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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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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算是我第一次見到灰影的真面目——不出所料的蒼白,卻沒想到他長得如此斯文,比邵盡梟還像書生,長著大多數月革人那般的卷發,眼睛卻是異於漢人的灰藍。在我的記憶裏,只有西域人才會有這種奇特的眼眸,月革是有很多西域的混種,不過這種人通常會受歧視,也就難怪他做不了王室的首席死士。

“怎麽回事?”他的手臂不但大面積劃傷,上臂骨也折斷,而且不像是打鬥所致。

他低眉不吱聲。

我從木架上取來兩片竹板,以繃帶將他的上臂固定好:“是不是救那幾個孩子傷的?”小孽障他們下午回來時,身上有泥土的痕跡,想來定是與他們有關。

他是拿定了主意不說話。

既然問不出來,我也不再哆唆,把藥房的鑰匙扔給他:“若是不嫌這兒藥味重,就在這兒休息吧。”我以前不知道他躲在哪兒,也就不清楚他睡在柴房的事,如今知道了,且他身上又有傷,便打算給他行個方便。

也許是同病相憐的緣故,我對他的處境有些戚戚,畢竟自己也曾是他這種身份。

他卻不領情,把鑰匙扔回給我,那雙灰藍眸子裏明顯帶著些微憤怒。

原來他是個不喜歡被同情的人!

因他的拒絕,局面一時間有些僵持。

噠——噠——一串馬蹄聲打破了這種沈寂。

是李卒來了。

我只不過一剎那的走神,眼前的人影已然消失,只剩下滿屋的燈影搖曳不定。

“還沒睡?”李卒佇立在門日,黑袍上的暗金紋被燈光照得熠熠生輝。

“這麽晚還過來?”我提過燈籠,合上房門,來到他面前。

“閑著,就過來了,在看什麽?”他點住我的下巴,將我的視線調回他的臉上。

“灰影受傷了。”

他眉頭一擰,以為有人刺殺。

“幾個孩子調皮,為救他們折傷了手臂,我剛給他上了藥,想讓他留在藥房休息,他生氣了。”風太大,我忍不住把臉埋進他的臂彎。

聽我這麽說罷,他笑笑:“不要隨便憐憫,有些人不願意被憐憫。”

“你也被他怒視過?”

“沒有,不過知道他不喜歡。”

“他跟你的時間最久吧?”按照大祭司的說法,灰影被送給他已經十幾年了,想必這兩人早已有了別人不能理解的默契。

“嗯。”他點頭,但沒再繼續這個一話題。

回到屋裏,合上房門那刻,我依稀可以看見藥房屋脊上的那抹暗影。

這之後,不過七八日的時間,灰影的傷以我不能理解的速度迅速恢覆,這是我在其他人身上不曾見識過的,相當的令我吃驚。

吱呀——門輕微一響。

我正在查看灰影的傷口,一眨眼,他已經移到了門口,那只蒼自的傷手鐵鉗般扣住柳步塵的喉嚨,如果不是我及時阻止,那丫頭的命可能己經沒了。

“咳……”小丫頭一邊咳嗽,一邊膽怯地瞅著灰影,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以後進房間要先敲門。”我出聲叮囑小丫頭,灰影不熟悉她的呼吸和腳步,自然會把她列為敵人。

小丫頭忙點頭,又咳了好一會兒,才把手裏的陶罐舉到我面前。

我探去一眼,罐子裏盛著腌梅子。

“你聽誰說我喜歡的?”應該沒人會告訴她。

“我看姑姑吩咐人去府裏拿。”聲音有些畏縮,“就跟廚房裏的大娘學著做了。”

年紀不人,心思倒挺細,我的確很少往嘴裏放東西,除了秦王府的腌梅子。

“放著吧,先坐在這兒,一會兒我試試你的脈。”

這丫頭極少言語,若是不讓她說話,整天都聽不到聲,跟灰影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沒有多少存在感。

也許是因為屋望多了一個人,灰影始終維持著備戰狀態,很難讓他放松傷口周圍的肌肉,無處下藥,我使只能打發他先離開。

這期間,柳步塵始終抱著陶罐,維持著同一個動作坐在原處,動也不敢動。

“姑姑。”試脈前,她先把陶罐舉起來。

我遲疑著捏了一顆入口,味道還不錯,這麽點年紀能做出這東西來,委實了不起,小孽障想跟她比,怕是要下輩子選個娘重新投胎才能做到。

“幾歲了?”雖然猜測過,但實際年紀我還真沒問過。

“六歲多半年。”她抿唇。

我蹙眉,六歲多?身形卻跟小孽障差不多。

“你娘不給你吃飯嗎?”能把六歲多的孩子餵成這般模樣,那柳畫影的能耐不小。

她趕緊搖頭: “是我老生病,娘說生我時就不足月。”

我無話可說。

“姑姑,這梅子好吃嗎?”

“還行。”

不過我的一句“還行”,這丫頭便成了我的梅壇子,每次來都要抱上一壇。

新年之後,李卒又要去東省。

聽說這次與齊國結成了友邦,打算聯軍抗胡。

與他的大業相比,我和小孽障都要往後靠,我盡管心裏不高興,但不至於攔著他不讓去。

他走後兩個多月,我便覺得哪裏不對。

冬寒己過,我的身子卻越發怕涼,稍微吹一點風,便愛出毛病。

盡管自信沒有中毒,但也不得不承認事有蹊蹺。

某個深夜,當我從噩夢中驚醒後,第一件事便是喊來灰影,一邊按著胸口,一邊撐著坐起身:“馬上把小孽障和傾傾送走。”如果沒猜錯,我身上中了“冰潭”——當年我用來殺死姜老頭的那味慢毒,無色無味,連識毒者都沒辦法辨識,想不到自己也走了姜老頭的老路。當年他被我這個徒兒結果,今天我同樣被一個小女孩結果。

柳步塵,一定是那丫頭在梅子裏放了毒。

灰影佇立不動。

“沒聽見我的話?馬上把她們送去李卒那兒。”這世上我只相信他一個人。

他仍舊靜峙不動。

我盯著那雙灰藍眸子,再不聽話,我一定會出手教訓他。“告訴他,小心點。”雖然是對我下手,但顯然是沖著李卒的,“無須擔心我,我會先去解決我的事。”柳氏母女,我要知道她們是從哪兒得到的那味己經絕跡的“冰潭”!

他最終還是聽了我的命令,但聽屋外一陣雜亂,小孽障和傾傾的喊叫被馬蹄聲漸漸掩蓋。

我系上鬥篷,推開藥房的門——自從生下小孽障之後,己經很久沒有再動殺機了,不知是否已經生疏。

太陽升起時,我來到秦王府,徑直轉進柳氏母女的院子。

家丁們正在清掃院落,丫鬟們也忙著擦拭桌椅,見我進來,皆放下手中的活計看過來。

“你們都出去。”我站在院子當間,把鬥蓬帽拉下。

家丁和丫鬟們面面相覷後,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計出去。

院門關上的那刻,柳畫影從屋裏出來,神情好奇。

“夫人,您這麽早過來……”她的話因我的眼神戛然而止。

我徑直走上前,單手扣住她的喉頭:“說,誰派你們來的?”

由於中了我的幻術,柳畫影的眼神顯得異常呆滯,口中喃喃而語:“我想進王府,我想當王妃……”

“你把她殺了也沒用,她什麽都不知道。”冷冷的,毫無情感的童聲自門內傳來,聽著讓人瘆得慌。

我偏頭看向內室門口的小女孩——柳畫影的女兒柳步塵,一個僅僅六歲半的孩子。

“她不過是疾心妄想當王妃,享受榮華富貴,有下人成群。”女孩勾唇,卻是冷笑,“連親生女兒的病都利用而已。”

我打量一下女孩,仍然是原來那個瘦弱的小身子,沒有半點變化,只是眼神有些不同,從怯怯變成了漠然。

“‘冰潭’開始發作了吧?”她問得輕松,仿佛只是在問“你吃過飯了嗎”。

“既然你能說出‘冰潭’二字,定然與幻谷有關,不妨把該說的都說出來吧。”我的指尖從柳畫影的頸子上拿開。

冰潭是姜老頭配制的最後一味毒藥,沒有解藥,沒有配方,世上只有一瓶,他自己吃去了半瓶,剩下半瓶被我丟進了幻谷的寒潭。

中此毒者,血液會隨著藥性的入侵慢慢變寒,直至最終結成冰塊,猶如在冰潭中凍死,世上嘗過這個滋味的只有姜老頭自己。如今再加上我,老天爺的確很公平,居然讓我們師徒殊途同歸。

“該說的不是我,自然有人會跟你說,你現在不應該殺了我嗎?”小女孩冷笑道。

殺她?為了她的小命,我花了那麽多心思,隨便就殺了,太對不起我那些藥材。

我不想理她,倚到廊柱上等著該出現的人。

一陣微風掃過,伴隨梧桐葉而來的是一抹纖影。

覷一眼來人,我輕哼:“想要我的命,何必等到現在?”

白羅笑笑,那冷然的笑容與柳步塵何其相似,難怪我會對這丫頭有好感,原來無形中竟還有這種緣分。

“師父。”小丫頭出門迎接白羅。

白羅摸摸她的後腦勺,隨後看向我:“想不到你這麽快就發覺了。”

“我也沒想到,你還能把那半瓶藥找回來。”她的確用心良苦。

“當年你扔的時候,我就覺得可惜,這麽好的藥,怎麽說扔就扔?本來是打算給你那位秦王殿下吃的,可惜沒這個機會。”她拍拍身邊的女孩。

但見那丫頭立即裝作一副受驚的表情,尖叫一聲。

白羅向我攤手,那意思是要她動手還是我主動跟她走。

我覷一眼裝作被驚嚇到尖叫的柳步塵,心嘆真是後生可畏,這丫頭將來一定不得了。我伸手摸一把她的臉頰:“丫頭,進了這一行,越出挑,死得越慘,記住我的話。”

白羅是老皇帝的人,我是李卒的人,老皇帝還在重用李卒,他不會輕易得罪他,眼下這狀況,要麽是白羅背叛了幻谷,要麽就是紀谷背叛了老皇帝。

而我,打算看看這個謎底。

已經好久沒再跟幻谷的人碰頭,想不到居然還有幾張熟面孔,阿梓在我不奇怪,居然連那個“千面蛇女”凈秀也活著。我真有點鄙視李卒,怎麽會把這個女人漏掉?

“站起來,谷主都沒坐,誰允許你坐的?”凈秀依舊看我不順眼。

啪——扇她巴掌的是阿梓,她一向溫和,想不到現在變得如此雷厲風行。

“我們姊妹之間,沒你說話的份,滾出去!”

凈秀氣怒至極,卻在看到白羅的眼神後,低頭退下。

她一出去,偌大的客棧房間裏只剩下我們三人。

阿梓兩三步來到我面前:“阿桑,你沒事吧?”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有些俱怕白羅。

“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阿梓,你也先出去。”白羅出聲。

阿梓看我一眼,乖乖低頭出去。

看到阿梓關門時的那副擔憂的眼神,我暗道這幻谷果真是改頭換面了,往日老妖婆還活著時,也沒見阿梓這麽膽怯,可見白羅的手段定然不俗。

“我這麽一個快死的人,對你還有什麽用處?”既然她白羅都把我送到了閻王殿門口,還帶我出來幹什麽?“呃……你是想用我試試李卒會不會憐香惜玉?”

“怎麽,一個能讓你連姐妹都放棄的男人,你居然連讓他留戀的自信都沒有?”她哼笑一聲。

“若是他有這麽容易得手,我也不會如此珍惜。”我仰到椅背上,“能讓我知道,我是死在誰手上的嗎?”我至少應該知道誰是幕後主使。

“我記得很早以前就跟你們說過,總有一天,我們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地盤,自己的家。”她靠到倚背上,“如今我成功了,幻谷是我們的,沒有人再能壓在我們頭上說三道四,我們想跟誰合作,就跟誰合作。”

我歪頭看她:“所以你千方百計脫離了老皇帝的掌控,第一件事居然是跟胡人合作?”眼中能稱得上李卒敵人的只有胡人,想見她是跟胡人搭上了線,才會與李卒作對。

“有何不可?他們出的價錢高,而且,事成之後,咱們幻谷可以獨霸西南一隅。”

這夢做得可真不小,我都不忍心打擊她,微微嘆一口氣:“我跟了李卒這麽多年,什麽都沒學到,但有一個詞,倒是記得很清楚——癡人說夢。”論眼界、論實力、論心機,我們這些人根本不是李卒那些人的對手,“一個女人的命和天下大業,但凡有點腦子的男人,他都不會選擇前者。”

“既然如此,那個女人就更該奮發圖強,讓那個男人選擇前者。”她微笑著反駁我,“如果你能說服李卒,連胡抗齊,以齊國眼下的實力,不日必可攻克,到時將齊國一分為二,與胡人各占一半,豈不更好?何苦費那麽大力氣拽著一個病秧子去抗擊兵強馬壯的胡人?”

原來如此!她的夢居然還是這麽的異想天開。

“記得姜老頭教我們識字時,說過不知哪個酸秀才的一句詩,叫什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齊、魏至少是同一個祖宗的漢人,就算是月革來找李卒聯手分齊,他都會翻臉,更別提胡人了,何況齊國恐怕早就是他李卒口中食,想都別想從他那兒分到一半。

“沒想到你己經被他收服成這般模樣了。”

我笑笑,彼此彼此,我們都不再是先前的白桑和白羅。

既然話不投機,只好不歡而散。

晚飯是阿梓送來的,她像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跟我說,卻一不字都說不出來,可見跟著自羅的日子不怎麽好過。

“噓——”在她終於忍不住要開口時,我阻止了她。

她想說什麽、要說什麽,我大概都知道,無非就是龍輝和我的安全。龍輝跟李卒去了東省,沒有性命之憂。至於我中了“冰潭”的事,我暫時還不想告訴她。

飯一吃完,她本打算再待一會兒,卻被凈秀硬是逼走。

房門是從外面被合上的,屋一子甩除了一盞油燈,什麽都沒有。我已經很久沒有一個人獨居,突然這麽安靜。還真有些不習慣。

子夜時,燈草燃盡,屋裏一片黑暗,不見五指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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