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照常醒來，王教授來檢查時，神色如常。

看來，陳念一並沒有同他多說什麽。

只是王教授眼裏的喜悅，近來有些被磨滅，好似我的身體，沒有達到他要的效果。

不過，他還是會像叮囑孩子，哦，不了，應該是愛人一樣，叫我照顧好自己。

等他走了，我起身坐到了鋼琴前，放空了身體，兩手流暢地彈了起來。

又是這首曲子，可我從來不知道它叫什麽。

我在紙上寫道：你想要這具身體嗎？

她答：那首曲子叫《愛之夢》。

我又寫道：你想要這具身體嗎？

我覺得我執拗極了，她要是說想，我一定會給她。

她有她的愛人。

而我踽踽獨行，什麽都沒有，我真的一點都不留戀。

這次，我看著那只手停頓了許久，終是潦草寫道：以前想。

現在不想嗎？

她在這具身體裏，只蘇醒過三次，可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她新生時，試圖占據這身體的欲望很強，可後來，卻一直躲著不肯出現。

她已沒有第一次自我介紹的喜悅，再不會畫明媚的笑臉。

那顆心，我能真切地感受到，由熾熱變得冷淡。

我又拿起畫筆開始畫畫。

“張先生，你要的白色顏料，我給你帶來了哦。”

陳念一笑著向我走來，在畫前端詳了片刻，“張先生的畫真得很好，不過太壓抑了。”

“我是不是全球第一例換腦成功的人？”我不想和她討論畫。

“是的。”

“陳念一，你是陳念一，那我是不是張奕楠？”

“現在和我說話的，是當年的天才畫家張奕楠，可剛剛彈琴的，也許不是哦。”她還是聳聳肩，一臉淡然地微笑。

那雙澄澈的大眼，好似什麽都看得明明白白。

“那你們什麽時候，打算讓我徹底消失？”我終於忍受不住，想要將一切都說個明白。

她平靜地望著我，好似我在一臉說笑的表情。

“你們想覆活的根本不是我，對嗎？不是她的身體與我匹配，而是我的頭與她匹配。我的生命一直都掌控在你們手裏，從來沒有自由過！”

“張先生，對自己自信點不好嗎？你的命運，從來只在你的手裏。”

“是嗎？”

她打開白色顏料，重重地染上那層黑色，“你看，黑色不見了。”

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前的一切。

這裏，一整個房子，一百來個平米，墻上全是我的畫。

從我十六歲展示的第一幅畫，到我死亡的最後一幅。

除了《生》，其它的全在。

我看著陳念一唇畔帶著笑，目光在上面繾綣無比。

“陳念一，你為什麽幫我？”

我逃出了實驗室，在陳念一的幫助下。

那實驗室地處最繁華地段，是Cryonic總部的一個小角落，沒有她的幫助，我不可能逃出來。

“張先生，給你自由。”

她朝我笑了笑，“我喜歡你的畫。50年前，你的畫全是向光的，如今卻是陰暗。我想讓你變回原來的張奕楠。”

這是第一次，有人只是因為我，而想讓我活。

“王教授那裏怎麽辦？”

她依舊聳了聳肩，笑得無奈。

在她和我的講述中，我聽到了這具身體與王教授的故事。

王教授以前是個醫學研究者，主攻顱內腫瘤，因此遇見了餘佳檸，並與之相愛。

餘佳檸顱內的是惡性腦腫瘤膠質瘤，其壽命一般在5到10年。

在王教授的追求下，餘佳檸漸漸放下心裏的防線，願意和他相愛。

在他百般柔情下，先前無論如何，都不想耽誤他的餘佳檸，也決定嫁給他。

在餘佳檸生命的盡頭，兩人許下50年後相見的諾言。

牽著手，相互依偎，用最簡單的字眼，許下最長久的誓言。

在這50年裏，王教授沒有再娶，窮盡半生，鉆研冰凍人體覆活的技術。

很美好的愛情啊，至少不像我。

50年前，一人踟躕徘徊。50年後，連愛人的機會都沒有。

看了眼認真講話的陳念一，我落寞一笑。

在一年前，這項技術成功了，可餘佳檸的頭顱，卻出現了意外。

王教授怎麽能接受？

在他苦苦配型之下，找到了與餘佳檸毫不相斥的我，並借走了我的頭。

至於餘佳檸的意識，據陳念一所說，是餘佳檸儲存記憶、溝通情感的顳葉，被移植到了我的腦海。

所以，連我的頭，都不完全屬於我了。

“陳念一，謝謝你。”

我看著眼前所有被她保護的畫，認認真真地向她道謝。

這聲謝謝，插得有些突兀。

她怔了片刻，也對我報以微笑。

她讓我先住在這裏，她要回實驗室。

我坐在客廳裏，隨意打量了一下四周。

很簡單，沒有任何生活的氣息，也沒有任何高科技產品。

從外面看來，這棟樓有些老舊，似乎上了年代。

隨意在這個房子走動，在一堆舊書籍當中，看到一張被壓著的報紙。

都這個年代了，這種傳統媒體竟然還存在。

大標題上的“他為《生》而死”，讓我挑了挑眉，伸手拿起來，細細瀏覽。

我此刻背倚欄桿，感受久違的陽光，陳念一打開門，我朝她笑了笑，繼而道別。

她問我去哪裏。

她說我就像一個憑空出現的人，沒有身份證明，王教授難以找到我，可是我也寸步難行。

我苦笑。

她又說，她一個朋友小劉開私人飛行車，恰好去西藏，問我去不去。

我在她一張微笑的面孔端倪了許久，最終擺擺手，說出去走走多好。

50年後的世界，因為有些人，倒也值得期待。

我坐上了50年後的高科技——飛行汽車。

小劉很冷淡，在一個小時的飛行裏，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們在西藏日喀則停了下來。我站在那裏，在等一樣東西。

小劉一雙眼睛直直審視著我，緩緩將那樣東西，送到我手中。

我讓他替我帶一句話給陳念一，“兩日後，晚上九點，珠峰大本營見。”

我在陳念一朋友的幫助下，開動了一輛汽車，很小，卻也很環保。

開車繞道去了一趟布達拉宮。

這座聖殿就像一壇老酒，時間愈長，愈加濃烈。

我穿梭於期間，找到最佳角度，慢慢鋪展開了畫卷。

獨自穿過318國道，這裏的山川、河流、峽谷幾乎沒有變化，依舊是最奪人的美。

在進入珠穆朗瑪峰，國家森林公園界碑時，愈加地寒冷，直冷到心肺。

在約定時間，我穿過那條還在的“108拐”彎道，逐漸行駛到了珠峰大本營。

爬上了山，這裏的銀河星空，璀璨奪目，山川湖海讓人著迷。

它們用此為餌，誘我前來。

而我乖乖繞竿，把命送上。

我又一次喚醒了餘佳檸，和她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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