,專門負責處理宮中“走水”事宜。

走水司的人全來了,一百多號人,每兩人合推一輛水車,每輛水車上,各放著一個奇大的帶蓋木海,木海裏是滿滿一下子的水。

見走水司的人來,慕容麟一把扒拉開身邊眾人,沖上前去。

他讓緊跟著他的禁軍頭目把披風解下來,又讓人用木海裏的水,把披風澆濕,澆透。然後,他扯著披風的兩角,把這件又冷又濕,直往下滴答水的披風,往頭上一遮,一轉身,向蒹葭宮裏沖去。

“陛下!”一直半明半昧的禁軍頭目,這才反過味兒來,想要阻止,“不能進去啊!危險!”

“閃開!”慕容麟擡起一腳,踹得禁軍頭目“噔噔噔”倒退了兩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他也乘此時機,沖進了煙焰狂肆的蒹葭宮。

“都傻楞著幹什麽?還不給我往裏沖!”禁軍頭目忍著疼,一手撐地,一手捂著屁股站了起來,邊往起站,邊沖著楞在原地的眾人大聲喊道。

這一嗓子喊醒了眾人,走水司的頭目連忙指揮著手下,推車的推車,潑水的潑水,一輛接一輛隨在慕容麟身後,也跟了進去。

在走水司諸人的保護下,慕容麟很快沖到了後院門前。院門還在熊熊的燃燒著。

“把門撞開!”他簡短地下了命令。

走水司頭目答應一聲,回頭一揮手,“擡撞木!”

很快,六名走水司內侍合擡著一根長長的圓木走上前來,對著後院院門接連撞去。

作為專業治火人士,行動前,不只要帶水車,還要帶上許多其它物件,比如攀爬用的雲梯、飛抓,撞門、撞墻用的圓木等等。

幾次撞擊後,後院院門終於開了。

不等走水司的人往裏沖,一個人影已經箭一般,從裏面射了出來,仔細一瞧,那人懷裏還抱著個棉被卷,棉被卷裏還有個人。

郁律!借著火光,慕容麟看清了人影的面目,是被火熏得滿面黑灰的郁律。

他當即一皺眉頭,再看郁律懷中的棉被卷。

棉被卷裏露出個人頭,卻是已然人事不醒的楊歡。

“咳咳,謝天謝地!總算有人來了!再晚一會兒,我倆就成燒雞了!”郁律“哢哢”地咳了兩聲,又恢覆了往日嘻皮笑臉的模樣。

慕容麟沒接他的話茬,只是板著臉,把楊歡從他懷裏掏出來,“給我。”

郁律沒反抗,乖乖把楊歡交給了慕容麟。

實在抱不動了。

他和楊歡在火海中閃避之時,一根小臂粗細的枯枝從樹上落下,他擡手一擋,揮開枯枝,護住了楊歡,左臂卻被枯枝連刮帶砸,受傷不輕。

後院門被撞開的一剎那,他看到了逃生的希望,體內的潛能也在一瞬間激發出來,其實,他的左臂已經疼得擡不起來。

右手掐著左臂,郁律隨著慕容麟,在走水司諸人的保護下,向蒹葭宮外跑去。

邊跑,他邊伸手把慕容麟懷裏的棉被卷扒了扒,“還有個孩子呢,別悶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十六回 囈語

慕容麟半側著身體坐在榻沿上。

榻上,楊歡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躺著。

慕容麟靜靜地看著她。

看她的眉毛,看她的睫毛,看她的鼻子,看她的嘴唇,耳朵,頭發。

仔仔細細,一遍又一遍,看不夠地看。

從蒹葭宮撤出後,他抱著楊歡,上了姍姍來遲的禦輦,直接回了乾元宮。

蒹葭宮是沒救了,就算火滅了,也是殘垣斷壁,沒法再住人。

皇宮裏,倒是還有幾處空著的宮院,可是,叫他把人事不知的楊歡,隨便丟進哪個宮去,無異於變著法地讓她去死。

誰知道刺客走沒走遠,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就躲在某個角落裏,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會不會在他離去過,第二次對楊歡下手。

所以,他把楊歡帶回了乾元宮。

楊歡一直處在昏迷中,無知無覺,任憑宮人給她換衣擦洗。

她懷裏的娃娃,倒是比她強點,擦洗的時候,就睜開了眼,咧著嘴,哼哼唧唧地哭起來。

及至擦洗完畢,包上幹暖的小被子,那哼唧已經變成了咧咧大哭。

慕容麟讓宮人趕緊把娃娃抱到別室去,以免吵到楊歡。

回宮後,他在第一時間內召來太醫,給楊歡問診。

診視過後,太醫說,楊歡之所以昏迷不醒,乃是連驚帶嚇,連凍帶熏的結果,不算大事,不必驚慌,先吃一副祛寒開竅的湯藥,把寒氣和煙氣解了,人自然會醒過來。醒後,再服幾帖安神定驚之藥,便可大好了。

半個時辰前,慕容麟親自給楊歡灌下一碗湯藥,然後,就坐在榻邊,靜靜地守著她。

從蒹葭宮逃出來後,慕容麟把郁律也帶回來了。

不過,在太醫給郁律包紮處理過後,他立刻把郁律趕走了。

現在的他,看見郁律就心煩。

原來,他覺得郁律雖然有點鬼心眼,不過人還不錯。

討厭郁律,是從得知郁律也喜歡楊歡開始。

及至聽掖庭令跟他匯報,郁律竟然當著眾多掖庭罪奴的面,宣稱要把楊歡帶走,要讓楊歡作他的妻子,他的心頭,無名火起。

他沒想到郁律竟然又去了蒹葭宮,他以為郁律白天去過了一次,晚上就不會,哪成想——

不過,若非郁律晚上又去了一次,楊歡恐怕早已葬身火海。所以,從這一層面講,他還是要感謝郁律的。

慕容麟凝著楊歡的臉,回想著自己聽到蒹葭宮失火後的一系列舉動。

一邊想,他一邊替自己感到悲哀。

榻上的女人,給予他的傷害是錐心刺骨的,自己也曾下了無數次的決心,要狠狠地恨她。

可是,當聽說她身陷險境,安危難測之時,卻還是一下子忘了她給他的傷害,奮不顧身地去救她。

雖然不願承認,但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依然愛著她。

默默地盯著楊歡唇上卷翹的死皮,慕容麟想,這大概就是佛家說的孽緣。

慕容麟的居室中,常年熏香。

慕容攸住時,熏的是淡雅的幽曇香;慕容德住時,熏的是濃烈的安息香;到了慕容麟住進來,屋中的香氣變成了五木香,一種產於交趾的香料,和幽曇香一樣,也很淡雅,不過味道不同而已。

榻旁的描金如意幾上,依例放著一盞絳紗宮燈,燈中的蠟燭,透過絳色的燈紗,散發出朦朧的微光,照不多遠的地方,僅能把榻頭照個半明半暗。

宮人和內侍,讓慕容麟遣到了外間,非他傳喚不得入內。

剛打了一更天的梆子,這會兒,除了風聲,再無它聲。

昏暗的燈光,岑寂的天地,讓慕容麟不由生出,天地間只有他和她的感覺。

他默默無語地看著楊歡,看著看著,目光微一閃爍,他慢慢低下頭去,想要親一下楊歡的嘴唇。

距離楊歡的臉大約能有一尺來遠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楊歡說起了夢話,腦袋也不安地左右搖擺,仿佛想要擺脫夢中的處境,卻又無能為力。

雙手支在楊歡的身體兩側,慕容麟一動不動地聽著,臉上,慢慢地變了顏色。

楊歡還在無意識地掙紮著,“我不喝!求求你,讓我留下它吧,它也是你的外孫!

慕容麟聽不下去了,一把箝住楊歡的肩膀,搖晃起來。

隨著一聲低低的shen吟,楊歡緩緩睜開了眼。

漠然地望著慕容麟,半醒半昧的她,一時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困惑又疲乏地眨了眼,她重新合上了眼。

“醒醒!”慕容麟又搖了搖她。

楊歡感覺非常累,從身體到心神都累,十分想好好地睡一覺。

可是,有個人一直在不停地搖她,不停地在她耳邊呼喚。

意識,在那人不斷的搖晃和呼喚中,漸漸清晰。她聽出來了,呼喚她的人,是太子殿下。

在她心裏,慕容麟永遠是她的太子殿下,無論他是否被廢,還是登極作了國主。

她再次睜開眼,這次完完全全地睜開了,不再是半睜半閉。於是,她看到,慕容麟俯著身子,面容嚴肅地盯著她。

“我們有過孩子是不是?”慕容麟問。

楊歡的心“咯噔”一下,想起了方才的夢境,她說夢話了?她望著慕容麟,沒有回答。

見她不答,慕容麟作了個深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平靜,“朕在問你,我們有過孩子是不是?”

楊歡垂下眼,想起了方才的夢境。

夢裏,父親拿著一碗湯藥,逼她喝下去,而她不停地哀求父親,求他不要傷害她的孩子。

肯定是自己說夢話,讓殿下聽見了。

是,她和慕容麟確實有過一個孩子,可是沒能保住。

她並不打算讓慕容麟知道此事,就是她自己,在清醒時,也不願回想。每次想起,都是剜心的疼。

見她不說話,慕容麟竭力克制的聲音裏,帶進了一絲急迫和怒意,“快說,是不是?”

擡起眼,楊歡一語不發地打量著慕容麟。

在昏暗的光影中,慕容麟秀美的五官,隱隱透出扭曲的趨勢。

她靜靜地看著他,“是。”

慕容麟的眼,在楊歡的回答中,猛地一閃,“它怎麽了?”

楊歡平靜道,“流掉了。”

慕容麟暗一咬牙,“怎麽死的?”其實,從楊歡方才的夢話裏,他已猜到,但他要楊歡親口說出來。

楊歡閉上眼,靜靜敘述,“回到娘家沒多久,我發現自己有喜了。後來,我父親知道了這件事,然後表哥也知道了。表哥讓我父親務必把那個孩子打下來,然後,那孩子就沒了。”

說話間,她感到慕容麟掐在她雙臂上的手,越收越緊,慕容麟的身體也在微微發抖。

“你心疼嗎?她聽見慕容麟問自己。

楊歡睜開眼,看著慕容麟,恍忽一笑,“不心疼,不過是團沒成形的血肉。”

怎麽不心疼?

父親強行給她灌下打胎藥後,她捂著肚子,在陣陣撕裂般的疼痛中,感受著她和慕容麟的骨肉,一點點地和自己的身體分離,又一點點地從自己的身體裏脫離出去。

當時,她的心都碎了。

失去孩子的第二天,她拖著虛弱的身體,去找父親拼命,卻被父親一巴掌扇倒在地。

直到現在,她還時常夢見自己蜷在榻上,捂著肚子,求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無助情景,還時常夢見一個類似桃子的白胖嬰孩,前一刻,還躺在榻上,手舞足蹈地嘰嘎歡笑,下一刻,就變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

慕容麟抖著身子,上下牙有點打架,“你說謊,剛才在夢裏,你不是這麽說的。”

楊歡又笑了一下,“當時確實有點心疼,不過後來一想,父親是對的。母親被休,父親被廢,生死不明。留下它,將來要它以何面目存活於世?還不如乘它沒生出來,讓它重新投胎。流掉了,未嘗不是好事。”

楊歡一眼不眨地望著慕容麟,看著他的面孔,在自己的言語中,變得愈發痛苦。

雙臂上的手,也在不斷收緊,緊到,快要把她的胳膊掐斷了。

雖然是違心的話,雖然說出這些話,只會讓慕容麟更加痛恨自己,然而,她還是要說,而且要以一種輕描淡寫的語氣來說。

她看得出來,也感受得到,慕容麟對自己依然有情。她也深知,這份情帶給慕容麟的,只是痛苦。

長痛,不如短痛。

既然,他下不了決心斬斷這份不該再延續下去的情,她幫他。

她不要他再為自己痛苦。

“未嘗不是好事?”慕容麟把楊歡的話又重覆了一遍,心在腔子裏,擰著勁地疼。

“那是我,”他想說,那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骨肉,不過話到嘴邊,他改了口,“那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你居然說‘未嘗不是好事’?”

他的臉快要貼到楊歡的臉上。

五官,在痛苦和憤怒的雙重折磨下,扭曲變形,“你的心是什麽作的?你的心到底是什麽作的!”

怒聲質問間,慕容麟揚起手。

然而,手在半空哆嗦了半天,卻是終究沒有落下。氣息紊亂間,慕容麟落下了手,眼中帶淚地恨望著楊歡。

楊歡看了他一眼,閉上了眼。

片刻之後,房中響起了慕容麟的聲音,冷恨交並,“我要讓他絕祀。”

楊歡打了個冷戰,一下子睜開了眼,就見慕容麟已經站起身,朝房門走去。頃刻之間,她明白了慕容麟的意思。

掀開身上的被子,撲下榻去,她緊追幾步,撲倒在地,一把摟住慕容麟的小腿。

“有罪的是臣妾,要殺要剮,臣妾絕無半句怨言。桃子是無辜的,求陛下不要傷害她。”

居高臨下地望著楊歡,慕容麟一指房門,“她無辜?那個被楊濟打掉的孩子就不無辜?那是你的孩子啊!”

說到這裏,慕容麟的嗓子哽住了,停了片刻,他覆道,“你說那孩子流掉了,可以重新股胎,未嘗不是好事。好!”他一點頭,“朕,這就送你的桃子上路,讓她也去重新投胎,省得一輩子擔個罪藉。”

說完,他伸手去扯楊歡的手,“松手!”溜/達論、壇

無奈楊歡拼了全身的力氣,一時竟拉扯不開。她越不放手,慕容麟越氣,手上的力氣也越大。

二人僵持了一會兒,楊歡的手,終於被慕容麟拉開了。

眼見著慕容麟幾步走到房門前,伸手去拉房門,楊歡一骨碌從地上爬起,咽著眼淚作了個向後轉。

慕容麟拉開房門的一剎那,一聲悶響,從他身後傳來。下意識回頭一看,他肝膽俱裂地叫了一聲,“阿璧——”

房門的一角,擺著一組烏漆嵌鈿的短櫃,木質緊硬,四邊包著銀角。楊歡雙眼眼閉,仰面朝天地倒在櫃旁,額上,汩汩地冒出血來。

窗外,風一陣緊似一陣地刮著。

除了呼嘯的風聲,天地一片寂靜。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十七回 赴宴

楊歡在乾元宮裏住了下來。

她和桃子住萬福殿,慕容麟住齊天殿。齊天殿是正南朝向,萬福殿在齊天殿的右邊,兩殿互成倚角。

除夕夜,得知自己的親生骨肉為楊濟所殺,盛怒之下的慕容麟,想要把桃子也殺了。

眼見哭求無果的楊歡,把心一橫,在慕容麟即將沖出房中的時候,撞向了房中的短櫃。

若是桃子死了,她也不獨活。

因為存了必死的決心,下的力氣也大,在把額頭撞了一個大口子的同時,她也成功的昏了過去。

慕容麟再次命人召來太醫,給楊歡作了一番處置。第二天一早,他把楊歡和桃子安置進了萬福殿。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燈節,宮裏又要舉辦慶宴。

半個月前的除夕慶宴,因為蒹葭宮的失火和慕容麟的突然離席,匆匆結束,與宴眾人都很掃興。

慕容麟作出決定,上元節這天,好好慶祝慶祝,彌補一下除夕的遺憾。

楊歡抱著桃子,坐在萬福殿的寢房之中,兩眼發直地想著心事。

桃子仰臥在楊歡懷中,骨碌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她。打量了一會兒,她側過身,面向楊歡懷裏,玩弄起了楊歡的衣服。兩只貓爪大小的小手,對楊歡的衣料撕撕扯扯。

她玩得專心致致,興致勃勃。

楊歡沒去逗弄她,也沒去安撫她,單是由著她在自己懷裏,自得其樂地玩著。

她的腦子裏亂哄哄的,想除夕夜的那場大火,想慕容麟把她帶回乾元宮,想慕容麟聽到他們孩子被打掉時的痛心表情,想慕容麟這些天對自己的不聞不問。

除夕夜,她給桃子洗完澡,本打算自己也洗一下,正要脫去褻衣之時,屋中忽然躥進兩名黑衣人,這倆人臉上都蒙著黑色的面罩,除了眼睛,鼻子,嘴露在外面,其餘部位全部包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

她剛要叫喊,說時遲,那時快,一名黑衣人欺身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名黑衣人又用破布堵了她的嘴,隨後,二人聯手把她捆在了榻角。

捆好之後,其中一名黑衣人告訴她,明年的今日,就是她和桃子的祭日。那人聲音低沈,語氣冰冷得讓人不寒而栗。

她沒有掙紮,因為知道掙紮只是徒勞。絕望地閉上眼,她等著二人送她和桃子上路。結果,剛閉上眼,她就聽到了郁律的聲音。

後來,郁律被黑衣人打昏,蒹葭宮著火,郁律帶著她和桃子逃命,郁律在火中對她的各種保護,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從蒹葭宮死裏逃生的第二天,郁律就來乾元宮看她了,來了好幾次,可是,每次都被阻在乾元宮外。於是,郁律故伎重施,站在乾元宮外,扯開嗓子又是一頓喊。

乾元宮比蒹葭宮大了不止一兩倍,在蒹葭宮裏,楊歡可以清楚地聽到郁律的喊叫內容,在乾元宮,她只能聽得模模糊糊。

她一邊聽著郁律時斷時續的喊叫,一邊想著那天夜裏,郁律在大火中對她說的話。

他說,別怕,有我在,不會有事。

每次想起這句話,想起郁律在說這句話時的認真語氣,堅定表情,想起郁律當晚的所作所為,楊歡的心中就是一陣感慨,感慨郁律是個有擔當的好男人,感慨他愛錯了人。

想完了郁律,她又想慕容麟,想自己和慕容麟大婚當天,她的吉服無緣無故地著了火,宮裏派來的禮官,命人火速回宮,又取了一套吉服,這才使成親儀式得以順利舉行。

成親之時,吉服著火,乃是大不吉之兆。果不其然,兩年不到,物是人非。

想著想著,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裏滾出來,掉在了桃子肉嘟嘟的小臉上。

桃子渾若無覺,繼續自得其樂地玩著。

楊歡吸了下鼻子,含著絲苦意地笑了,拿起放在身邊的一塊薄絹汗巾,輕輕地給桃子擦掉了眼淚,又順手給桃子擦了擦口水。桃子對楊歡的衣料,連抓帶咬,嘴角和下巴上,亮晶晶的汪了一大片口水。

在楊歡撫今追昔之時,慕容麟正坐在禦書房中批閱奏章。

批完禦案上最後一份奏章,慕容麟將紫毫輕輕擱在三足硯的硯棱上,類似嘆息似地,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一直侍立一旁的近身內侍陳弘見狀,連忙給不遠處的一個青衣小內侍遞了個眼色。

小內侍會意,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片刻功夫,又靜悄悄地回了來,雙手托著個烏漆托盤。

托盤上,是只豆綠色的瓷盞。

小內侍雙手托著漆盤,來在陳弘面前,陳弘伸出雙手,將瓷盞從托盤裏捧起來,恭恭敬敬地遞給慕容麟,輕聲道,“陛下,用點沈香玫瑰水,提提神吧。”

慕容麟沒言語,伸手接過瓷盞,湊到鼻下聞了聞,一股溫暖的玫瑰香氣,幽幽地在鼻間繚繞。

把嘴湊近瓷盞,他輕輕地啜了一口。這回,嘴裏也有了玫瑰香。

陳弘察言觀色地開了口,“陛下,是不是回宮休息一下,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大慶殿的慶典了。”

慕容麟沒馬上回應,而是八風不動地又抿了口茶,然後,他把瓷盞往書案上一放,一振袍袖站了起來,淡淡道,“擺駕。”說著,向外走去。

“遵旨。”陳弘對慕容麟一躬身,躬身的功夫,慕容麟已經越過了他。

陳弘緊隨在他身後,扯開嗓子,拉著長音,向外喊道,“擺駕回宮——”

門外一聲聲的“擺駕回宮——”隨著這聲“擺駕回宮”,次第地傳開去,越傳越遠,越傳聲音越小。

坐在回乾元宮的禦輦裏,慕容麟想起了桃子。

在得知自己和楊歡的骨肉被楊濟殺害後,他在盛怒之下,想要殺掉桃子尋找心理平衡。

可是,因為楊歡的自殺,最終,他不得不打消這一念頭。後來,在對楊歡作出保證,絕不傷害桃子的情況下,他從楊歡手裏接過桃子,抱了一會兒。

抱著桃子的時候,慕容麟仔細地端詳過這孩子。

不得不說,桃子確實是個漂亮又可愛的娃娃。

胖胖的,肉肉的,軟顫顫,沈甸甸。腦袋又大又圓,毛茸茸的,讓他想起了胖寶的腦袋;膚色白皙,眉清目秀,尤其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兩片小嘴唇,象兩片粉色的小花瓣,因為總是沾了口水的緣故,水靈靈地反著光。

想起桃子的可愛模樣,慕容麟笑了一下。

桃子不認生,被他抱在懷裏,不哭不鬧,先是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又用肉乎乎的小手去拍他的臉,揪他的鼻子,摳他的嘴。

想到桃子直著眼睛,流著口水,“呀呀”地叫著,用短胖的手指去抓他的鼻頭,慕容麟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許,目光中也泛起了暖意。

他覺得桃子長得有點像楊歡,如果他和楊歡的孩子能生下來,如果也是個女孩,應該也會和桃子一樣可愛,甚至還要可愛。

想到那個沒出世的孩子,慕容麟眼中的暖意,頃刻間,變成了深深的悲傷。

幽長地宮巷裏,一乘便輦,幾盞提燈,在愈漸濃重的夜色下,漸行漸遠。

輦中之人是悲非喜,是哀是樂?

沒人知道。

回到乾元宮,慕容麟先換了身衣服,然後去見楊歡,讓楊歡準備一下,待會跟他一起去大慶殿。

說完,他對跟在身後的青衣宮人一揮手,宮人斂眉低首地捧著一只朱漆托盤,走上前來。

托盤裏,是一套淡紫色的衣裙和幾樣首飾,幾樣妝容用品。

楊歡垂首跪在地下,“罪妾鬥膽,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慕容麟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給朕個理由。”

楊歡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與宴賓客皆是帝室懿親,身份高貴,罪妾已非帝室中人,人微身賤,不宜出席。”

慕容麟沒說話,將目光從楊歡身上,移到了睡榻之上。

睡榻之上,桃子一身薄紅色小襖小褲,坐在那裏,兩手捧著只山吹色的小布老虎,全神貫註地擺弄著,臉色和她穿的小襖小褲一樣,也是紅撲撲的。

慕容麟語聲淡淡,“你這是在問朕要身份嗎?”

楊歡又是一伏身,“陛下明鑒,罪妾並無此妄念。罪妾自知罪大惡極,本當以死謝罪,蒙陛下天恩,罪妾才得以茍活至今,斷不敢生出此等非份之想。”

慕容麟忽然覺得有些氣悶,也說不上為什麽,反正就是覺得氣悶。

二人對話時,桃子正張大了嘴,極力地想要把布老虎的腦袋,塞進嘴裏。

慕容麟看著桃子,淡淡道,“不必多言,朕要你去,你隨朕去就是了。準備一下吧。”

說完,他又掃了一眼桃子,然後轉身離去。

直直地跪坐在青銅立鏡前,楊歡定定地望著鏡中的自己——鏡中,是個脂淡粉輕的的絕色麗人。

麗人梳著最簡單的單椎髻,頭上斜插了一支紫玉簪,紫玉簪的簪首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

慕容麟給她拿來好幾樣首飾,有簪,有釵,甚至還有一支銀步搖,她從中選了一支樣式最簡潔的紫玉簪。

鏡子不大,僅能照到衣領,衣領是淡紫色的——慕容麟給她帶來的衣裙也是紫色的,上衣是淺一點的紫,裙子是深一點的紫,半臂和裙子是一個顏色,上面星星點點地織著淺粉色的小花,抱腰是深紫色帶暗花的紋錦,腰帶是和小花一樣的淺粉色。

紫色,從來不是楊歡最喜歡的顏色,她最喜歡的顏色是退紅色——櫻桃花的顏色。只因慕容麟喜歡紫色,是以在東宮時,她也時常穿戴了和慕容麟一樣顏色的衣飾。

垂眼看向鏡下的妝奩盒,楊歡擡手,從妝奩中拈起了一片口脂紙。

雙手輕捏住口脂紙的兩端,把紙送到微開的唇間,楊歡對著銅鏡一抿嘴,鏡中的麗人,因為唇間這抹突現的嫣紅,愈發美得驚心動魄。

靜默地看了鏡中人片刻,楊歡驀地一笑,兩滴眼淚,順著鏡中人的面頰,緩緩流下。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

有多久沒象認真地梳洗打扮了?

很久了。

自東宮出事,猝不及防地與慕容麟分別,到慕容麟歸來,楊氏三族伏誅,這期間,她再沒心情梳洗打扮。

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心中的百感交集,楊歡輕輕抹去那兩滴眼淚,然後拿起粉撲,在淚水流過的地方輕輕拍點。

一個時辰後,楊歡隨同慕容麟,共赴大慶殿上元節慶宴。慕容麟坐著自己的青龍禦輦,楊歡緊隨其後,乘了一頂青蓮小輦。

二人的聯袂出現,給與宴眾人造成了不小的沖擊。絕大多數人,表面上,尚能保持若無其事的態度,不過有兩個人,卻在看到楊歡後,變了臉色。

一個是皇後窟咄鈴,一個是姨母陸太妃。

今早,慕容麟取消了窟咄鈴的禁足令,使得窟咄鈴在禁足了一個多月後,得已重新踏出鳳儀宮。

禁足期間,窟咄鈴從郁律口中得知了蒹葭宮失火之事,也知道了楊歡目前住在乾元宮。

蒹葭宮的火沒能把楊歡燒死,讓窟咄鈴很覺遺憾,慕容麟讓楊歡住在乾元宮,則是讓她深感憤怒。

她想,如果有機會,她還是要殺了那壞女人的。

這不單單是出於嫉妒,而是她覺得,如果不殺了楊歡,慕容麟遲早有一天,還得讓楊歡再害一次。

屬gou改不了吃shi,壞人能作一次壞事,就能再作第二次,第三次,只有把壞人消滅了,才能永絕後患。

一見慕容麟和楊歡一起出現在眾人之前,若非郁律不住對她使眼色,示意她千萬別沖動,窟咄鈴可能早就沖下丹墀,把楊歡按倒在地,痛打一頓。

想把楊歡痛打一頓,乃至想致楊歡於死地的,不止窟咄鈴,還有陸太妃。

陸太妃是陸太宰的小女兒,慕容麟的親姨。楊歡對慕容麟的直接傷害,對陸氏一千三百多條人命的間接傷害,使得陸太妃對其恨之入骨。

見到楊歡的一剎那,陸太妃的心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瘋狂地向腦中沖去。沖得她很想拋了身份,棄了儀止,象個市井潑婦樣,沖到楊歡面前,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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